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近秦淮——江南杂记之四
2005-04-29高力夫
高力夫
仲夏八月,到南京出差,公事已毕,同行的亚亚提出去看秦淮河,南京诗人楚尘也极力怂恿,于是,在夜色蒙眬、华灯初上的美妙时刻,我们被摩肩接踵的人流“拥”到了秦淮河畔。
此前,我对秦淮河的热闹喧嚣是有思想准备的。在高度商业化的闹市中,想找“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绮丽、温柔、神秘,确实鲜有可能,而六朝金粉,水洗凝脂的奢侈;南宋偏安,晚明落幕的繁华——那种“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韶光妙俏;商女吟唱后庭遗曲的醉生梦死与亡国之恨共同缠绕交织出的悲情无奈,都已成为过去的遥远。眼前的秦淮,就像一个被三流画家涂抹了过多色彩的画布,杂乱而拥挤,没有章法也没有留白,毫无特点,却令人有些目眩,唯河水的清澈,还可让人随滟滟流波,思绪万千。
秦淮河,是多情婉媚的,也是刚烈悲壮的。
打开尘封的历史,秦淮河两岸的酒楼画舫、舞榭歌台或是深深庭院、红楼绿窗,既是供人消遣的游乐胜地,也是文人政客诗词唱和、针砭时弊、非议朝野的中心沙龙,因此商贾云集、名家荟萃,人气极旺,形成了特定的秦淮文化。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文坛巨星,或是俳优名伶,只要曾旅居金陵,无不与秦淮结缘,远溯东晋三谢(谢安,谢灵蕴、谢惠连),中到柳永、杜牧、秦观,近看东林复社、明清俊杰,以至郑振铎、丰子凯、俞平伯,不胜枚举。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18—19世纪法国巴黎塞纳河边的左岸沙龙。在巴黎,与辉煌的罗浮宫和优雅的香榭丽舍大街隔塞纳河相对的左岸,拉丁区的大学城里繁若星辰的咖啡馆,是异端思想的发源地,因而,也就成为具有叛逆精神和前卫思想的人士的精神麦加,凡到过巴黎的欧洲近现代著名哲学家、思想家、作家、诗人、画家,几乎都在左岸咖啡馆缱绻流连过,那些声名赫赫如伏尔泰、卢梭、狄德罗、雨果、巴尔扎克、乔治桑甚至拿破仑、凡高、萨特,随便拎出一个人,他们的名字和其学术思想、艺术成就以及在各个领域所产生的影响,都会令人如闻惊雷,震撼不已,正由于此,“浪漫左岸”至今仍是巴黎的骄傲,是法国人内心耸立的华表。
与此不同的是,秦淮文化留给人的感觉,远不如“左岸”的自豪与辉煌,他渗透凝聚的是一种荣辱交织,喜忧参半,堂皇与暧昧,屈辱与感伤共存的复杂与难言。秦淮河的声名远播,秦淮河的享誉古今,更多的是因为秦淮名妓用惊世美艳、兰心蕙质、绝代才华,用万种风情、缠绵悱恻、千秋忠义合成人生悲剧而演绎出的无数或悲凉凄婉或风流蕴藉,令人回肠荡气、伤痛欲绝的千古绝唱,让后世之人在凭吊痛惜、感怀追索中,低回俯仰,兴叹无穷。
秦淮河两岸,自古风光无限。
孔尚任在记南朝板桥风光中曾这样描绘:
梨花似雪春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
一带江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
江南花发水悠悠,人到秦淮解尽愁。
不管烽烟家万里,五更怀里转歌喉。
至于晚唐杜牧《泊秦淮》中所描绘的“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蒙眬妙曼,更是脍炙人口。山水的神秀,幻化出女子明丽娇美的容貌,也涵养成她们温婉聪慧的性格,江南女子的柔媚多情是举世公认的。而集才、情、趣、貌、技于一身的名妓,也多出自江南,特别是秦淮、苏杭。妓的历史,与一个国家的经济文化发展有着相当密切的联系。最早,妓只是一种职业,其前身“娼”、“俳”、“优”早在黄帝时代就有记载:《切韵》释作“妓,女乐也”,指以歌舞音乐为职业的人;佛家对妓的解释是美女,如《华严经》中说“妓,美女也。”她们本是能歌善舞的姣好女子。自从有了剩余价值,妓便专事供奉男子声色之娱,成为男权祭坛的牺牲,成为性压迫的奴隶。到两晋、唐宋时代,士林中崇尚诗词歌赋之风渐盛,流风所被;加之因战乱,一些官宦之后沦落妓院,才女便在妓中脱颖而出。她们以盖世才情去追求美好爱情和人格独立,与所处的低下地位和诸多社会存在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冲突,因此,其悲剧命运有着深刻的必然性。
