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胶

盛祝莲

一

这个秋天来临的时候，文斌没有想到，在收获的季节里，他却收获到一张离婚通知书。同时收到的，还有副手呈上的辞职报告，理由冠冕堂皇，其实就是公司业绩下滑，他觉得前途无望另觅高枝。走吧，都走吧。看着窗外翻飞的还透露着青气的树叶，像一只只蝴蝶一样在窗前飞舞，文斌的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成功者，事业如此，家庭也如此。

曾经，他以为自己成功过。那时几家公司都红红火火，妻子莫辛夷美丽温柔，不仅是他生活上的贤内助，还是他生意上的帮手。哪里知道都是海市蜃楼呢!

结婚后母亲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这是一个守寡多年的老人，儿子就是她的宝贝疙瘩心头肉，一天看不见儿子就心里难受。当莫辛夷嫁进家门后，婆婆自然是喜上眉梢，用心照顾儿子媳妇。这个时候文斌已经开始自己做精纺的生意，他是从纺织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对这行很精道，贷款买下一个破产的小工厂，做起了小老板。

婆媳关系自古以来就是最难处的关系之一，两个女人的矛盾在最初的牵就忍让过后慢慢暴露出来。女儿出生后，做外贸的莫辛夷依然忙碌，让婆婆极为不满，常常在儿子面前数落着她的不是。

文斌不想家里弄出矛盾，就劝妻子不要再那么辛苦上班了，不如回家好好带孩子。最终莫辛夷辞掉自己的工作，回家做了一个全职太大。终于放下了工作，她也是一身的轻松。这时文斌的事业已有了大的发展，收购了另外两家中型的纺织厂，成立了一个纺织公司，成为省内纺织行业中的佼佼者。每次回来就会给莫辛夷一叠厚厚的钱，告诉莫辛夷她的任务就是怎样花这些钱，让她去做美容去买高档衣服，再没事去喝茶。

终于做了富太太的兴奋刺激着，她去做美容，去最好的商场买最好的衣服。如果在杭州看不中，就会飞到上海或者飞到北京去买。而她的另一个任务就是陪丈夫参加重要的聚会，做一个高雅而有教养的太太给丈夫增添光彩。因为她的年轻，她的学历和她敏捷的思维，带上她，文斌的每一笔生意都不会落空。在老板们看来，能把家庭经营得好的人，也能把事业经营得好，说明这个年轻人有头脑，办事稳重。有的老板当即就跟文斌的纺织公司签下了长期的供货合同。

二

爱情顺利的时候，事业也会蒸蒸日上。文斌的生意越做越开始打入欧美市场而且非常受欢迎，他去国外的机会就更加多起来。而此刻的莫辛夷在家已经呆了5年，女儿上幼儿园了。

所有的事情开始发生变化。

先是辛夷觉得无所事事。她一感觉到无聊，就给文斌打电话，让他陪自己聊天。他哪有空陪她聊天呢?公司那么多的事等他去处理。他知道妻子跟别的富太太一样患上无聊病了。

接着，因为女儿去幼儿园，没有事做的母亲和妻子的磕磕碰碰升级了。文斌原来颇为自豪，认为自己把两个深爱的女人之间的关系调和得非常协调，自己家庭和睦，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事业上的成功。哪里知道有些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就像火药星，没有爆炸只是没有引子。如今，女儿上幼儿园成了引子，很多隐藏的矛盾显现了出来。本来挑剔的母亲眼光从孙女身上移到媳妇身上，就像用了一个高倍放大镜，再小的缺点都放大了百倍。见她年纪轻轻老在家里，老人家就心痛儿子，有事没事就说她吃儿子的饭，不思上进。这让自尊心很强的莫辛夷受不了，就打电话给文斌告状，让他评理。文斌只好在电话里安慰她，让她不要跟老人计较，然后又是一箩筐自己都觉得肉麻的情话，这才让莫辛夷破涕为笑。

但母亲也一样向儿子告状，说莫辛夷不尊重老人，整日给她气受。说“妈妈把你拉扯大不容易，没想你不给妈妈气受，你的媳妇却给我气受，让我吃饭都窝心。”文斌只好又劝妈妈，说：“辛夷不懂事，你不要跟她计较，我会说她。我回去给你买灵芝泡茶喝。”文斌就在两个女人之间进行缝合，但他也实在没有这个精力。竞争越来越激烈，纺织品生意也不好做了，他得想办法才行。

