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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立特

2005-04-29李泽武

延安文学 2005年2期
关键词:耶路撒冷

李泽武

英格兰的天这一段总是灰蒙蒙的,我遇到谢立特是在一个晦气的午后。在此之前,没有一个女人像谢立特这样使我开心。尤其是来到英格兰以后,我选择了哲学系,——人生啊、语言啊、智能啊、终极啊,像阿里巴巴拉开了那道宝藏的门,或是潘多拉打开了有魔法的盒子 ……比如此时此刻我坐在这坚硬的石头上抽烟,烟雾缭绕中是英格兰南部的小山丘,面前是一方明镜似的水塘,照着满脸胡须的我。是的,我在。但是,谁能证明我在,而不是笛卡尔说的那个梦见的那个妖魔在,或是清早起来就拍打胸脯的日本邻居在?

但是现在不同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谢立特,一个不漂亮的犹太女子。不是我吹牛,女人我遇见得多啦,尽管我宣称自己是独身主义者。大哲学家有几个不是独身主义者?不过话又说回来,独身意味着什么?——这正是我的痛苦之处。我是一个看重操行的人,有些守旧,所以喜欢英国。但在性这一点上,却有不同的看法。我必须说到性,老祖宗说“食色,性也”。我尽管会三国语言,做梦做爱都是非母语(做爱用非母语才野性,运动中胡言乱语起来仿佛隔了一层布击打某个东西,身体能充分活动开),但本质的思维还是母语的。

在性这一点上英国、法国、或是亚洲、澳洲,没什么不同。尽管有人说西方人是马——HORSE——奔跑。他奔跑你也奔跑。女人我见得多啦,欧洲人和亚洲人有不同,但关键处没什么两样。

“这里大家只有一个上帝”。

但乱搞也绝不是哲学家。不管怎么说,肉体可以释放精神,甚至和精神达到某种同一。(原谅我多说两句,肉体和精神的关系是我时下关注的焦点。)但肉体活动过多就成了这附近发育良好的种羊,或是苏格兰牧场里的种马。鼓鼓的,涂了下身,眼睛凶猛,也疲惫。

我不喜欢当种羊种马,太物化。我喜欢美,漂亮女人,精神和物质的统一。上帝保佑!我确实是喜欢漂亮女人,尽管随着年龄的增长审美会发生变化。

但是谢立特不美,不管理智地分析还是感性地直观。无论如何,她还有点夸张。我厌恶她老远就跟认识不认识的人打招呼,“嗨”,然后挤眼睛。

但我还是喜欢她。

这是我第一次看谢立特演出,尽管她说她在学院里演过多少次了。我讨厌女子刮了脑袋乱跑,或是装疯卖傻乱叫如奶牛之类的玩意儿,所以不在这里看演出。不过这真是一次奇怪的演出,一匹匹的白布在舞台上堆满,舞台前还密布着一堆堆沙土状的坟丘。

“嚓……”什么人仿佛在刮锅,然后我的喉节就不由自主地动。又嚓了几声之后,死寂的舞台上一匹白布却动起来,似乎开始复活,戴着古老的木质面具,在一阵哗啷哗啷的音乐里,这头面目怪异的木偶竟升起来,向空中飘去。头顶的凉气却从我脑门分两路顺着前胸和背脊而下,我赶忙把衣服紧紧裹住。于是一具又一具,陆续在这怪异之中复活,音乐中似乎有高胡,或是唢呐。不久满舞台的木偶布满了天空。

但谢立特那天的戏剧宣传却不是这样的,那是快乐而滑稽。那时她正在学院集会上,带着面具,裹着一团白布,那个面具是一个中国的笑头和尚。她在台上行走,无论如何小心却都老是不停地踩着白布边,跌跌撞撞的,我心里预测着她的跟头,忽地砰响了一枪,她裹的白布就渗出一股蓝色,然后又是一股红色,她然后就扑通倒在了地板上,像一截实心的木头。她开始甩着头,好一阵子,大约是想把那笑头和尚面具弄下来,但显然出了岔子。周围的人只傻傻的看着她,不懂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她终于忍不住用双手使劲掰下了那面具,一定骂了一句。我能闻到那股味。但终于刮红了脸。“吁……”她显然长长出一口气。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把谢立特和死联系起来,大约她老是演一些死的事情,因此看见她我心中老有不祥。但是她是鲜活的呀!

那是在我们的公共厨房里,她穿著紧身黑灰的毛衣,端着黄色的苏格兰白兰地,伴着近乎疯狂的节奏,弓着身子大力甩着屁股耸着肩。她很卖力,像中国乡下一锄一锄挖向硬土的健硕农妇。我这时发觉她的肩特别宽,屁股特别的大,如两面缝合在一起的有斜面的鼓,特别性感。以前我只觉得她在宽衣大氅中,身材极像东方人,只不过板扎过之。她这时闭着眼睛,或是惯常地挤眯着,朝着我,把希伯来味英语说得飞快。音乐在哭吃哭吃中终了。她就跑过来,侧卧在我旁边的厨房长沙发上,伸出一只手来捂我的耳朵,然后咯咯咯笑。

“谢立特,你怎么老演死尸啊,面具啊,甚至你为什么爱演戏?” 我一边躲着一边吞了一口酒。

“好玩。”她继续捂。在若有所思的我旁边,她屁股一漾一漾地,看得我心慌。

“给我取个中国名字吧,先生?”她抓起桌上的酒杯和我碰杯。

“好啊。”

“现在就取!”

