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上的海军魂

郭天印

1937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时。当时，中国海军舰船总吨位不足6万吨，最大舰艇吨位不过3000吨，大部分舰船为百吨级小艇，且多为陈旧不堪的北洋水师遗迹。而此时的日本海军又是什么状况呢？据日本军方公布的数据，至1937年6月，其海军已有舰艇285艘，其中航空母舰4艘，万吨级战列舰10艘，总吨位达116万吨之巨。其海军规模早已突破一次大战后，1922年华盛顿裁军会议上所规定的美英日德意五国海军的比例限额，即5：5：3：1.75：1.75的限制，日本海军已经成为超越英国，几乎与美国平起平坐的世界第二大海军。稍为了解近代海战史的人都知道，舰艇吨位决定了海军的实力对比，而那时中日海军的实力对比是6：116，悬殊如此之大。

实力的对比，使得中国海军几乎未曾开战，便决定了全军覆没的悲惨命运。然而，抱定了必死决心的中国海军，还是以自己的机智与勇敢，给了貌似强大的日本海军以惊人一击。

血战江阴显军威

1937年8月13日淞沪抗战爆发，身为全军总司令的蒋介石权衡利弊，决心即使牺牲全部海军，也要争取战争主动。于是，他命令海军部长陈绍宽上将，急调海军主力第一舰队并征用民船，开往江阴水道，构筑严密封锁，以图堵死早已进入长江内河的日本海军第三舰队之10艘战舰。应该说，关起门来打狗，老蒋的这一计划既可行又实用，不失为棋高一招。然而，可惜得是如此机密大事，却被早已为日军收买的行政院秘书汉奸黄浚，在参加作战会议时探个明白，并及时泄露给日本特务机关。于是，就在中国军舰所筑封锁线将成未成之时，日舰已经一一驶出江阴。中国海军先发制人的战机从此错过，这使蒋介石和陈绍宽大为光火，也使他们更加认识到中国海军即将面临的严峻。

蒋介石决计，江阴水道不能为我所用，那就不如让它成为比一千多年前的“千寻铁锁”还要坚固一千倍的水上要塞。于是，一场规模空前的沉船作业开始了。一夜之间，几十艘被征用的商船以及海军陈旧不堪的“通济”、“大同”等8艘舰艇，在拆除舰炮后沉入江底。长江水道被切断了。

然而，战争的发展毕竟不是一厢情愿的。沉船行动后残存的中国海军，在日本海军眼里也是不容存在的。决心溯江而上攻占南京、挺进武汉的日军大本营，又岂能允许江阴成为拔不掉的“钉子”。

9月22日，日军将其第三舰队主力倾巢而出，以战舰10艘、飞机300架的庞大优势兵力，来围剿据守江阴水道的中国海军守军。上午9时，日军先以30架重型轰炸机为先导，企图一举摧毁中国海军残存舰队。于是，一场壮怀激烈的海空大战打响了。

中国海军没有空军可依托，只能按照预定方案，以各舰所有对空火力编系配制，成梯次对空开火。首先是三十多门高射炮的齐射，当下便使为首的敌机尾巴冒烟，栽入江中。接着，又以密集的重机枪、高射机枪的火力，封锁高度500米以内的天空，迫使敌机不敢低空俯冲投弹。第一轮的较量，以日军损失飞机3架，而我方战舰几无损毁而告终。日本海军恼羞成怒，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决心集中火力先打掉中国海军旗舰三千吨级的“平海”号巡洋舰。

日机再次以40架分三个方向袭来，“平海”舰立时处在数十丈高的惊天水柱之中。这一次，尽管我高炮、高射机枪火力不曾喘息，但以武士道精神武装起来的日军飞行员，全然不惧地面火力，一连多架飞机低空俯冲，切近“平海”号抵近轰炸。在一连四个波次，共80多架次的轰炸机集中攻击之下，“平海”号严重受创，几遭倾覆。在舰艇机修人员及全体官兵的奋力抢救下，才终于没有沉船颠覆。“平海”舰桅顶的司令旗，仍旧高高飘扬。

9月23日，日本海军航空兵再次倾巢出动，对着没有任何飞机掩护的中国海军狂轰滥炸。为了彻底摧毁“平海”号，从而在士气上征服中国海军，日军竟然使用了只有在深海作战中才使用的深水炸弹。“平海”号终因受伤过重，江水汹涌而入，战舰倾斜达30度以上。眼看战舰无法驾驶，官兵们仍拼死将所有炮弹抢救出来，并将舰艇向着江岸抢滩搁浅。然后趁着夜色将舰炮和重要仪器尽数拆下，这才恋恋不舍地告别心爱的舰艇，曾经的“家”。