秦淮名妓让人感念不已的是她们的才情和美貌,比如董小宛、柳如是和陈圆圆。董小宛本籍姑苏,后居金陵,资料记载,她原为富商之后,沦落教坊,神姿艳丽,窈窕娟雅,性洁守,喜山水。小宛与明末东林党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如皋冒辟疆之间的恋情,缠绵悱恻,哀惋动人。她病时所作“绿窗寄语”,在愁思百结中,对生活仍寄寓了无限的希望:
病眼看花愁更深,幽窗独坐弄瑶琴。
黄鹂亦似知人意,柳外时时送好音。
数月之后,小宛病逝。冒辟疆追忆相恋9载的小宛,痛惜不已,写下了“梅影庵忆语”39则,洋洋万言,创悼亡文之最,文情并茂,成为凭吊爱情的绝唱。小宛不仅美貌多才,更兼得坚贞贤淑,她的爱情一波三折,即使在恋人移情、饱经贫困忧患之时,仍不改初衷,一往情深。
温柔妩媚,貌惊天人是江南佳丽的共同特点,秦淮河畔像李香君、柳如是、陈圆圆、薛素素、卞玉京、郦云红等等,无一不是魅力四射,风华绝代而又柔情似水。作为女子,美貌温柔不足奇,奇的是兼有那份不让须眉的才华,深明大义的见识和坚贞执着的个性。柳如是原名杨爱,以柳喻杨,隐去姓名,如是而已。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通晓,其草书瘦劲,力透纸背,弃绝玉楼中闺秀草书的柔媚,有二王风骨,怀素神奇;其文取南华灵快,匡蘅雅健,兼得柳州之峭,三苏之辩,有后人评价说,古文全在识高气雄,非等闲女子能为。更为难得的是她柔情之外,那种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在强敌面前,以身殉难至死追求独立自由的高尚灵魂和坚定信念。在她临难不久之前,好友黄宗羲、史可法都相继为赴国忧而捐躯,她既叹国耻难雪,又感身世飘零,孤独凄冷,忧愤难抑,曾画梅题诗:
色也凄冷影也孤,墨痕浅晕一枝枯。
千秋知己何人在,还赚师雄入梦无。
还有李香君,也在国破家亡情人变节之际,拒绝苟且,“舞尽桃花扇底风”饮恨自尽,表现了弱女子的不屈性格和气节。
与柳如是、李香君同样美丽绝伦才华出众也同为秦淮名妓的陈圆圆和郦云红,她们一个因不满吴三桂的反复无常,乱国叛君而避世向佛;一个因所爱之人——南宋大书法家赵孟頫的背信而殉情,同样让后世之人一洒同情之泪。她们以才情趣貌,表现出了卓越超群的资质;以似水柔情,表现出了纯情自然的美好天性;以刚烈坚毅,展现了女性丰富宽广的内心世界和鲜明个性,具有完美与唯美的经典意义。无怪乎蔡锷将军为小凤仙的题诗赞日:“自古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
相比之下,她们在感情的祭坛上,以生命作为祭品,尽心倾情为之奉献的男人们,却不免有些相形失色。且不说侯朝宗的变节,吴三桂的失德,赵孟頫的无信;就是颇负盛名的文坛泰斗钱牧斋,虽敢恨敢爱,敢作敢为,娶了妓女柳如是为妻,并给了她尚书夫人的封号,但在气节风骨上,还是距柳如是有三舍之遥;大书法家赵孟頫,虽名满天下,但若比起郦云红的脱俗才情和对爱情的忠贞不二,比起他的妻子管道升的智慧机敏,他也会羞愧暗生;至于江南才子冒辟疆,纵有独步古今,美可传世的悼亡名作,说起一个“情”字,他的中途背弃董小宛而移情也颇有诗名的另一秦淮名妓顾频梅(虽后来终与小宛结合),怎么说,也令人心存遗憾。对感情,女人都是刻骨铭心,男人总是云淡风清,这虽然不能说是男人的缺点,却总还是女人的悲哀。
除此之外,秦淮河也还另有别致。一次电话里对一个南京的朋友说,原以为秦淮河除了六朝金粉的极盛,妓女繁多的奢华,其余便乏善可陈,后来看资料才知自己的孤陋寡闻,比如,清末学者魏源,周游欧亚,以《海国图治》一书,介绍西方和日本的先进科学技术,主张“师夷长技以治夷”,并在任上办工厂,搞洋务,很有见地和建树,他在秦淮河边,建有一园,与同好纵论时事,倡导改革,传播科技,影响广泛。原来,秦淮河边还有“科技”,友人笑说,秦淮河还有夫子庙的儒家文化,还有新文化的先驱活动,大革命的风暴孕育,中山陵,雨花台,明孝陵等等,多着呢,他有意把秦淮河的外延扩展到整个南京,话里意表,自然流露出南京人的自豪。
南京的厚重,秦淮的蕴藉让人难忘。如果说,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视,那么,秦淮呢?我以为秦淮最宜对月把酒,遥思远怀,把久远的记忆融进对现实的洞悉思索。
(责编/孙厚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