“好啊。唔,SHUNIT, SHUNIT, 嗯,你就叫谢立特好了。”

“谢立特,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她举着一副孩子脸,浅蓝灰的眼睛一动不动。

“含义嘛”,我正在想,她却咚咚咚跑出去,然后很快把一张纸和一支笔地到我面前。

“‘谢,谢谢的意思,感谢上帝,是姓。‘立特,‘立,站立。‘特,特别。立着特别。特别立着。总之感谢上帝。”我笑着指着纸上的书写说,然后我们又碰杯。碰杯后我的眼睛盯着她做侧身运动的屁股,“你停下来好不好?我亲爱的女士。老使人想入非非。”

“受不了啦?我的哲学家,肉体的威力是巨大的啊。呵。”

我不知道谢立特有男朋友,一个东方人般的耶路撒冷人。当然在这个英格兰,以色列啊,耶路撒冷啊,包括中国日本,全都是东方,全是魔镜里的黑头发世界,坐毛毯的阿拉丁,或是来无踪去无影的剑侠。

那是在谢立特阿拉伯似的小房间里,实际上是不是阿拉伯似的小房间我也说不好,只是挂着一个阿拉伯风味的壁毯,壁毯上是一些抽象的人形,或是美索不达米亚的楔形文字。那时我对谢立特的感觉正在发展,我思考这个发展,注意到她的美像埋在浮土下的碧玉,从这个或那个部位在我的眼中慢慢呈现。

小伙子显然才飞过来,一身仿佛灰灰的,略有倦意。半卷的头发下是一张典型的中东男子脸。漂亮。我们握手,拍打,他的手上是黑黑密密的汗毛,皮肤倒有些白。他笑了笑,脸上立刻变回严肃而方正。

“常,他是阿拉伯血统。”谢立特看着我说。

“……”我张了张嘴。

“最近我听谢立特常提到你,你会算命,是吗?”耶路撒冷问我。

“对,也许你说的对。那是……”

我又张了张嘴。当然耶路撒冷就呆下来。

几天后耶路撒冷走了,于是我又回到谢立特那间小屋去。谢立特正在把窗帘拉开,云雾里透出的阳光立刻洒满堆着乱七八糟棉被的床和地毯上,使人暖而绵。

谢立特爱我,如果不是我自认为的话,因为她老是给我说真话,比如她看到谁的腹毛了,谁想和她睡觉,她身上又不舒服,“于是成了不可能事件”。她学着我的口吻。其实这是两件事,或是数件事,但老是疯马牛相及。当然我也注意到她的行为不算很规矩,她除了那个耶路撒冷,还总是和别人打暗号,搂搂抱抱。对了,我们谈到爱情,我说爱情是苏格拉底之后人类所发明的唯一好事,谢立特却不赞同,说那不过是果酱,人皆可尝,这倒使我想起提大同世界的康帕内拉。

但总之,尽管观点迥易,我们是存异求同。况且我能算命(这也是我那些年下到农村的一大所获!),谢立特就不得不如蜂蜜吸引蜜蜂那样确凿无疑地随着我打旋。

其实话又说回来,谁不想知道自己的命运?不过努力设想一下,如果人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大家会是什么样子?然而谢立特却是多么渴望知道自己的命运!

“你知道你的命运吗,谢立特?”

“我的命运,犹太人的命运:为什么那堆屎老是朝我们拉。”她轻描淡写地,仿佛在说一个很老很遥远的一个童话。

“不信!我赌咒这是对的!我赌咒!否则那会很无聊,就像走那天天走的路。经上不是说已有的必再有?已行的必再行吗?”

谢立特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埋头于我那本新近搞到的巨大的英译本易经上。

“谁知道呢!”她突然严肃地说,仿佛孩子似的耐心地叉开手,尽力用一个指头去压一个八卦图形。

“谁知道呢?”我重复了一句。

但是我在她眼中绝对是东方智者。那是我们见过几次面之后,太阳终于跑出来扫扫晦气。我们站在学院爬满青藤和鲜花的花架旁,一人拎着一小杯咖啡。她穿著一件低领的薄毛灰套衫,蓝而略灰的诚恳眼睛看着我,“你给我算算……”

我慢慢地搅着咖啡,深黄的表面于是浮起一道道牛奶的白浪。她眯着眼看了看太阳,又混合着嗡嗡的说话看着我声。

“你是属羊的”,我轻轻地说。

“真的?” 她停住搅动咖啡的小匙,四周突然很安静。

“给我算算!”

不知她的诚恳的口吻,还是那件低领的薄套衫略有胸毛下的深深的乳沟吸引了我。踯蹰了一会儿,我换了一只搅咖啡的手,

“明天晚上有月亮。七点。我在池塘边的长凳上等你,怎么样?”然后我低了头,不再理她。

“明天……月亮……长凳……”她努力地记忆着,然后朝花簇锦团的池塘那边看去。

“有月亮?你说有月亮?”

我没有回答她,也不看她。只是仰起头,咕咚一声把小杯里的咖啡喝个干净。

学院这个池塘很小,长着稀稀疏疏的荷花,池塘周围零散着或圆或扁的石头。傍晚的阳光过后石头上余温尚存。位置不错,正南,我身后不远处是海,夜空里是低低的潮汐,谧静之中偶有泉声虫鸣。

此刻的谢立特盘坐在我对面的石头上,像她在圣餐仪式中,颈背直直地,脸的影子方正而庄严。正北,星星正在头顶,矮而亮。我想谢立特会记起基督降生的那一刻。

“SHUNIT?”

“是。”

“性别?”

“女。”

“出生年月?”

“1979年8月14。”

“出生时间?”

“时间?”

“上午?下午?晚上?几点?”

“清晨6点。”

“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犯炉中火……”

我直着身子,用中文嘟啷着,周围升起的薄薄雾气缭绕,看起来仿佛是从我嘴里吐出的咒语中蒸发而来。

“你属羊?”

“是。”

“你的生日是9月6?”

“是。”

“你出生那一天,这个日子是中国的鬼节……,7月15……,知不知道中国的月亮历?”

“现在知道了。鬼节……?”

“对……。好吧,按你的中国属相,你表面坚强,实际温柔,脆弱。你忍耐,辛劳,坚忍不拔,”她的石雕姿势稍微动了动。我喘了一口气,叹息了一声,

“还怎么呢,先知?”

“你,浪漫多情,喜新厌旧。有巨大的同情心,但有时过于放纵。”

这几句话我的语速很快,我知道我的语言是锋利和快乐的。

略停一会儿,我继续说,“我会继续研究你的命运,如果你愿意。我以后会告诉细节给你。”

“细节……”

“妈的,太准了!”

