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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的非常旧事

2005-04-29曾复元

英才 2005年2期
关键词:爱新觉罗大字报帽子

曾复元

总有人喜欢问我:“你的书法是什么体的?”我就毫不犹豫地问答他:“大字报体。”

贵为帝胄

我是满洲族人,简称满族人,属正蓝旗。既然叫启功,当然就是姓启名功。

姓启有什么不好呢,当年治水的民族英雄大禹的儿子就叫启。有人给我写信称我为爱新觉罗·启功,我索性标明“查无此人,请退回。”我的身份证、户口本以及所有正式的档案材料,从来没有“爱新觉罗·启功”,而只有启功这样一个人。

我不愿意以爱新觉罗为姓,事实证明,爱新觉罗如果真的能作为一个姓,它的辱也罢,荣也罢,完全要听政治的摆布,这还有什么好夸耀的呢?

一次,我和朱家缙先生去故宫,他开玩笑地对我说:“到君家故宅了。”我连忙纠正道:“不,是到“君”家故宅了。”因为清朝的故宫是接手明朝朱家旧业的,说罢,我俩不由得相视大笑。

我是清代皇室后裔,是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孙,生于公元1912年,虽贵为帝胄,生下来就是民国的国民。

我的父亲有肺病,母亲过门一年后生了我,第二年父亲便过世了,父亲死在南屋,据佣人们说,他们能听到南屋里常有(口邦)敲烟袋的声音,和我父亲生前敲的一样。

有一回,我五叔的奶妈好好的忽然发起了疯癫,裹着被褥,从床上滚到地上,嘴里还不断地念叨着:“东院的大少爷说请少奶奶不要寻死,屋里柜子的抽屉里放着一个包,里边有一个扁簪和四块银元。”我母亲听了以后,就要到东院找。可别人都吓坏了,拦着我母亲不让去,我母亲本来是想自杀的,连死都不怕,早就豁出去了,冲破大家的阻拦,按照奶妈说的地方,打开一看,果然有一个扁簪和四块银元,跟着看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中长大的。

师从名家

十八九岁的时候,我渐渐在诗画方面有了些小名气。在一次聚会上遇到了溥儒,当时,他被公认为“王公艺术家”,按姻亲关系论,还是我的表叔,现在看来,他对我的教授和影响是全面的。

一回,著名画家张大千来和他切磋画艺,当时有南张北溥之说,所以大家都前来观摩,只见大堂中间摆着一张大案子,两位大师面对面各坐一边,这边拿起画纸画两笔,即丢给对方,对方也同样。接过对方丢来的画稿,这方就根据原意再加几笔,再丢回去,没有事先的约定,也没有临时的交谈,完全根据对对方的理解,如此穿梭接力几回。一批精美作品便产生了,幅幅神完气足,浑然一体,看不出有任何拼凑的痕迹。不到三个小时就画了几十张。中间还给旁观者画了几幅扇画,我还得了大千先生的其中一幅。

我有一个远房的四叔祖,开棺材铺,曾给齐白石先生做过一口上等好寿材,他就让我向齐先生学画。他总管我叫小孩,常念叨:“那个小孩怎么老没来?”我跟他确实学了不少东西,比如他擅于画虾,没见他亲笔画之前,我不知道那些神采飞扬的虾须是怎么画的,及至亲眼所见,才知道他不是转动手,而是转动纸,把纸转向不同的方面,而手总朝着一个方向画,这样更容易掌握手的力量和感觉,这就是窍门。

一次我看他治印,他是直接把反体的印文写到石料上,对着镜子稍微调整一下。在刻一竖时,他对我说:“别人都是这边一刀,那边再一刀,我不,就这么一刀,就是所谓的单刀法。”说完,一刀下去,果然效果极佳,一边光顺顺的,一边麻渣渣的,金石气跃然刀下,这就是功力。