莫辛夷在家觉得孤独，没事就往娘家跑。女儿英子也喜欢和外公外婆在一起，甚至不愿意回家，说：“奶奶不好，老是生气，从来不笑。”只要文斌不在家，莫辛夷就呆在娘家不回去。这些举动更惹火了婆婆，婆婆就打电话给儿子说：“她明知道我疼孙女，故意把孙女给我带走，不就是让我孤独死吗?”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又开始诉说苦难家史，让文斌听得也心里酸酸的，当然就会给莫辛夷打电话让她赶紧回家。

婆媳俩就这样交起火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辛夷经常在上班时间打来电话哭诉，说婆婆当着他的面假装对她好，他不在连菜都不烧，热点剩菜就行了，还说一家子闲人都靠他，好的都得给他吃。她哭着说，说我吃闲饭，我愿意吗?我还不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文斌好言相劝，有次怎么也劝不好，就生气地说：“你真是闲得在家没事找事，我天天都忙死了，你还这样?”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莫辛夷这下可受不了了，她又把电话打过去，生气地说：“要不跟你妈分开，要不就离婚!”就挂了电话。

文斌晚上回家心里很是落寞，他没有想到莫辛夷这么轻易就说出离婚两个字。最近生意开始回落，这个曾经那么善解人意的女人，非但看不到他正在陷入低谷，反而火上浇油，拿芝麻大的事来分他的心。文斌过去哄她，她也不理，睡在女儿的房间。

三

经过再三思量，文斌决定重新买房，跟母亲分开。他买下了城郊一幢别墅，220万元。当知道文斌这个决定时，莫辛夷开心死了，一下抱住文斌，连声说：“亲爱的，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我知道你爱我。”

母亲一听说儿子将搬到新房却不让她过去住，就悲从心来，想想自己守寡这么多年，儿子刚附才有出息，不想就被媳妇挑拨着要抛弃自己。所以一看见莫辛夷回去，就指桑骂槐，说她白吃儿子的饭，自己没有本事挣钱；还有脸花她儿子血汗钱……婆媳俩对吵起来。莫辛夷毕竟不敢太占上风，一股怨气无处排遣，就给文斌打电话哭诉：“这日子没法过了，要你妈还是要我，你选吧!”文斌还没有开口，那边母亲也把电话打过来哭诉：“我白养你这么大，不如从小就把你扔给狼吃，省得让我老了还受你媳妇的气，还不如两眼一闭干净。”

这个做儿子又做丈夫的人，当然不能数落母亲，就只好晚上赶紧回去劝妈妈不要伤心，又给老太太带了燕窝让她补补。老太太一看儿子一回来就先到自己的屋里问寒问暖，心里得到满足，赶紧到厨房里端出热饭热菜，不仅让儿子赶紧吃，还故意跑到媳妇的房间亲热地喊她吃饭。莫辛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根本不理她。文斌不乐意了，他走进屋对莫辛夷说：“你是不是太过分了?我妈那么大的年纪低三下四地喊你，你也不理她。不管怎么说你是小辈。她对你这样好，你还要怎样?”

莫辛夷愤怒地说：“你妈就会做两面派，在你面前一个样背后又一个样。”一个晚上莫辛夷没有让文斌睡觉，要他公平评理。最后文斌实在受不了，说：“你们两个人都是我最爱的人，你让我舍弃谁?为什么你

们不能好好相处呢?没钱吵还有理，可是有钱你们还吵，真让我头痛!你们没有一个人为我考虑，考虑我的生意这么忙，也生存得这么艰难，你们还给我添乱，我给谁说?”

看见丈夫这样说，莫辛夷更伤心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们离婚吧，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了。”文斌用被牛蒙住头，不听。他最害怕她提离婚两个字。从小就没有父亲的他，喜欢一个热闹而温暖的家，他结婚时就跟她相约，不要轻易提离婚，因为没有父亲的孩子真的很可怜，他不想让他的孩子也像他小时候那样遭受别人的白眼。

四

莫辛夷似乎把离婚当作杀手锏，死命地追着他要离婚。文斌就开始躲，甚至出长差。他一出差，莫辛夷就带女儿到母亲家。父母不知道他们闹起来，非常欢迎她回家。有时女儿去上学了，莫辛夷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有时也去看正在装修的房子。