第二天,仍是在那个花架之下,谢立特望见我,便一路小跑过来,见面就扔给我这句话,之后便把硬板的身子前倾着,几乎要给我敬礼。

打此之后,她就开始往我的住处跑,常常带着烟卷和酒食来和我分享。她进了我的房间,立刻成了这里的主人,于是脱了外套,一头扎进冰箱里,如一头体形饱满的土拨鼠,把我冰箱里的食品扒拉出来,飞快地做出色拉或是烩面。而我通常躺在床上,身边是垒起老高的英文、法文、中文书籍,一块巨大而润泽的蓝田玉烟缸供我吸食。谢立特做好饭菜,把桌布铺到床上,一人发一个她手工做的织有犹太教图案的餐垫,像进餐前的幼儿园。于是饭菜端到床前,她盘腿坐在我大床的一只角上,向我挤挤眼。我们就咕咚咕咚灌一气酒,然后一抹嘴

“BLESSES ON THE MEAL”(赐福于食)我们吃饭的时候彼此不说话。我负责吃肉,她负责蔬菜。谢立特是个素食主义者,因为她说她看到过不少被炸开花的猫啊、狗啊、猪啊、人啊,那是来英格兰之前,所以谢立特就不动肉食。但我喜欢吃肉,我不在乎。我说基督的血大家还吃呢,这下惹恼了她。

“我不知道这里有任何可比性!”她虎了脸。

“对不起,我是异教徒呢。”她还是不说话。

于是我们努力向饭食烟酒发动进攻,不说话。

不久她把一切收拾停当,然后把那本蓝封皮的《禅和基督——镜子与心灵的对话》从我的书堆中抽出来。坐到地毯上,背靠着门框,两手端著书,光着的两个脚丫竖着,绷直着腿,像西奈沃野里边牧边读的少女。

我们真的那个阶段算不上恋人。我们彼此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我坦白我是怀有这样的动机,她也未必不是。她吻过我,我也吻过她,但那算什么?西方人熟人见面,谁不到脸上蹭一下,到怀里搂一搂,既没有动机,也没有效果。她呢也许因为有那个耶路撒冷人,或是其它什么人。鬼知道。我呢,一直记挂着一个日本妹子,尽管这个日本妹子是个有夫之妇。不过这个日本妹子从不到我这边来,因为她次来之后就以日本人的洁癖痛恨起我这里的脏乱差,把急于示爱的我搞得很背晦,只好提着那壶油去了野外(她宁肯去野外),因此我们还差一点一脚跌进马粪里。

我没有动过谢立特,大约是她真把我当作了该死先知。有时我倒也满意这样的局面,于是在她的期望下全力朝先知加圣者努力。但是我始终对生存不怎么看好,顺便说一句。

谢立特来的次数越发频了,她把她的装备能不用的都堆到我的小屋子里来,使我本来除床而外小得可怜的空间更狭小了。不过倒使我冷了有睡帽戴,屋里有拖鞋穿,刮了脸有松肤油搽,搽了之后还有照妖镜照。我很满意镜中山洞老妖般的我,或是什么人笔下的老猫样安享荣誉的叔本华。她还在我的木隔板上叮叮咚咚地钉上格子,于是我躺在床上就可以把各式点心随意取用。但是,她显然并不满意,左右打量我的斗居之后点点头,问我身边有没有十二镑?我当然说有。

于是我的房间里微波炉、面包器伸手可及了。谢立特立刻跳上我的床,把我赶开,四脚朝天一把大叉叉到我的位置上——烟灰缸不能幸免地被她的手臂扫到了地上,一声“Never mind”(别介意),她冲我笑笑,挤挤眼。然后环顾四周,在笑脸中开始侧身烹调。于是微波炉的嘀哒声,面包器间或的噗声响起来,而面包味和香肠味就在我的房间里弥漫开,我发觉这些给我们扑上一层动人的喜悦,在这喜悦之中我就开动我的嗅觉,却发现除了饭食的味道而外空气里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氯水或福尔马林味。这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使我既兴奋又难受,却见谢立特躺在那里大吃起来。她的嘴唇今天没有涂口红,苍白无声地蠕动着,然后又夸张地打开,像木偶戏中忽然张开的木马嘴,一节腌黄瓜和半片面包一股脑儿被碾磨着,然后是无声蠕动。我发现她的脸上有细毛,还有不明显的雀斑,皮肤没有纯白种女人那样讨厌的白。

“很好。”她咕嘟咕嘟地和下几口葡萄酒之后向我又挤挤眼。

“我打赌在这床上你可过大半辈子!”

“你的犹太人的勤奋和我的哲学家的懒惰满般配的,还感谢你的一身灰尘和没打碎我的烟灰缸。”我抬起正在伸向另一只面包的手,吻了吻,然后把它放到面包上。

当谢立特说她要回耶路撒冷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

“这时节回去可不是好玩的,你知道这一段时间……是不是,小姐?”

“耶路撒冷能有什么好时候?先生?”她反问我,刹那间我感觉我们在查尔斯·狄更斯或莎士比亚一页一页的戏剧台词里行走。我看见她捋了捋头发,踢了踢墙角。此时的她正靠在我的房间的窗户旁,太阳光下使她的投影很纤细,很弯曲,像达利画上的那个钟表投影,使我想跳过去马上把她扶住。

“才过完圣诞节,是不是家里有事?”我轻声问。

“没……就想回去看看……亚瑟也叫我回去。”

“你还欠我一卦喔。”她忽然又说。我走过去抓住她,拍了拍她的脸。

耶路撒冷于是就这样整日地跑到我的脑海中,然后把我拽入整个四月。每天几乎我都积极地到公共休息室去等报纸,等红色的邮车。等到邮车,抓过报纸就直奔头两版。所幸《卫报》、《泰晤士报》、《独立报》关于耶路撒冷的消息都很多——尽管几乎都是坏消息:定居点争端啊、爆炸案啊、和平受挫啊,连评论里至少都是关于双方武装的笑话。我每一个新闻都细细地读着,才发现耶路撒冷不过是弹丸之地。