不仅“平海”舰如此顽强，同在9月23日这一天，中国海军的另一主力舰艇“宁海”号巡洋舰，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经历了同样的顽强，并最终沉没在江阴水道。

“平海”舰沉没后，舰队司令陈季良中将转移到“逸仙”舰，并将司令旗升起在“逸仙”舰上。9月25日，日本海军航空兵又将攻击重点转到“逸仙”舰上。但由于“逸仙”舰本身吨位及火力不及“平海”舰，尽管舰上官兵拼死血战，但仅仅一个小时的激战之后，“逸仙”舰就已经遍体伤痕，终因机舱被炸而迅速沉没。

“逸仙”舰沉没的消息传到南京，蒋介石、陈绍宽极为重视。为了死守江阴水道，屏蔽南京城防，陈绍宽不惜拿出海军的最后血本，急令第2舰队司令曾以鼎中将，率队火速增援。然而，增援舰队主力舰只“健康”号驱逐舰刚刚驶近江阴水面，就遭11架日机集中轰炸。虽击落敌机多架，终因寡不敌众，“健康”舰中弹后缓缓下沉，舰长齐粹英中校以及官兵全体阵亡。

就是在如此海空实力悬殊的较量中，中国海军从9月23日至11月12日，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以残存舰艇顽强镇守着江阴水道，使强大的日本海军舰队不能越雷池一步，为屏卫南京以及其后的武汉保卫战，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这其间，中国海军不仅要面对来自空中飞贼的轮番轰炸，而且还要迎击来自大江下游宽阔水面上日本海军远程重炮的不间断袭击。对空炮战与水面炮战，两组不同的激战场面，组成江阴水面最为壮怀激烈的抗日画卷。在此期间，中国海军还主动出击，以小巧机动的渔雷快艇，偷袭日军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使其受创，大修十日有余。海军还凭借自身火力，击落敌机30架之多。

然而，中国海军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惊人的。包括“平海”、“宁海”两艘3000吨级的巡洋舰以及2500吨级的“健康”号驱逐舰在内，海军主要舰只“逸仙”、“楚有”、“青天”、“邀日”、“江元”、“仁胜”、“崇宁”等几十艘舰艇，相继沉没于江阴水面。江阴大战，献出了中国海军几乎全部的主力，也创造了世界海战史上的奇迹。一直在战地观战的德国顾问为此感叹：“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最为激烈、也是最为奇特的海空大战。”蒋介石也为海军特命颁奖，称其“此种破釜沉舟之决心殊为可贵。”

中国海军敢死队

由于敌我实力对比优劣分明，处于弱势一方的中国海军，在对日作战中更多的是一种精神意志上的战斗，是一种为民族、为荣誉舍生取义的决死奋争。尤其是在江阴大战之后,失去了全部主力舰只的中国海军，所拥有的便只是“史可法”号型、“文天祥”号型和“岳飞”号型三种型号的几十艘小吨位快速鱼雷艇。以这样的基本装备，来抗衡每每是几千吨上万吨级的大型巡洋舰、驱逐舰，而其自身防卫能力和火力配系又极强大的日本海军，中国海军快艇部队的官兵们，所要面临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死抉择，便可想而知了。

1938年7月，武汉会战期间，为了掩护日本陆军的攻击行动，日本海军舰队溯江而上，以20艘大中型舰艇为主，组成江面火力群，游弋于长江与湖口之间，横行无忌，威风凛凛。面对强敌，中国海军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尽管没有可以一战的大型舰只，尽管拿鱼雷快艇挑战强大舰队有如“鸡蛋碰石头”，但英勇的中国海军官兵，还是不惜以死一搏。

7月14日，在海军司令陈绍宽上将的亲自命令下，“文天祥——93号”鱼雷快艇在夜幕的掩护下，劈波斩浪，冲向敌舰。然而，早有戒备的日军舰队，以一道交叉的强探照灯光来回穿梭，使得江面亮如白昼。“文天祥——93”鱼雷快艇，不仅失去了借为掩护的屏障夜幕，而且一下子处于敌人的众兵之下。面对这样一艘小小的中国舰只，日军几艘舰艇上的大小舰炮拼命发泄，无数的炮弹在大江中激起冲天水柱。“文天祥——93”鱼雷艇自身多处中弹，艇上人员无不挂花。但是，舰长和水兵们无一人退缩，无畏的快艇更是以一往无前的精神冲入敌阵，直到眼看就要撞上一艘大家伙了，才“轰”的一声将鱼雷发射出去。只见这艘敌舰瞬即冒起一股浓烟，而后舰体倾斜，慢慢沉没下去。而“文天祥——93”却趁着敌人一阵混乱，带着累累伤痕，凯旋而归。

