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博士生杀人”新闻调查

强江海　一　雨

2005年年初，从浙江省丽水市爆出一则新闻：清华博士生涉嫌棒杀邻居被刑拘！100多位村民按手印要求严惩凶手！“不具备社会公民最起码的道德修养”、“不懂做人的基本道理”，媒体的评论一下激怒了清华学府的学子们。清华校园沸腾起来，BBS水木清华网站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董秀海的学兄、学姐们怒斥媒体强行将董秀海“打入马加爵、刘海洋的圈子”。几乎所有发帖子的学生都说董秀海是位温和、善良、有爱心的青年。董秀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清华校园里的董秀海和回到山岭下村的董秀海有什么不同？记者二人分赴浙江和北京，对事件进行了深入调查采访。

穷山村出来的大状元

董秀海1980年出生，兄弟姊妹七个，他最小，上面有同母异父的三个哥哥和三个姐姐。董秀海的童年生活用“辛酸”两个字来形容，一点不算过分。

小时候的董秀海比较瘦弱，不太爱说话，经常受小伙伴们欺负。每次和村里的孩子发生冲突，吃亏的总是董秀海。但董秀海的母亲一直这样教育他：“咱家穷，不跟人家争那份闲气，要比就跟他们比学习成绩。”在董秀海幼小的心灵里，“比学习成绩”成了他寻找慰藉、将来出人头地的心灵依托。

董秀海的学习成绩出奇的好，从小学到高中，几乎每次考试他都拿第一。小学五年级那年，他没有经过赛前辅导便在全国小学生数学奥林匹克浙江赛区的比赛中拿了一个三等奖。为了让这颗埋在山沟里的星星早日发出光彩，双港桥小学全体教师联名向当时缙云县最好的中学——缙云中学推荐董秀海。就这样，12岁的董秀海进入了缙云中学读初中。升入初中后，董秀海又连续几次在全国中学生奥林匹克竞赛中夺得大奖，给母校添了不少光，也让母亲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不少。

母亲马彩杏觉得苦日子快要熬到头了，走在村子里，她把腰杆挺得笔直，再也不觉得低人一等。

1998年，董秀海终于一鸣惊人，考入中国老百姓心目中的最高学府——清华大学。小山村一下子沸腾起来，人们争相转告，村子里出了个状元郎。村里人从此改称董秀海为“状元”，称马彩杏为“状元娘”。

马彩杏一下子变得神气起来。但很快，她的脸上又开始密布阴云：儿子的学费、生活费全没有着落！

山里人是淳朴的，东家捐100元，西家捐50元，有的家里没钱，就给董秀海家送去一篮子鸡蛋、一袋竹笋……村长找到镇政府，镇政府又将情况反映到县里，很快，八方爱心汇集到董秀海身上：有的单位出1000元，有的私企老板出4000元……

“如果没有大家的资助，董秀海是绝对上不起大学的。”山岭下村原女支书杨彩英告诉记者，“村里出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大家都感到高兴，指望他将来替家乡人民做点事。”

据当时和他家走得比较近的两位村民介绍，董秀海对家乡父老的帮助是心存感激的，他曾在欢送他的酒宴上表示，将来如果有发达的一天，一定报答家乡父老对他的厚爱。

这个时候的董秀海在村民们的记忆里是一个有抱负、懂人情世故、对家乡有着深厚感情的有志青年。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董秀海在家乡人的眼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呢？走进清华大学后的董秀海发生了哪些变化？

同学眼里他温和善良有爱心

2005年2月21日，和记者分头行动的另一位同仁来到北京清华大学。校方有关负责人说：“这个案子正在调查之中，不希望媒体过早介入。”

记者向董秀海的同学打听到的情况是：董秀海是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02级的“直博生”，在班上担任团支部书记，曾被评为校优秀团干部，在院学生会和校研究生团委做过工作，并入了党；为人率真，乐于助人，而且成绩特别拔尖，是出了名的“聪明鬼”，同学们都亲切地称他为阿海。

记者又进入了清华大学BBS水木清华网站。网站上有关董秀海的帖子多得几乎无法统计，所有发帖的人都是一个声音：董秀海是个温和、善良、有爱心的人，他绝不会杀人！

一位自称“yourwei”的学生在帖子里说：“我和阿海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认识的。感觉上他是一个有点忧郁、很热心、很乐于助人的人。……作为一名清华生，除了享受‘清华二字的光环外，还需要承受一份额外的谨慎和小心。”

