爱之缺失与无望的救赎——评影片《红颜》
2005-04-29吕树梅
吕树梅
《红颜》是一部纯粹的关于女性的电影,故事的内容也很单纯,甚至有些老套:一个未婚先孕的少女为偷尝禁果而承受她由此而来的近乎残酷的命运。然而正是在这个似乎老套的故事里,导演李玉用女性的眼睛、用女性的感受娓娓地讲述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表达对于同性不幸命运的深深同情,对于女人苦难人生的悲悯怜爱。一个看似老套的故事就这样被重新讲述,成为女人在讲述自己。它让人看到爱的缺失,救赎的无望以及女人在痛苦中挣扎的艰难。但是影片的风格并不消沉,内蕴着一种深沉的力量。而且影片的镜头流畅,画面优美,感情的表达细腻深刻,含蓄节制,不煽情,表现出这位年轻女性导演的不凡功力。
在新时期的影片当中,具有真正女性意识的影片屈指可数。《红颜》的出现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它是对女性历史的重新建构,是对女性生命真实的重新诉说,如同在影片开头所展现的具有象征意义的镜头:台上,女性英模军人慷慨激昂的演说是宏大叙事和主流形态,它能够被人人听到并往往掩盖着台下的具体而微的个体“声音”:我怀孕了。而这恰恰是历史的真实,——“怀孕”,这个既简单又复杂,既崇高伟大又充满耻辱的,仅仅与女性相连的悠远主题重述着女性无语而沉默的历史,真实便在导演李玉的重述中被渐渐展开。
影片以女人为视点,讲述女性自己的故事。一个偏僻、古旧潮湿的四川小镇,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少女在这里承负起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沉沉后果,命运的轨道从此转变,随之转变命运的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王峰的姐姐。小云孕育了小勇(男性)的生命,王正月(王峰的姐姐)养育了小勇的生命,而她们却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小云的怀孕打破了为女性而设的规范,她成为离经叛道的女人,她不但要付出惨重的名誉损失代价,而且要在泥泞的歧路上蹒跚而行。王正月因为养育小勇也遭受丈夫的怀疑,而遭到抛弃。在这个女性的世界里,男性是来来去去的过客,匆匆出场,匆匆离去,甚至连面孔都不曾真正由模糊变得清晰,但是他们是在场的缺席,同时是缺席的在场。他们组成了女人生活的周遭世界,有形无形地影响着她们的生活。王峰出场后很快离去,十年后,导演用一纸通知宣告了他生命的结束;小云的父亲自从故事开始就已经离世,只有一张照片证明他曾在这世界停留;王峰的姐姐,同样生活在一个男人缺席的家庭里,独自抚养弟弟的孩子小勇。在这样一个不完整的世界中,爱是缺失的,它注定了女人的孤独和无奈,她们将独自承担命运的负重。在女人无奈的生命里,男人显得无足轻重,唯其如此,女人要品尝爱的缺失而带来的苦涩。也因此,小勇成为与之相关的三个女人都希望拥有的目标。
在影片中,男人可以选择轻易地离开,王峰说“是非之地啊,真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也许我们应该原谅他的年轻与稚嫩,作为同样的“受害者”,他与小云一样面对突如其来的事件,既不能担负起应该承担的责任,也没有招架和还手之力。不过,毕竟他留下了未曾谋面的婴儿,没让小云一个人承担生命的痛楚,而只想到了自己的逃离。同样在小云以后的生活中出现的男人并没有给她带来些许亮色,照亮她的生活。刘万金最终拿到了离婚证,但他们的婚姻更像一场闹剧。婚宴酒席上,身穿新娘婚纱礼服如同一个玩具娃娃的小云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丈夫配合完成“鸡蛋过桥”的戏谑。它不但暗示了女性小云的不被尊重,同时也似乎说明他们结合的薄弱。而另一个男人钱老板无疑紧紧联系着当代社会那些庸俗、卑下的暴发户男人,头上顶着知名企业家的头衔,光鲜,有钱,实际上灵魂却无比的丑陋、卑劣。对于钱老板,女人只不过是性的奴隶,尤其对于具有“不洁”名声的小云,他更作如是观。所以他试图用四百块钱去买小云的一次服务,甚至在婚礼上公然地对她进行侮辱。于是我们发现,影片中的男人不是离去、死亡从而造成空缺,就是庸俗、卑劣给女人带来失望和痛苦,他们组成了小云以及小云的母亲(苏老师)和王峰的姐姐(王正月)的周遭生活世界。如果联系导演李玉的家庭出身背景——李玉自幼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也许影片鲜明的女性意识以及影片中男性形象的缺失和不完整会更易为人所理解。