圣城。火药桶。异端。定居点。出人命。哭。闹。闹就闹呗,那是一种理论的存在,是我真实情感和生命之外的东西。这是那个阿尔及利亚人加缪说的冰山下的东西,是自己的视界外。但是现在就不同了,我的视线发出去,在谢立特和报纸消息的指引下散开着,聚合着,游荡在耶路撒冷各处,穿越加沙地带,或是在特拉维夫某个村镇逗留,我分不清那是以色列,或是阿拉伯。但那里有黄沙和绿洲,还有硕大无比的无花果和鲜美的羔羊,肯定还有水如油,油如蜂蜜,有双乳好象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有“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在树林里”。当然,这对小鹿和那个良人相聚又使我十二分的痛苦。我越想耶路撒冷越使我疯狂,但是像别人说的,又忍不住不去想。这个疯狂的犹太女子!于是我又担心她,总觉得离别那天她的福尔马林味太重,不是好兆头(我的表哥以他职业上的便利经常向我们描述福尔马林池中的人体标本,白煞煞的话语使我的幼年便对此充满恐惧)。我于是开始试图用周易来算她的命。

除开对谢立特的胡思乱想,我这一段正研究歌德的色彩学和一个叫鲁道夫·斯坦纳的奥地利人的人智学理论。他们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交互作用的探索使我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怎么知道人要死?精神能不能摆脱肉体?肉体如何达成精神?物质和精神在现实世界的平衡?忽视物质和精神的区分……我下决心撰写一篇以此为内容的论文。我向我的导师报了选题,他不置可否,只是叫我当心,说我可能由此踏上一条巨大而可怕的领地。

“先生,我郑重地提醒你,那可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每一天耶路撒冷却都是一个样子:打打杀杀。你比如,前天是咖啡馆爆炸案,昨天是公共汽车爆炸案,今天呢,又是超市人弹爆炸。报纸上说这个超市爆炸案死了两个无辜,一男一女,女的五十多岁,男的二十多岁,都是职员,天天按部就班工作,不成想——也是意料之中——对每个耶路撒冷人来说——成了冤魂野鬼。

看着死者年龄,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到小卖部去买了一张纯水彩的卡,上面有个模糊的人形象在舞蹈,我看了看,想了想,把45P的邮票头像拿到舌头上刮了刮,把它丢进邮箱里给谢立特寄去。然后整日埋头于我的论文中,同时享受着谢立特给我带来的种种便利。

也不知怎的,我又去找那个日本妹子,到了她租在小镇上的房子。

从她笑眯眯地打开门的一刹那,我心中隐隐浮起点什么。但看见她如花的脸,我于是把她一把揽过来。她却止住了我,把我一头拉进有宽大浴缸的浴室里。

谢立特平安地回来了。

一切照旧。居然。我们大家似乎都很忙碌。我继续撰写着论文。谢立特呢整天忙于雕塑和戏剧。时不时她到我的小屋子里来,我们一起读几个小时的书,静静的。然后她就张罗着面包,红肠,偶尔会做希伯来硬玉米饼或粗面饼作为我们的晚餐。喝过酒,大家互相搂搂,然后道别,用中文或希伯来语道别,像外国电影里夫妻互道晚安的演出。

我有时仍去日本妹子那里,不过不会呆上长的时间,小半天足够。我们就像饥饿之中寻食的狼们,互相撕咬着,抵挡着,打着滚,用肉体作着绵绵的交谈。

谢立特不吃肉食我能理解。但有时我中午在公共餐厅吃饭的时候,看见满餐室一半以上的人呼啦啦往素食的地方跑,仿佛在抢摩西用法言搞来的咖吗,觉得很奇怪,

“不吃肉,要发肿的呢。”我向同桌的谢立特挤眼睛。

“植物化更接近存在。”谢立特一本正经。

谢立特对吃不在行。什么往她嘴里一放就成。但据说她父亲是一个殷实的犹太人。据说犹太人全世界只有一千多万,而财富是全世界财富总量的百分之二十多,所以这个比例就相当可观,但谢立特确实对吃不在行。

“节制是人的美德……”我于是常常装着《塔木德》里的腔调。

不过谢立特特别爱吃我做的家常中国菜,那是我心血来潮的时候,那时的我就会从面包屑和英式红肠中推身站起来,仿佛在突出它们的包围。

“我要做饭了!”我皇帝似的一声吩咐,谢立特立刻欢喜的不得了,马上跳进她的可一脚踢掉车门的渥尔渥破车到镇上的圣斯勃雷大超市去,喜滋滋的。而我的朋友和她的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就像一群嗅觉敏感的苍蝇,轰地一声营集过来,包括那个日本妹子德子。于是橱柜里一眨眼工夫就塞满了葡萄酒、白兰地、啤酒、中国白酒。然后人人自觉地到厨房里和公共客厅里各司其职,像分工严谨的蜂群。

此刻的我站立在厨房中,窗外是久违的英格兰午后的阳光,有鲜花气息扑入鼻囊。我的心情是中国书法的心情,深吸一口气,扫一眼准备的花花绿绿的菜蔬,发动。

谢立特围着大围裙,乐颠颠地在吱拉吱拉、咕嘟咕嘟、哗哗哗哗中把菜肴一盘盘输送出去,每一次露脸都会激其各种语言的欢呼声,更有德子夸张的尖叫,“饿亦喜!饿亦喜哟!”我就想起她在床上时的高峰冲浪,于是我更兴奋了,手握铲把,仿佛神气十足的将军,再一次深刻体会老祖宗“食性之谈”。

“请你描述你的初吻时间、地点、人物、感觉。”