一名和董秀海本科同级自称“asfaras”的学生说：“我很钦佩他，他是个好gg，成绩好，待人好，在学习之余还打工挣钱。我看了sohu的帖子，十分气愤，这些都是为吸引眼球而不作调查就颠倒黑白的记者！”

还有这样一段颇令人深思的话，是一个叫maomy的写的：“……有意无意地将他的杀人同其博士尤其是‘清华博士身份相联系，进而去符合他们对这一标签的刻板印象：高分低德、骄纵、冷漠……于是董秀海被强行圈入一群人，这群人至少包括刘海洋、马加爵……斗殴杀人是新闻吗？不是。清华博士杀人才是新闻。”

贫困学子曾帮助两个服刑犯人

水木清华网站上说董秀海曾经帮助过两个在狱中服刑的犯人。为了求证这个消息，记者辗转从董秀海小姐夫处弄到了一个人的电话，这个叫广玉琴的新疆人曾和董秀海一起帮助过那两个服刑少年。电话接通后，广玉琴带着哭音说，她已经知道了董秀海被刑拘的消息，她决不相信董秀海会杀人！

1999年，广玉琴接到一封来自湖北某监狱的信，写信人说，他为了帮助恋人治病，侵占了单位资金，被判13年有期徒刑，他觉得对不起恋人、对不起家人，不想活了。董秀海知道这个情况后，立即以一名清华在读生的名义给他写信，鼓励他树立生活信心，并说等他出狱时，一定去接他，替他找工作，带他到北京玩。

从那以后，整整五年的时间，董秀海坚持每个星期给他写一封信。在董秀海的鼓励下，这名犯人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发明了五项专利，并提前七年被释放。

其间，董秀海还帮助过一名犯罪的孤儿，这名孤儿在福建一所监狱服刑，由于被判无期徒刑，一度想自杀。记者在进一步调查中看到了董秀海写给这名孤儿的一封信，信中有这样一段话：“我的父亲在他去世前一个小时都没有放弃对生命的渴望，虽然他喘着粗气，但还是笑着对我说：‘儿子放心，爸爸的病会好起来的，可以继续供你读书。我希望你也像我爸爸一样坚强，不到最后决不放弃希望……”

广玉琴哭着告诉记者，董秀海2003年到新疆去看过她一次，临走的时候对她说：“阿姨，我上大学、读博，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等我学成了，一定要像别人帮助我一样帮助别人。”

广玉琴是在一期电视节目里认识董秀海的。那时他刚考上大学，广玉琴从电视上得知他的困境，便时不时给他寄点衣物，偶尔也寄点钱。每次收到她寄来的钱，董秀海总要给她打电话：“阿姨，我不缺钱，您别费心了。”电话那头，广玉琴的抽泣声越来越大，记者的鼻子也是一阵阵发酸。从这些情况看，董秀海绝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知恩不报的人，可为什么在乡亲们眼里，他的形象又截然不同呢？

他不拿正眼瞧乡下人

记者在山岭下村采访了20多位村民，并和原村支书杨彩英、村小学退休教师马耀庚、董秀海的近邻以及董秀海小时候的玩伴作过一席长谈。

董秀海上大学后，即便是寒暑假，村里也很少有人看见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董秀海出门遇见人不再跟人打招呼。村里人说他走路眼朝天看，旁若无人，“不拿正眼瞧一下曾经资助过他的下里巴人。”

2002年，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进山岭下村：董秀海由于成绩特别优秀，本科毕业后由学校直接保送攻读公共管理学院行政管理专业博士生！

这个消息对于马彩杏来说，无疑是一个特别长脸的消息，她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赶紧向村里人发布。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这次村里人的反应远不如当年儿子考上大学那样热烈，但马彩杏为人处世的风格却随着儿子的读博发生了不小的变化。2002年，村里准备修一条水泥路，要从马彩杏的自留地经过，马彩杏坚决不同意。这条路直到现在也没有修成。

“马彩杏性格虽然有些泼辣，但这事要搁在以前，她不敢明目张胆跟村委会对着干……”前任村支书马彩英的话还没有说完，边上一位年轻人接上了话茬：“还不是仗着她有个好儿子，将来能当大官。”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告诉记者，说董秀海将来能当大官的，也是马彩杏。2004年11月左右，马彩杏跟本村的一位亲戚说：“秀海在海南那边的一个市挂职任市委秘书长，1万多元一个月。”村民们说，去年年底村里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董秀海马上要到萧山县当实习县长，将来毕业后，有可能回缙云县当县长。

村民们还告诉记者一件事，颇值得玩味。董秀海考上大学后，曾以董晓海这个名字在湖北一家杂志上刊文述说他的成长经历，文中说村里人和他几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对他非常不好，还列举了好几个村里人欺负他家的例子，给人的感觉是：他是在受尽歧视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

