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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桃

2005-04-29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2期
关键词:铁砂掌阿母菜店

阿 盛

明叔的三个儿子娶亲时,都由我当伴郎。因为,明叔说:“以这里为中心,半径两公里的范围内,没人比你更适合。”

这话是有意思的。当伴郎,约定俗成但不明说的要件至少三个:第一,相貌大众,第二,气质平庸,第三,衣着普通。这样的人,再怎么装扮,都不至于抢走新郎的光采。当伴娘的最好也是如此。

我无所谓,反正顺水人情。那三次婚礼,除了第二次那个伴娘之外,没人多看我一眼。那伴娘何以看我两次?她顾及整体面子:“拜托你喔,领带重打一次,皮鞋带系好;还有,花别插在肩膀上,好吗?谢谢你喔。”我答不客气,以原样如仪行礼,过程照旧顺利,依然皆大欢喜。

婚礼嘛,新郎新娘高兴就好。我有时候很单纯,明叔喜欢我这种单纯。他其实与我非同姓非亲戚,岁数大,居相邻,礼貌上尊一声叔。他常说:“等我女儿出嫁,你来当放炮舅吧。”我含糊应了,心中纳闷,怎么可能?那样的女孩谁敢娶呢?假设是我,宁可就近去跳急水溪。

明叔疼小女儿,全乡尽知。秀桃,名字不特别,可是这颗桃在明叔眼中是王母娘娘大宴后仅余的仙桃。“谁敢说我女儿有一点点不好,”明叔经常对熟人陌生人说,“我用铁砂掌劈断他的嘴角筋。”

谁会吃饱了撑肚子去拔虎须?明叔十六岁起行走江湖,身上看得见的刀疤至少七八条。他是全乡第一也是惟一开菜店的,有钱有兄弟,我自小见惯那些竹鸡,其实并不凶狠,待人有礼,明叔发脾气打他们时也直直站好,没敢随便争辩,待得明叔气平了,一样立正轻声解说:“大兄,是这样的——”明叔嗯嗯两声,只一句:“下次再犯,剁脚筋,走吧。”

竹鸡们负责处理菜店的各种日常或突发事。菜店,用都市人的话说,叫酒家。竹鸡,用我乡外人的话说,叫小流氓。做小流氓不容易,得苦练身手,打架时必定冲最前头,除了自家大兄,别人喊不动他们。

当然,大兄的长辈是例外。明叔的老母三春姑婆,半小脚,拄拐杖,她打儿子绝不拿捏力道,明叔挨打时总要笑:“阿母,多吃一点饭啦,气力太小了呢。”姑婆也笑了:“换作二十年前——哼。”“阿母,二十年前我跑得更快呢。”“若不是只生你一个——哼。”“阿母,生一个贤子,好过生十个不肖。”“你贤?你贤得气死老母。”“阿母莫生气,生气会落齿。”我与邻人都爱看他们母子斗嘴,那好玩。“好子负老爸,歹子孝老母。”邻人每每感叹,顺口诵念一些老谚语。

惟一事,明叔不听姑婆的。姑婆认为女孩子勿娇养,宠惯了将来制不服。但她的拐杖从未落在秀桃身上,她也疼秀桃。我自小学开始出入明叔家,直到二十三岁北上读书,只听过姑婆骂秀桃两次。一次是因为秀桃把便当摔在明婶脚边,另次是秀桃嚎叫同学笑她父亲是菜店头家。姑婆不明白开菜店有什么好笑的,指责秀桃“吃饭的人哪里知道赚钱的人辛苦?”明叔先对老母笑,转脸对一个竹鸡吼:“明天去学校放话,给我记得!”

秀桃少我五岁,她的脾性比明叔更烈,像五六月的凤凰花。她三哥结婚那天,不晓得谁嫌她衣服样子土,她回房换下,扯成一片一片,丢出门外,再不肯出来。明叔在她房外说好话,无反应。我当伴郎,不管这个,明叔却来求我,我想了想:“可以,先讲好,我用任何方法,明叔莫见怪。”明叔点头。我等了几分钟,在房门旁大喊:“秀桃,别耍流氓,你的行为很像撒娇讨钱的酒家女!”秀桃打开门,深深地看我,返内穿好衣服,进入客厅。明叔张口,喉结一上一下,久久才咬牙说:“我两种事业,你短短十多字就全骂到了,你厉害,唔,厉、害!你还真是单纯?”