这是我们的新节目,是在我们撤掉满桌子的残羹剩汁和一大堆空瓶碗盏之后。新的瓶重新打开,咖啡端上来,天色已暗,不知谁点上了一只只有漂亮托盘的蜡烛。

“我来说,我的第一个吻是和第一个恋人,也是我的同班同学,在高一班上,贝尔法斯特。感觉嘛,干干的。”

“DRY!”(干)众人齐声说,然后喝了一口酒。

“我的是和我的哥哥,他十一岁,我九岁。感觉嘛,不好说。”

“哦……”众人是炸了营的蜜蜂。

“我是和妹妹的家庭教师,一个秃顶的老头,干瘦干瘦的,”德子喝了一口酒,“其实我和我妈妈,还有我妹妹都恋他,并且我打赌,都和他有一手!那时我父亲在东京,我们住千叶。那真是一种奇怪的心情。我十六岁,非常兴奋,拥有那个秘密,有如守着一大群不能泄露秘密的财宝……那是一种叫人疯狂的感觉,大家都心照不宣。我是指我们三个女人,一个妈咪和两个女儿!我妈妈四十四,妹妹十四。这个秃顶的老头,迷得我们团团转。大家又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知肚明。喔,那是在过道上,那次……每次他来……”

公共饭厅里弥漫着一种令人醉迷的气息,有点儿甜,或许是爱尔兰奶酒的味道,或是日式茶点。大家的脸都红扑扑的,松弛的。大家静静地看着德子,眼里都流着光。大家在看她的一幕幕回忆,能在影绰绰的白壁上照出来。还看她发红的脸,她的脸是美丽的,“像花”,遇见她的人总是这么说,而牙白色的细条纱巾下是白而丰的脖颈就是花柄。

“没有了?” 沉默了一阵,谢立特和一个法国女孩问。

“唔……”德子挺了一下胸,又缩了回去,摇了摇头。

劈劈啪啪,众人零星地鼓起掌来。

“该谁来了?”

“我说吧。”谢立特吞了一口酒。

于是谢立特在给我们描述一个陌生人和她的吻。谢立特描述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嬉戏地抚摸她的珍宝,潮红的嘴边是浅浅的笑,每一个细胞褶皱里都是细腻的温柔,每一寸心里都荡漾着无比的甜蜜。

“sentimentalite”(法语,敏感)。 我的脑中冒出了这个词。谢立特口中的那个陌生人就和我联系起来,毛乎乎的,或有坚壳,紧紧的,一定像一对毒蝎安详地对着,安详又令人紧张和厌恶。那个嘴对嘴!毒蝎的尖角!我忽然想我幸亏没有和她那样,否则多伤心?但是为什么不呢?

“亚瑟?”我忍不住问。

谢立特没有搭理我,继续沉浸在她的回忆里,有人在说流弹,第二个什么的,声音很小。

“该你了。”旁边有人碰碰我。

“我?我么,简简单单。二十八岁时和我第一个恋人……”

“在哪里?”

“当然在中国,中国的江南,很漂亮的地方,知不知道?那里……”

“女孩一定也很漂亮!”谢立特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还不错吧。”

“中国似的谦虚,对不对?”谢立特又盯着我说。

“她那时多大?是她的第一次吗?”有人高声地问,仿佛在敲锣打鼓。

“二十二。是第一次。”

“太老了。倒也贞洁!”众人哄笑。

“吻了又干了什么?”谢立特继续含着笑,任凭旁人掺着酒。

“吻了就吻了呗。”

“真的?”我搔搔头。众人又哄笑起来。

“这样吧,我们下一次说下一次。”有人倡议着。

“什么?”

“下一次。”

“好!”众人目光闪闪。

“到我那里去?”

不知不觉之间月亮挂在天上,老高。这是高纬度地区,看上去它是那么的近,只要我们沿着小山头直走,一定会摸到它。摸到那圆润的脸。是个满月,很多人就无法入睡。月光代替了依稀的烛光,给屋子里铺上一种虚无。众人都走了,只剩下手拄着下巴的谢立特,和脸像两团在出气的苹果,几乎脱来只剩一件贴身罩衫的德子。她四脚朝天地仰在沙发中,喘着气,笑呵呵地。她说了一句什么,看着我,见我没动,八嘎了一句,笑嘻嘻地向我招招手,让我伏到她身边,又重复了一句:“到我那里去!”

我抬头望了望谢立特。她仍旧支着下巴在那里含着笑。

春天在这儿,在这儿

生活是撞球戏,生活是啤酒

我想一年中最可爱的

是春天。我想。你呢?

——当然你也这样想!

但一件事使我的春天更美满

那是我每个星期天的盛宴——

全世界看起来很和谐

在一个春日的下午

当我们在公园毒鸽子

每个周日你都看见

我的亲爱和我自己

我们在公园毒鸽子

鸟儿们见我们来就想躲藏

但他们还是去吃花生米穿的氰衣裳

阳光照射明媚

万物看上去都对

当我们在公园毒鸽子

好久都没见到谢立特了。

我一直在分析我的意志,我的动机,这时我该死的思考习惯,尽管我知道很多时候思考是多余的。人们常常把一个浅显的动机描述得很深刻,仿佛这就是文化!我是有文化的,所以就想意志决定一切。想我酒醉之后的意识是物的世界,简单的动机,于是就想起德子某些绚丽的部位。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但这里面有没有精神层面的东西?哈哈,这就是巨大的谜语!这就使我烦恼!究竟是精神层面的威力大,还是肉体层面的威力大?也或根本就没有这两者,而是胡塞尔的投射?一种注定的投射关系?或是中国传统中的气,类“气”的东西?我和谢立特这个关系是容易的,但也困难的!她知道我这样想一定会朝我挤挤眼,或是撇撇嘴。但话又说回来,实在地,我又愿意把谢立特放到思想的某一处,精神的某一处,如果可能,那样该多好啊。

但是一定又是一个多么尴尬的处境。我想找谢立特谈谈。谈什么呢?除了性,男女之间是多么地冷淡和无聊。我在谢立特鸽笼般的信箱里放了一封信和一板巧克力。回到住处我马上后悔了,但更没有心情去把它取回来。