如果说影片对于男性充满了失望,并呈现出鲜明的批判色彩,那么对于女性呈现出比较复杂的态度,既有同情、悲悯,也有不同程度的批判。从某种意义上讲,《红颜》的故事完全可以被讲述成为一个传统女人的苦情戏:小云受尽人间的苦楚,然后赚足观众的眼泪。而影片中的小云却被李玉讲述成为一个具有现代意义的女性故事,有同情,但不廉价。小云在懵懂的做梦年龄,在十六岁花季遭受到不曾预料的摧残,小云的青春岁月在被开除学籍的时刻提前结束,手术更让她经历了心灵的死亡与重生,那是她的成人式,而她走入的却是无比坎坷泥泞的成人路。她将顶着“破鞋”的标记忍受小镇的唾弃、白眼、歧视和侮辱。影片中有两个场面精微而深刻地传达出这种寓意。在电影的开始,第一个镜头是年轻的小云慢慢沉入水中的画面,小云闭上眼睛,任河水渐渐漫过整个面孔,直至头部、身体全部沉入水中。那是一次死亡的葬礼。“死亡”发生在故事的开始,而“重生”则在小云做过手术以后,画面中是小云一张脸的特写,面无表情,忧郁、绝望地站在河边。母亲来洗拖布,小云无动于衷,母亲洗完拖布走上台阶,下面是小云瘦弱的身影,母亲在台阶的当中停顿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默默走下了台阶,把瘦小无助的小云留在了身后。这个场景令人动容,它意味着小云“重生”,但是却要独自担当自己的命运。十年以后的小云成熟而坚强地站立,而且内心拥有力量,也许这力量恰恰来自青春之花的被摧残以及生存环境的恶劣与残酷。
小云所受的伤害既来自男性,也来自女性,包括母亲。小云与母亲之间的关系被精雕细刻。在一个男人缺席的家庭中,她们既相互依赖、缠绕,又有着不可避免的距离、敌对。当得知女儿怀孕以后,母亲所给予女儿的是一顿严厉的暴打,这对于女儿无异于雪上加霜。开除学籍,男友离去,孩子被告知死亡,在一连串的打击面前,小云除了得到来自唯一亲人的严厉暴打,并没有得到她在当时最需要的的抚慰。母亲所运用的依然是八十年代一个闭塞的小镇中男权社会里的思维逻辑——“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覡”以后的情节进展当中,不止一次出现小云悄悄把钱放在桌上的情景,隔阂之中,是默默的关爱。如果说责打女儿意味着把女儿从身边推远,那么当她告诉小云真相,并要求她要回自己的孩子时,却连自己的唯一女儿也失去。李克纯成功地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当影片的结尾,小云去而复返,用手理理母亲的头发,说“我走了,妈。”母亲再也忍不住从内心涌出的悲痛,大哭起来。鬓角上凸起的青筋和扭曲的面孔,以及抑制不住的抽泣声透露出内心无法掩饰的苦痛。从某种意义上,她与小镇上的人一样,致使小云在家乡无法立足,以出走埋葬自己的历史。而她将一无所有。
作为一部纯粹而典型的女性电影,它在充满同情地关注女性生存的同时,对于同性的批判同样毫不吝啬。电影中一个经典而震撼人心的段落是刘万金的老婆、小舅和岳母冲上舞台,把正在唱歌的小云打倒在地,掐、拧、咬、踢,并伴之以侮辱性的谩骂。这是一个意味深长、同时令人目不忍睹的场面。男人、女人结合在—起,齐齐对准了另—个女性,小云护住面颊毫无招架之力,周围是无动于衷看小云唱歌的冷漠看客。在攻击者走后,小云从舞台上蹒跚站起,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眼神呆滞地穿过人群,走向远方。接下来是小云坐在蚊帐当中狠狠地啃一个苹果的镜头。这里无疑是一个隐喻,小云所遭受的打击既来自男人也来自女人,而这次集中的爆发只是她生命之途中所遭受打击的无形到有形的累积和转换。没有拯救者的出现,她自己成为自己的拯救与治疗者,在自己的蚊帐天地里,吞咽下生活的苦果。
影片没有出具拯救者,但无疑小勇的出现是一抹温暖的亮色。他调皮、聪明、可爱,还有点早熟。如果说影片中其他的男人被赋予了被批判的幽暗色彩,在小勇的身上则寄寓着希望。孩子的眼睛和心灵未曾蒙尘,因此常常看到并说出人世的真理,如同《皇帝的新装》中那个敢于说皇帝没穿衣服的男孩。小勇在小伙伴面前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云姐是破鞋,那全世界的女人都是破鞋。”这是来自男性世界的异质声音,虽然稚嫩,却掷地有声。他是小云被救赎的希望,因此影片中两人的关系如同姐弟,又像恋人。在电影当中,小勇是小云寂寞孤独的心灵安慰,也是她的保护人。而两人之间这种朦胧感情的纯洁高贵具有深刻的象征寓意,它说明虽然爱的缺失并不能真正弥补,但毕竟是一份新的希望,尽管伴随着小云的当面质疑:“鬼晓得,你长大了变成啥子货色。”
然而这种救赎本身就是一个悖论,给予她尊重的这份纯洁感情如同建筑在沙滩上的大厦,在小云被告知真相的刹那便轰然倒塌。建筑在空中楼阁上的希望变成了绝望,影片用小云的离开终结了她的故事。救赎依然无望。
(责编/孙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