明叔的菜店原本不单纯,兼赌场呢。赌场没定期,成局就开,风头紧就收。闲暇,明叔教竹鸡们练功夫,其中特重铁砂掌。铁砂掌也称铁拳头,院中空地置一炉,炉上放铁锅,锅中盛八分满的铁屑或细砂,相混亦可,锅下生火,练者以手掌翻铲,温度渐高,不能畏缩,添柴三次,炉火熄后,继续翻铲,直到铁砂转凉才收手,以特制药汁涂抹。

有个竹鸡,我喊他李哥,练得最好。喊哥是看重,他少我四岁。我到台北前,竹鸡们请吃饭。他们的看法,读书人都是孔子公指派考上的,所以席间他们尽量装斯文,粗话极少出口。散席,李哥悄声说:“我大兄很信任你,你看你当了三次伴郎哩,帮个忙,我想——那个——你想——秀桃——你帮忙讲一声——对我大兄——好不好?”我支吾左右。李哥简直比我单纯十倍了,我当不起这个放炮舅的。

在台北读书的日子,乏善可陈。我受教于很多好教授,所谓乏善,指的是打工筹学费,那真不善,烈日下寒雨中,扛重物爬鹰架。竹鸡们练棍棒铁砂掌根本不算一回事,比起来,我练的算是十八铜人功了,而且练心志,我强忍念亲思乡的苦,一年只回家一次。

头两年,回家一切如故。我去明叔家看探,秀桃浅浅瞧我,似恨似怨不多交谈。反倒是菜店女人热情,她们还凑钱送红包,我推辞,她们抓我衣领,红包塞入我裤袋。“钱,有二三四舍会捧来拜托我们拿,推什么?”舍,俗称有钱人,二三四,泛指所有的舍。

李哥也集金送红包,我干脆受了。大二那年春节,他与我讲了很多话,重点是秀桃。“还在想秀桃的事吗?”“是啊,她高中快毕业了。”“别想。”“你意思是我配不上?”“什么叫配得上配不上?她那个性,你会不晓得?”“晓得,大小姐嘛,不过以后懂事该会改。”“改?你有能耐让她改?”“她有点喜欢我的。”“李哥,我从她出娘胎看到现在,换作是我,没胆量娶她。”“好吧,我再多想想。”

下一个暑假,见到的变化极大,听说李哥壮了胆求婚,三春姑婆没意见,明叔有意见,暂时搁下。同时,邻镇靠我乡很近的地方,开了一间大规模的酒家,地盘混淆了,双方冲突了几回,明叔重残,菜店经营出问题,李哥代撑过数月,终究歇业。秀桃没考上大学,在家。昔日热热闹闹的明叔家,庭院凤凰树下百千片花瓣,姑婆坐在树头,明婶陪着。明叔躺床上,说三两句,停下,又说三两句。他提及秀桃,提及李哥,我听着。明叔凄笑:“你来当放炮舅吧。”“秀桃答应了?”“答应了。”

来不及了,我心里明亮。大四春节前,我提早回家,当放炮舅。放炮舅是名目而已,并非一定是什么舅。婚礼不如前三次喧闹。将宴客,我去看新娘,尚未到门口,一个玻璃瓶飞中鞋根,往里窥视,看来像伴娘的女子正在向秀桃道歉,我省下招呼,走开。

明婶走了,我毕业后一年。明叔原打算恢复旧业,大部分菜店女人肯助力,李哥要代管,可是,盘算又盘算,邻镇的酒家女年轻且多,争不赢。明叔的大儿子二儿子主张入虎穴,欲在邻镇酒家对面开新店。尚在洽商租屋,明叔的三儿子被人暗算了。接下来轮番恶斗,竹鸡们或伤或逃,差不多散光。明叔虽能跛着走路,在老母面前却再也笑不出来。三春姑婆向明叔讨小孙子:“好好开菜店,去结冤仇舞拳头动刀子做什么?”“阿母,莫讲啦,我错。”我在一旁沉默,明叔转头对我:“秀桃要离婚,你去找她开解好吗?你们一起长大的。”