“该发生就发生吧。”我躺在大床上盯着墙上的木隔板想。

下午我去看我的信箱,发现里面有一张便条,是谢立特的。叫我晚上7点去演出大厅见面。

演出大厅的时候,里面空荡荡的,我跑到木地板舞台上半掩黑红的帷幕的后面,没有人。我从来没有到这正是的舞台上来过,转过身来对着偌大的观众席,我突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我想演戏!我想和谢立特演一出轰轰烈烈的爱情戏!这个念头灼烧着我。

我刚找了一张硬椅子坐下来,就见谢立特一阵风地跑进来。“我们在排《鸽子谋杀案》,你能帮我过过台词吗?”她飞快地对我说。

“当然。只不过……”谢立特却没有理会我,把一张打印好的纸单递到了我的手上,然后就跳到台上开始表演起来。我一句一句地念着,谢立特在舞台上做着一个个奇怪的动作。时而诡秘,时而欢喜,时而痛苦,时而喜悦;时而伸,时而屈,时而飞,时而颤,知体细微地展示着,那是十岁以来的舞蹈根基。但整个很滑稽,不是痛苦那种,反而如快意地作乐和宣泄,像那次在酒吧她学哀号的猪,或是发情的母鹿。我笑起来,快读不下去了,却见她忽地垫脚一窜,又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再不动弹。

我的笑凝固在脸上,四周静悄悄的。台上的谢立特绻着头侧卧在那里,像被遗弃的婴儿。

“再来一遍好吗?”她跳下来,站在我面前,眼睛润润地,喘着粗气。

“台词真有趣,小姐。”

“是吗,先生?不过西方式的诙谐和游戏吧。不是么?”

“也倒不一定。不过你演得真好。”

“是吗?人生如戏——谁都这么说。”

“真的?”

“不是么?只不过在生活中有时大家还不够投入吧。”

“为什么?”

“生活中没有戏剧那种震撼。大家愿意的那种。”

“真的?”

“比如死啊、爱啊,只有戏剧中才那么纯,叫人如饮鸠鸩。”

“我也要演戏。”我忽然对她说。

谢立特又像影子一样,消失在白昼的光线里。

我却不遗余力地寻找她,随着我对她命运的推究和发现,我寻找她的愿望更强烈了。情人节要到了,我必须挑选一个礼物送给谢立特,并且悄悄地把它放进她的信箱里。

整个一天,雨真大啊,跟秋天的雨一样大,照着人的脑眉心灌。校门口的公路积满了水,望不到头。天显然是要连根流下来,既便不如此,狂乱地抽打树林的风也会把它刮下来。我要去买一件礼物!黄昏时候,我再也等不下去了。于是我裹上厚厚的雨衣,使劲地撑着伞,像子弹抵满胸膛的战士,朝着小镇进发。黑云奔跑,暴雨狂扫。山坡上只剩下我了,此时茫茫之中的天地。我像一条醉汉,在风浪里忙碌着,我干脆把心交于它们,或是快意地抵挡,刹那间我是多么地无私啊。谢立特,你离我是多么的近!多么的近!我泪水流淌。

我碰上谢立特的时候她正在学院的大厨房里忙活,巨大的橱柜敞开着,搅拌机呼噜着,数个桶似的不锈钢锅翻腾着热气。谢立特脚尖不沾地,嘴上还是那么飞快地说着什么。

“嗨。”我和她的同伴打着招呼。

“嗨。”她也抬头应了一声,然后眼睛就飞快地闪开,继续着她的说笑,一边用锋利的小刀卡擦卡擦地切着金黄色的番瓜。

“看了《藏龙卧虎》了吗?”一个匈牙利女孩问我,“没有。”

“怎么不去看看?”有人问,“太精彩了!”

“那个礼物是怎么回事?”谢立特突然抬起头问我。人们全都看着我们,粉碎机嗡嗡的。我的脑子里格了一下,然后就意外清晰,像点燃了似的,脸一下红起来。那只小刀不知怎样就切进了谢立特的手掌里,鲜血簇拥着往外冒,一个女孩尖叫了一声,瞬间满过她的掌心。我和她的同伴都忽地中了魔,看着血一滴接一滴地往黄色的案桌上重而饱满地掉。

“急救包。”却听见谢立特沉着的声音。我和一个女孩同时箭一般射向后厨房。“帮我压住手腕。”看着在急救包中胡乱找东西的我,谢立特对我说。然后腾出右手在包中飞快地捡出几样东西,用嘴咬开瓶塞,又咬开绷带,眨眼工夫就把自己的左手收拾的整整齐齐。

谢立特挽着我的手去看她的作品,我们漫步着,在满地铃兰的树林里就像一对邻近黄昏的老人。天的脸很亮,五月的英格兰阳光洒满榉树丛。

我们刚刚转过一排密密的冷杉,在一片鲜花铺满的空地上,四根砍伐得非常粗糙的木条顶端盘着一条蚯蚓般光滑的东西站立着,弯曲向上,在阳光下,就像铃兰原野中冉冉升起的花蕊。是的,是花蕊,在这一大片蓝色的原野中却是如何纤细,轻轻一弹,定会萎如沙土。

我注视着她那灰蓝的眼睛,里面有一道火苗,火苗跳到她丰而亮的嘴唇上,我的心里于是有火窜上来,于是我嘴唇热而磁,然后两团火燃在了一起,像相隔万年的冤孽,任凭蝴蝶和鸟们在莎士比亚的诗句里忙碌……

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对应着我心中的两个影子:与谢立特如醉如痴的精神关系、与德子如醉如痴的肉体关系。我奇怪的关照着它们,仿佛一个瓶中的水和油,互不干涉。

但是我们都忙碌起来了,德子,忙着她的色彩治疗的实习汇报,我除了论文的撰写之外,还争取到泰戈尔话剧《苦行者》的彩排,在剧中我就是那个隐者桑亚色,而谢立特是剧中的女主角之一,因出身而卑贱的不可接触者。

隐者是怎样一种心态呢?