这篇文章在无形中拉大了乡亲们和董秀海的距离。当一个外出打工的村民将这本杂志带回山岭下村后，乡亲们看董秀海的眼神变得陌生起来，加上后来村里流行着有关“当县长”的传言，村民们相信：现在的董秀海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董秀海了。

山岭下村的村民大多文化水平不高，没见过多少世面，在他们眼里，孩子读书好，将来就能当官，当了官别人就会怕他。

纠纷中五旬村民被打死

记者在山岭下村见到了死者马开亮的女儿马丽丹。马丽丹在杭州电子科技学院上学，今年大四。由于刚刚失去了父亲，她的眼泡肿得老高，显然刚哭过。

马丽丹指着头上一块看得见头皮的地方说：“这里的一撮头发就是被董秀海揪下来的。”根据马丽丹和她母亲的叙述，记者约略整理出当天事发的经过：

早在2004年春天，马彩杏就有过在山下盖房子的动议。马彩杏原先一直住在山上的土屋里，后来儿女大了，相继搬出去单住，她就打算在山下马开亮家隔壁加盖两间二层小楼房。由于没有得到镇里土地部门的批准，加上马开亮认为新建的房会挡住自家的采光，竭力阻止，所以房子一直没盖成。马彩杏心里有气，曾放出话来：“等我儿子回来再搞，不相信谁还敢拦我。”

2005年2月4日，董秀海回到了山岭下村。2月5日，董家叫来十几名工人，开始盖房。

据马丽丹说，当时她正在屋里看书，突然听到董秀海在隔壁大声喊：“谁拦我盖房，我就叫谁死！”马丽丹跑出去一看，董秀海正在指挥工人施工。马丽丹上前制止：“这么小的一个工程，你叫来这么多人干什么？”

“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这时，马丽丹的舅妈丁益娥也来帮马丽丹说话。董秀海用手指着丁益娥说：“马开亮本是老实人，都是你挑拨的，我今天就是要让你吃巴掌！”别人将两人拉开后，丁益娥跑出去喊马开亮。

马开亮赶到后，马彩杏很快就与他纠缠在一起。这时边上已围了一些人。马丽丹从人群外往人群里挤，准备向爸爸靠近。

“这时董秀海过来朝我鼻子上打了一拳，又把我的头发扯掉一把，然后重重地把我摔倒在地上。”马丽丹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至今还心有余悸，“董秀海的二哥郑秀虎先用压瓦的木橼朝爸爸的头上打了一棒，那是一根两米长的木棒，爸爸被打倒后，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等他站稳，董秀海又抄起一根木棒朝爸爸的头上砸去，爸爸再一次被砸倒，从此再也没有爬起来……”

马开亮被几个邻居拖出现场送往乡卫生院，有人看见伤者的脑浆从鼻孔里流了出来。农历大年三十，在医院里躺了三天的马开亮告别了这个世界。

董秀海的母亲马彩杏在这场斗殴中也受了不轻的伤，头部被斧头砍中，缝了好几针，至今还没有出院。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马开亮和马彩杏先后被人送到医院后，董秀海竟像没事人一样，指挥工人继续干活。事发后大约半个小时，新建镇土地管理部门的人赶来制止董秀海建房。董秀海火药味十足地对来人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拿证件来，没有证件我照样建。”然后对工人们说：“你们继续给我干，工资照发。”

记者随后来到缙云县医院，在三楼21床找到了正在住院的马彩杏，还有在此护理母亲的郑春娥——马彩杏的小女儿。

郑春娥告诉记者，事发时董秀海正在大哥郑秀龙的店里，听到吵闹声后才赶过来的，此时围观的村民已经有好几十人，把董秀海挡在了外面。直到有人说他母亲受了伤他才冲进人墙，此时，马开亮已经躺在地上，马彩杏也被人打倒在地。

在马开亮死后，100多位村民按手印要求严惩凶手。记者采访时，很多村民都把矛头指向董秀海。这份“民意书”至今还在马丽丹家里，但郑春娥并不认为这是民意的表现。

2005年4月，董秀海被检察院正式批准逮捕。

马开亮被打死后，山岭下村的村民自发给马丽丹家捐钱捐物。记者在马丽丹家看到了一份清单，最多的200元，最少的20元。村民捐助马丽丹的目的只有一个：供她继续深造。马丽丹不久前刚参加完研究生考试，山岭下村要集全村之力，培养出他们村里的第二个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