“文天祥——93”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一段时期以来情绪低落的海军官兵。尽管本钱不大，大家还是决心一搏。恰好这时，战区统帅部也要求海军，以尽可能的方式狙击阻滞日舰行动，以配合陆上我军战役的展开。于是，7月17日，陈绍宽再次派出快艇突击队，这一次是“史可法——223号”和“岳飞——253号”。但这一次的鱼雷快艇，却因我方陆海军相互联系信息不畅，致使两艇误入敌方陆军布在水中的阻击网阵，绞缠之下，无法脱身。“史可法——223”以一种无言的悲壮沉入江中，而“岳飞——253”也多处拉伤，无法开动。更主要的是，由于两艇在江中缠绕时间过长，引来日本飞机的反复侦察。原本为我快艇袭击而苦恼一时，又苦于无法寻找我快艇编队踪迹的日本海军，终于认定，中国海军仅存的战斗力就在蕲春附近江面上。于是，日军飞机一连几日，以30架以上的密集编队前来轰炸，日本海军的驱逐舰，前来以远程炮火“投石问路”。中国海军在这一连串的打击之下，终于失去了自己仅存的水上战斗舰队，即使它只是一只小小的快艇部队。海军真的再也无力组织一次，哪怕是最小规模的出击行动了。

陆地上的海军魂

1938年下半年的武汉大会战，是抗日战争中中日双方投入兵力最多、战况最为激烈、相持时间也最长的一次战役。在这次会战中，本应据守江面，以舰艇迎战敌寇的中国海军，却因此前已经损毁几乎全部舰艇而不得不抗起舰炮，成为真正的“海军陆战队”。长山要塞守备战，就是中国海军在陆地上创造的海军奇迹。

本来，作为长江中游第一要塞马当要塞的防守重任，当属陆军第16军承担，其军长李韫珩作为马湖区江防要塞总司令，自应负起运筹之责。然而，当6月12日日军先锋波田支队以一个旅团的兵力，轻取当时的安徽省会安庆后，兵锋所至，已经直取马当要塞而来。可是，这时候的江防司令李韫珩，却与他全军连排长以上的近千名军官，在举办所谓的战术研讨。整个江防前线，除镇守长山阵地的海军陆战队第二总队外，竟然没有一个排以上的军官在岗在位。也正因如此，日军一个偷袭，悄悄从香口江边登陆，上岸后向负责香口一带的守军发起猛攻，香口遂告失守，香山等阵地也相继丢失。只是到了在总队长鲍长义率领的海军陆战队第二总队镇守的长山阵地前，敌人才停止了前进。而且，日军血战冲锋十余次，江上舰炮、空中飞机轮番轰击，已将守军阵地夷为平地，但就是不能占领这吞噬了500余条日军性命的马当要塞长山阵地。

鲍长义何许人也？此人原本是中国海军第三舰队的少将副司令官，驻防于胶州湾一带。抗战开始后，几经血战，舰队被日军强大的海空火力打成残废，最终由舰队司令沈鸿烈亲自下令，炸沉了剩下的几艘残舰，然后带着拆下的舰炮，走上了游击道路。此次武汉会战，他收拢流散部众，组成海军陆战第二总队，并被配属李韫珩的16军，镇守马当要塞的长山阵地。不承想，原本是偏师一支，却成了守卫马当的关键部队。

平心而论，原本均是舰艇部队出身的第二总队官兵，对于陆上阵地战一窍不通。但是，他们就是凭着一腔热血，必死决心，想尽各种办法阻滞日军的行动，打击敌人的有生力量。白天，他们以精确快速的舰炮火力，打退了日军一次又一次的冲锋；夜晚，他们又组成敢死队，拿出海军的看家本领，用小船拖着水雷去炸日军的水上基地——运兵船只。整整三天的时间，2000人的第二总队官兵，付出了1800人生命的代价，也迫使日军留下近2000具尸体，而马当要塞长山阵地岿然不动，从而造就了海军在陆地上的战争奇迹，也为整个武汉会战我军的从容部署，争取到了某种主动。

长山守备战，铸就了中国海军的铁血军魂。在其后的6年抗战岁月中，失去了舰艇的中国海军，正是这样以陆军的形式、海军的魂魄，战斗在正面战场的江河湖海，为伟大的抗战胜利，做出了自己难能可贵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