“健康、完善而方正的肉体,说话当然更忠诚些,更纯洁些;而它谈论着大地的意义。”

毒蛇一样的尼采。然而还有一种声音,一种因生活而疲惫而梦想,一种参与者的快乐。我平平白白地明白了人的这一对东西,这一对东西像甜和咸一样奇怪地排斥和亲爱着。

这就是我的角色。“这可笑的尘世!”

芸芸众生,山洞之外,他们为什么而生?他们穿梭,追逐,为什么忙碌?他们的现世教会了他们一切错误的逻辑,他们把这个错误的逻辑当成纯正酣畅的真理。他们竟然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

“且戏弄他们!”但是我们相遇了。这就是“业”。

我觉得今晚的谢立特有说不出的美。红的朱砂,黑的披巾、黄的纱裙。我知道这是化妆师的功劳,但毕竟今晚她是美丽的。我奇怪自己此刻真的穿越了隧道时空,进入了无限的怜悯与温柔里。我看她的掌纹,温柔地抚摸她的手腕,牧童的笛声是多么撩人,我的心要化了。

但是我为什么又如此愤怒?对她?对我自己?木杖被狠狠地掷在地上,断裂的声音使我心中的火窜上八尺,“业”?“孽”?

“你走!你走!”她走了,谢立特走了,跪着爬着。我能听到她的哭泣远去,还有那伸向我的无助的手!眼泪在打转,我的内心的潮汐使我绝望!

我陷入了一场危机之中,精神的危机,我必须承认。哲学家所谓的时间的“此在”紧紧地揪住了我。我的生活目的像一把巨大的钳子窒息住了我,我不想见任何人。

“我把我放逐在时间的荒原上……”

我决定去一趟格林尼治。

一天我正背靠着一张花园的长凳晒太阳养神,忽然被人捂了脸。

“猜……”

“早上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我的声音硬硬地。

“别生气,我是……”

“谢立特!” 于是我们搂着发出了刺耳的怪笑。

“你也到这里了?”

“你也在这里了!”

“你跑来看时间,我的小姐?很多人对这个零度经线并不在意,而且觉得可笑。”

“是么?我不知道。这几天想来走走,碰上了你。”

“这是秘密,知道么,我的小姐。”

初夏的阳光把一切显得明明白白的,四周很静,只有我们的说话声。

我看到谢立特的便条后到了她那个中东小屋。登上在窄窄的楼梯,闻到那熟悉的味道,心里就既别扭又难受。推开门,她正盘腿坐在地毯上,像是打坐。我看着她,然后又移开,去看那花色的壁毯上仿佛的人形。我就觉得心里很堵。收回眼睛看了看她有些苍白的脸。我又把眼睛挂到那壁毯上半晌。

我们约好明天早上四点钟再见。三点半闹钟就响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那个池塘边。

“早,先生!”谢立特冷不丁从树丛里拱出来,着实吓了我一跳。我没有说话,径直走到石条前坐下。谢立特也不声不响地坐到我的对面。

她相信命运,但这并不就等同于她相信我,所以她才特别喜欢听我给她讲中国的易经,讲那些看上去很美的然而有时候却并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好像命运这时候才真正表现的与众不同,这种力量使我们永远若即若离。

“中孚,鸣鹤在阴……”我低沉着嗓音用中文慢慢地说卦辞,又用英文慢慢地复述了一遍,然后把我的解释一句一句说给她听。说一句,让她默记一遍,然后重复一遍。像是在秘传《九阴真经》或是《葵花宝典》的武林高手。

不知什么时候鸟雀的叫声起来,很喧嚣,在我们的头顶上。我的每一句话一出口,仿佛就被头顶上的他们拿来公开讨论,或是争夺。谢立特不得不瞪大眼睛,身子前倾。因此我的声音愈来愈大,于是仿佛不是在悄悄说出一个人的命运,而是在当庭演说,或是宣判。

霎地,四周静寂无声,水塘犹如施过法术的魔池烟雾蒸腾,天边已然拖出了白色的鱼尾,谢立特和我脸上渗着汗……

我常常会把一堂哲学课变成一堂生理课,或是把一堂生理课变成一堂哲学课。

纯粹的肉体很少,这是人可怜的地方,因为他有自我和思想。而纯粹的肉体是一种同一和解放。肉体的力量意外的巨大,很多时候。因为它是精神的策动源和归属——无论如何精神和物质都需要肉体这样一个桥梁作为结合点和中心,此外便是空虚,空虚的空虚……纯粹的肉体是一种解放,一种纯粹的存在,融和,beaut。

“我主要让你来看一样东西。”德子一边把我往花园带一边说。这可是个意外。

一出通往后花园的红木门,是木栅栏围的花园里草地上的巨大的画架,还有新剪草的清香。画架上画纸的色彩非常浓艳,在傍晚强烈的阳光下有无数的灵魂在流动。我仔细看,隐隐约约见到里面有两个人形,无数的色彩翻卷着他们,似乎在把他们拖向旋涡的暗流,但是他们试图在站定,或是扑打着一对天使似的翅膀。

我轻轻地坐到旁边的木椅上,看着画,又吃惊地看了看盯着我的脸的德子。

天边的夕阳很红,刚才还蓝色系的凝重的水彩画渐渐地被镀上赤红,于是色彩轻起来,而天使们真的要成为天使了,他们带上了光环,打破了迷乱。

“众生沉睡的夜晚

正是克己者清醒的时间

众生清醒的时间

则是善察仙人的夜晚

……

诸欲进入无欲者

所得到的是平静

诸欲进入贪欲者

所得却是不安宁。”

谢立特正在我的房间里听我读印度教的经典《薄伽梵歌》,忽然有人敲门。

“谢立特在吗?”打开门,矮个子的犹太姑娘米哈伸进一个头。

“你家里打电话来了!”谢立特脸沉了一下,赶快穿上鞋跑了。

随后我也出了门。为了论文的事,我去了一趟导师家,除了导师说的两天的圣乔治节过后我和他去剑桥三天,其它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着着急急地回来,打开门,见谢立特给我塞了一张纸条在门缝里。“我回耶路撒冷了。保重。爱你的谢立特。”