如此师长

一生对我影响最大的老师应该是历史学家陈垣先生,他是广东新会人,从前,他是辅仁大学的校长,我没有文凭,他看真本事,让我做了老师。我去听他的课,最初看他板书时每行(竖写)只写四个字,非常奇怪,就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坐到教室最后一排就知道了。我坐过去,才明白写到第四字,最后一排恰巧能看清、看完整。再多写一个字,就被讲台挡住,学生只有站起来才能看得见。仅此一件小事,就能看出老师是多么用心。

还有一次,辅仁大学的教授英千里出任北平市某一局局长,想从辅仁的教师中找一个“自己人”做帮手,帮他管一个科室,不知怎的,想到了我。我当时有点动心,但又拿不准,和一些人商量,也莫衷一是,便去请教陈垣老师。

老师先问:“你母亲愿意不愿意?”我说:“她不太懂得,让我请教老师。”

老师又问:“你自己觉得怎样?”我说:“我少无宦情。”

老师捋着胡子哈哈大笑道:“既然你并无宦情,我就可以直接告诉你:学校送给你的是聘书,你是教师,是宾客;衙门里发给你的是委任状,你是属员,是官吏。你想想看,你适合干哪个?”我恍然大悟,写了一封信,婉转谢绝。写好后,拿去给老师过目,他看了看,只说了一句话:“值30元。”这话真是大有禅意。

陈老师还很有手段。一次我花了20元,买了一张破山和尚的条幅,挂到教员休息室供大家欣赏,正巧,陈校长推门进来,看了十分喜欢,便对我说:“你这是给我买的吧?”我当然连声说:“是”,他便高兴地笑纳了。其实我真有点舍不得。

后来,我住黑芝麻胡同,花四元钱买了一幅陈兰甫的对联,写得非常好,陈校长听说后特意坐他的专车到我这儿来看,进门一看又说:“你这是给我买的吧?”我又连忙坚定地说:“是。”他知道,如果给我们钱,我们也不会收,不如用这种开玩笑的方法,彼此更融洽。

大字报体

1958年,我被补划为右派,而且划定单位也不是我关系所在的北京师范大学,而是中国画院。大约过了一两年,我的右派帽子又摘掉了。当时对摘帽分子有这样一句非常经典的话,叫“帽子拿在群众手中”——不老实随时可以给你再戴上。

我十分清楚这一点,日久天长就成了口头语。比如冬天出门找帽子戴,如发现是别人替我拿着,我会马上脱口而出:“帽子拿在群众手中。”如自己取来帽子,马上会脱口而出:“帽子拿在自己手中。”熟悉我的人都知道这个典故,冬天出门前都询问:“帽子拿在谁的手中?”

抄大字报是我的强项,我不管起草,只管抄,我觉得这段时间是我书法水平长进最快的时期。抄大字报不用刻意地挑好纸、好笔,也不用讲那么多的排场,一只秃笔,几张彩纸,甚至报纸,边抄边聊即可。越是这样,越没负担,越可以挥洒自如。

相反,到我后来出名之后,人们给我准备了最好的湖笔,最上等的撒金乌丝格,甚至名贵的蜀绢,一大队人簇拥着,有的要给我抻纸,有的要给我研墨,有的要给我照相,一边还不断地评论着赞美着,我倒心理别扭,放不开,写不好,总怕浪费了这么好的材料,对不住这么多的人情。

所以我对抄大字报情有独钟。后来,总有人喜欢问我:“你的书法是什么体的?”我就毫不犹豫地问答他:“大字报体。”

“文革”以后,我住在北师大红六楼宿舍,前来造访的人络绎不绝。早晨六点多钟就有人抢占地形,有到晚上九十点钟还不肯劝退,有的当然是公务,有的纯属私访,有的事先约定,有的突然袭击,公务当然耽误不得,但私访有时也不好得罪。后来我实在支撑不了,就在门上贴张条子:“启功因病谢客”,但很快就被人揭去。只好躲到招待所,没几天,消息灵通者又闻风而至。最后索性躲到钓鱼台去。

平心而论,我是愿意为我能尽力的事业贡献一切力量的。这是难得的春天,虽然它来的有些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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