我到李哥家。李哥的老母拉着我的手,一边哭一边诉。诉什么呢?总归一语,鸡飞狗跳。秀桃入了李哥家门后,连猫都怕她,细节不用说了。我与秀桃对坐,她不跟我讲话。我重施故伎,假作轻松:“秀桃,别耍流氓——”她恶狠狠瞪眼,我闭嘴。我大逊昔时,我一点也不厉害了。

返台北上班。明叔打电话告诉我,秀桃离开李哥了。“再嫁吗?”“随她啦,我能怎样呢?”“我不再当放炮舅了。”“这种话不好笑。”

秀桃第二次嫁人时,不清楚有没有人当放炮舅。新郎是县议员,但秀桃算不算新娘?她是细姨,与大妇分开住。娶细姨需要放炮吗?我存疑。

三春姑婆驾返瑶池,我上班第四年。归乡第一天,明叔的二儿子说起妹妹,不意外,秀桃又闹了一番鸡犬不宁,详情毋需说了。总归一语,县议员给一大笔钱,叫她“去嫁个皇帝当皇后娘娘。”丧礼上,未见秀桃。明叔苍老多了,他抚棺泣呼:“阿母,你的拐杖呢?你的拐杖呢?你打我啦,打我啦。”邻人感叹:“好去尚福气,歹活无了时”,出殡一路上,我反复思量这老谚适不适合用来形容姑婆。她高寿,睡着走的,这有福气,那,她在世失了媳妇孙子,日子过得是好是歹?

隔年夏,李哥准备再娶。他问我该找谁当伴郎:“长途电话很贵,你快说。”“以前的兄弟呢?”“只存一个在故乡。”“谁?”“常跟在我大兄身边那个,正德。”“找他啊。”“不行,他早先练铁砂掌,断手筋,破相,未合啦。你——好否?”“我很好啊。”“我是说,就你来当,好否?”

只好请假。母亲照例唠叨要我快娶亲,我躲开。去问候明叔。他与大儿子开了一间奖券行,生意不错。“十多年了,我还在当伴郎。”我玩笑。“没人比你更适合。”明叔的大儿子说。“秀桃呢?”“在菜堂,做菜姑。”“哈?”“哈!”明叔垂头想事的样子,客人进门都未察觉。

菜堂,正式名称叫斋堂,菜姑,带发吃斋的妇女。我骑车往溪畔的菜堂,半路停下。人各有命,世事多变,我能掌握多少?即使见到她,我有何可说?我在路边凤凰树下坐着想。从上衣口袋掏出几封很旧很旧的信,展开其中一封的信纸,折痕处处,明叔的二儿子结婚,那年我二十一岁,信是那阵子收到的,细细的笔迹:“……你长得五官端正,气质很好……我二嫂的伴娘自己丑,却嫌你……你有光采,你有个性,我喜欢你那无所谓的作风……你喜欢我吗?……以后离乡会忘了我吗?别忘了我好吗?……我真的要等你,我十六岁了,再过几年就长大了。——真心欣赏你的秀桃”

折好信,我翻开另一封的信纸,相同的笔迹,字多了些:“……你故意骂我耍流氓,你不知道我讨厌这个流氓家庭吗?……上次给你信,你没有一点表示,我气的是这个……给我一点明白的表示吧……你一定会到台北念书的,台北有很多漂亮女孩……我快十八岁了……你嫌我的家庭吗?我不是自愿生在这里的……我脾气不好,一定听你的话去改……你相信我,我做得到的……为什么每次见面都不表示呢?……你怕什么?你怕什么?……我的心属于你。——秀桃”

其他几封信亦发黄了,都是秀桃结婚前寄来的,我不曾回信。我不想再看,一并收入袋里。

凤凰花随风飘动,不远的急水溪堤岸,灰灰的,望头上,一树的红,火烧也似的红,我的心有灰有红。到底去不去看她?她会不会理我?我缓缓立起,牵车,跨上,极慢地骑向菜堂,看见菜堂大门了,附近好多烧向天际的凤凰花,漂亮的凤凰花,令人落泪的凤凰花。我轻轻拭去眼角的水,转车身,骑向来时路。

(选自2003年11月30日台湾《自由时报》)

·责编廖一鸣 / 图 黄晓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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