三天后回到了学校,看见人们往大礼堂走,我想起学校有大会。点着头招呼着,我懒洋洋地坐到一张硬椅上,伸直双腿,然后看着舞台出神。台上是一个巴西女子在主持节目,口齿不清。教授们对我的东方式的精神研究方式和类气本体论只是欣赏不能恭维的态度使我沮丧。

“他们从来都是心物二分的,他们没有东方式的天人同一的体验,他们从来……”

于是导师的诚挚、愤怒和鄙视在我面前。我发觉他也很疲倦。但我要继续做下去!我从肉体到精神都探索得很多了,自从上山下乡。于是我想到那个原始而美丽的村庄,那些绿绿的禾苗,田里面扛着枷的大力向前的水牛,就想到在大英博物馆看到的那些中国画,或是在国内某个博物馆看到的。“文明只有欣赏永远是冲突的”,我不知想起了谁的话,或是自己的话。然后我就又想我的题目,脑袋昏昏的,十九世纪末上世纪初的危机已经开启了一个新的纪元……他们永远认为他们对……德子的画没想到啊……火星特质,有一点。弱而强……她也不相信我和谢立特没……标本……谢立特……

“谢立特!”

那个口齿不清地说着英语的巴西主持早就下了台。谢立特就在台上!我像被烧了一下。

谢立特怎么会在台上?她回来得这么快?我直直地坐起来,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她正在讲演,希伯莱英语说得飞快。她的脸和身体攒成一团,然后双臂扬起,高高地举起一张报纸,向着四下展示,接着又飞快地说。天,果真是她。显然老了廋了。

“我的男友……耶路撒冷……”我的意识全部清醒了。

“和平是什么啊?

我可不可以尝一尝?

是不是如蜂蜜般甜美?

是不是如黄金果香甜?

是不是阿妈满足的微笑?

是不是阿爸轻柔的呼唤?

……

我为什么只尝到毒汁

苦过梅菲斯特的没药

我为什么只有悲哀?

……

它应该在耶路撒冷啊

在某处

因为耶路撒冷是天堂!”

读谢立特的诗的是米哈。她用希伯来语念一遍,再念一遍英语。挤满人的会堂里静悄悄的,除了希伯来语和英语的混响,还有人在轻轻抽泣。

于是我和谢立特在公共休息室见了面。她躺在靠墙的沙发上,伸得很直,背上和头上都垫着坐垫,身上盖着一张黑灰的毛毯。我走过去坐到了她的对面。这时不时有人过来问问她,拍拍她。

我也伸过手去拍拍她的额头,她看见我,很勉强地笑了一下,仿佛在徒劳地驱赶某个东西,就闭上了眼睛,然后竟睡着了。

亚瑟死了!我听到有人在走廊里说话,立刻像呛了一大口伏特加,既热又潮。那个漂亮的东方模样的小伙,长毛的手腕,密密的黑毛,下面的皮肤却白。他的笑,然后严肃。谢立特的纸条。烤得黄嫩的面包。卦,那个卦!我的脊背一阵发涩。

我低下头去看谢立特,她就那样悄无声息,没有一丝挪动,像那日舞台上的无助的婴儿。我的思绪却像上足发条的机器,在灰茫茫的雾色里死命驰骋。

“谢谢你那天守了我一夜,我居然没有醒过。”

“你好吗?”

“还好。”她笑了笑。

我和谢立特有了一次独处。我忽然觉得无话可说,于是走上去,把她搂住,轻轻地抚揉着她的背心。

“你在就是一个奇迹。亲爱的小姐,不是吗?”

她把头埋到我的肩上,然后侧着脸来看我。她的眼睛里有红丝,灰白里有泪水。她的唇干得起了褶,口红在上面是一道道的痕。她痴痴地望着我,我把头转过去,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说一切都会好的。她突然扳住我的头,狠狠地吻起来,像在啃一个没有熟透的甜瓜。然后把身子紧紧地贴住我,使我几乎出不了气。

她把窗帘拉开的时候,天已经很黑。屋子里没有开灯,她的身体在昏暗的房间里,一闪一闪的,像一条银色的鱼。

“你相信命吗?”

“几乎不。先知总是算不了自己的命。”

“我相信。”她忽然用希伯莱语说了一句什么,在黑暗之中她目光炯炯。

圣城耶路撒冷

我不知道能不能唱这歌

我盼望我初生的婴孩

融入祈祷的城柝

我盼望我的小鹿

和着我的良人歌唱

圣城耶路撒冷

思念叠加虔诚

秋歌风靡我的城郭

熟透的樱桃流离失所

我不知道这支歌能不能唱

我不知道这城郭的秋雨

只有那神矢的飘摇

揪住心的神话

我知道我不可能等到谢立特回来。这是毫无疑问。她写信说她按照我的“INSTRUCTION”(指点)去做了——或是古老的中国圣书的“INSTRUCTION”。她说她到了那次演戏的地方,那个属于她的地方。

我的论文还在继续,正像导师所言,我踏进了那个巨大的陷阱,这是上帝为人类预设的阴谋。无数的智能者要么知难而退,要么耗其一生而无所获,哪怕像歌德、荣格、弗洛伊德、斯坦纳这样的人间翘楚。那些超越物我本质的是巨大的问号,这些问号隐藏在星辰后面,或是黛兰的山色里,但是我就越发沉湎于中,希望那个永恒向我们走来,像那个埃及莎草画画的追求永生的国王。

但是我又常常在梦境里,梦见谢立特在印度恒河边的某个村庄里,戴着莎丽,或者我也在那里,我们在为那些病儿或农夫发放药品,或是在水田中哼哧哼哧地劳作,仿佛又是多少年前我在中国乡下的水田,还有那些健壮的耕牛。但是谢立特是多么坚强啊,她总是出错,却总是笑眯眯地向我们挤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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