负责设计的年轻人叫程青明。已经和她很熟了。她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认真劲。见他很认真地为房子装修卖力，她心里感动，就请程青明吃饭。两个人在必胜客里一个幽静的角落坐下，程青明关切地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不是不开心?如果有你一定要想开点，我发现你好像瘦了。”这几句话，让莫辛夷一下掉下泪来。一个只见过她几面的人都能看出她的心事，朝夕相处的丈夫却没有任何感觉，她又心酸又温暖，把所有的烦恼一骨脑儿说了出来。她突然发现，哭有时真能解决问题，至少可以减轻内心的负担。

文斌出差一段时间回来后，原以为莫辛夷不再提离婚的事。莫辛夷看见他回来，原本也打算再好好跟他谈谈，重新开始。但一看见婆婆对丈夫的那个样，而且见丈斌跟他妈叙得开心，根本不过来跟她说话，女人的自尊又受不了了，等文斌一进屋，脱口就是那句：“你明天哪里都别去，我们去办手续。”弄得文斌伤心透顶。

文斌最近对家庭是事业的后盾这一说法感受特别深。近来家里不顺，他的纺织品生意也因为受大的市场滑坡的影响，较以前缩水不少，这让丈斌很着急。一回来，莫辛夷不仅不理解他，反而开口就是离婚离文斌也凉了心，同意离婚。

虽然是自己先提出离婚，但莫辛夷没有想到文斌竟然那么轻易就同意了。在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从没有过的重重的失落，觉得她和文斌是那么远，远到比陌生人还陌生。箭在弦上，离婚手续很快就办好了：孩子文斌要，刚刚装修好的别墅给莫辛夷，那是令他伤心的房子，他不想再见到。上海的一套160万买得很早的房子也给了莫辛夷，听说现在已经涨到快300万了。每一个月文斌还给莫辛夷一万元的生活费，因为莫辛夷没有工作。走出街道办事处，文斌的腿重得像铅一样沉。看着莫辛夷单薄的身影远去，他的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去爱这个女人了。

五

文斌强迫自己去适应没有辛夷的生活。回家后，没有那张温暖的笑脸；饭桌上，没有她温柔的唠叨；睡觉的时候，他的手臂虚抱着，什么也没有了……他总忍不住每天给她打电话。在电话里，说说孩子的事，说说生意的事，就像自己只是出差一样，只是从来不提母亲。他觉得，离婚好像是暂时的，他和辛夷最终还会走到一起。

但他没想到辛夷身边那么快就有了个程青明，而且是为她装修的设计师，天知道他们在一起多久了。这让他大受刺激。他原本以为，这个脆弱的女人离了自己就没法过下去，双方冷一段时间或许会更好，哪里知道在她那里，他其实什么也不是!母亲也听说了，趁机劝他另找一个，并说某某介绍了一个，又年轻又漂亮，性格还特别温柔。文斌听了心烦，家也不想回了。

冯兰就是这时候出现的。母亲的形容词用在她身上完全贴切。最重要的，是母亲竟然一下喜欢上了她，就像当初喜欢莫辛夷一样。这个家总要有一个女主人，孩子总要有个妈，自己交际应酬也少不了一个能干漂亮的女人，既然不奢望爱情，娶谁不是娶呢?这样一想，文斌渐渐就真有点喜欢冯兰了。

但还是常给莫辛夷打电话，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过来的。于是听说了前岳父骨癌晚期的事，他一下着急起来，不顾母亲和冯兰的脸色跑去帮忙，那是个让他敬重，而且当父亲来爱的老人。在医院见到了程青明。程青明比辛夷小几岁，根本没经历过类似的事，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就心疼她。看她对小伙子淡淡的，文斌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而他和冯兰，已经决定结婚了。冯兰对母亲百依百顺，对孩子也好，也许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续弦对象了。

岳父住了3个月院，文斌就公司医院两头跑了3个月。程青明对他很排斥，几次想找他谈，他都回避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会怎样收场，他只知道，看到自己爱过的女人那么伤心艰难，自己就有责任为她分担。第四个月岳父终于没能挨过。去的时候，他的目光在莫辛夷和文斌的脸上逡巡，不忍闭上。莫辛夷嚎啕大哭，文斌紧紧把她搂在怀里。他恍然觉得，一切还跟从前一样，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他多希望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是一场梦啊。

但一切都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程青明正充满敌意地盯着他；自己家里，冯兰刚刚做了人流手术，母亲正用各种滋补品为她补身体。一切都已回不到从前。

走出医院的时候，太阳忽然从云层里爬出来，明晃晃地直刺他的眼。一阵眩晕，丈斌差一点摔倒，他只想赶快回到家，闭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

(编辑谢豪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