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石器
2005-04-29姚胜祥
姚胜祥
1.时光总把记忆龟裂成碎片,当我们坐下来静静组合时,浮现的只是一些散乱的画面和声音。
“吱——嘎——砰”,“吱——嘎——砰”,……。这是石碓发出的声音。一大早起来独自坐在窗前,这声音就在耳际弥漫开来。这古老的石器在我脑海渐次显影,像我眼前的手和脚一样清晰。曾几何时,石碓和我的生命是那样息息相关。
30多年前一个夜里我来到世间,母亲房间的空气中夹杂一丝煤油气味,风从板壁的缝隙摸进来,摇曳着昏黄的灯焰。我看到母亲蜡黄的脸和疲惫的眼神。父亲、婶娘和接生婆的影子被灯投在墙壁上,时大时小,飘移不定。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有人拍打我屁股,我没精力哭泣,我要把这个世界看清楚再做打算。任凭拍打屁股和掐我胳膊,谁也没有办法让我哭出声来。接生婆喊,快去舂碓。于是房外传来沉闷的撞击声,而且一声接着一声。石碓发出的声音使我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这声音可以左右世上的一切,可以让我离开母亲身边,离开母亲身上特有的气味和乳头,甚至让我死去。我终于哭了。当然,这是长大后母亲告诉我的。
此后,我在母亲背上随石碓踏板的起伏被母亲的身体送起来又落下,在石碓沉闷的撞击声里呀呀学语,间歇中母亲坐下来,汗水顺着母亲的乳头流入我的口中,我第一次尝到盐的滋味;我在石碓坊里蹒跚学步,看一粒粒五谷杂粮在石碓的碾压撞击下脱坯、变细、成末、变浆。
2.碓坊以土坯为墙,靠着肃穆的正屋而倚,上面用碗口粗的杉木一棵棵整齐的排列着,杉木上面是一排排钉着的椽皮,跟正屋一样盖上层层叠叠的青瓦。远看碓坊像正屋的一只肩。墙上往往少码两个土坯砖。这样,没有窗子的窗户就形成了。阳光从这个没有窗子的窗户照进来,一条光柱每天在碓磨房里从西划向东,给屋子送来光明,给碓坊留下真实与虚幻。青瓦缝隙漏下来的雨水,滴淌在只有人高的土坯墙上,到处显现出细细弯弯的、或深或浅的小沟。怎么看都像泪流满面而又未曾洗脸的人。是谁在流泪呢?很多时候我心里都在想,是我的爷爷奶奶,还是我的爸妈,还是和我们共用碓坊的隔壁他们一家的大人?小的时候我总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乱想。
碓坊里石碓躺卧在地上,霸道的王者姿态是我见过的任何一种农具都没有的,两根扶手柱如威严的旗杆。那是供舂碓人把扶的,它们是每一个舂碓人保持平衡的依靠和支点。石碓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碓窝,像半边巨大的鸡弹壳嵌在地上,那窝沿的厚度相当于我们当时脑袋的直径。另一部分是圆柱形石头碓杵和杠杆,碓杵比我们的身子小不了多少,插在碓窝里,它的上端嵌在一根脸盆一般粗的木质杠杆上。杠杆靠尾部的地方再用一根也很粗大的原木横支着。从屋顶俯视下来,两根粗木像绑缚基督的十字架。石碓磨靠自己的庞大,让五谷们相互挤压。挤压是一种很好的无间活动,挤压常常使一些东西变得面目全非。它们按照挤压原理,把五谷变成不同的等次,最终符合人的意愿。
那时候我常常想,石碓可能是妖怪变化而成。要不它们的力量怎么那样的神奇?它们左右着村里所有粮食的分类。把五谷杂粮变成细粮、粗粮和牲畜口粮。比如在挤压过程中最先脱离玉米粒或者麦粒本体的麸子,那是猪牛的饲料;其次是带着玉米和小麦本色的面粉,那是村人自己平日里的食物;最后剩下的面粉,那才是最好的上等货。那是用来接待至亲贵客或者下队干部的用。那精白的面粉做出来的面条和糕粑,白净净的,总发出异常诱人的香气。每次看到有人在我眼前吃它的时候,我的嘴里就直淌口水,真幻想喉咙能伸出一只无形的手来,把那些白净净的食物抓进嘴里。有一回我见牛在满意的吃麸子,忍不住抓了一把,放在嘴里,顿时苦不堪言。于是我想,这一切都是石碓和石磨做的“好事”。耕田出力最多的牛,为人长肉等着被杀的猪,为什么总吃剩下的东西。而同样是人为什么也不能吃一样的粮食,我问了好多的大人,但没有人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3.“吱——嘎——砰”,“吱——嘎——砰”,……。这是石碓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是村庄的灵魂,是深沉悠长的音乐,伴和村庄的存在。我们和母亲一起踏踩着石碓。后来我们渐渐大了,就单独上碓坊劳动。
舂碓是我们每天必须做的事情,哪一天不做的话,我们就会没有口粮。春碓是谁也不愿意干的事情。它不像其它任何一件农事,可以在野外一边干活一边看流云,看野花,看鸟,看一些有趣的东西。可以和对面山的人喊话,还可以对歌。石碓的笨重也是一般人不愿意去那里干活的原因。它们没有任何省力的机构。全凭劳力。我数过,我们一家七口人吃一餐的麦子去坯,要用三千八百脚踏踩。三千八百脚,不停的踏踩要两小时的时间。两小时不停的做同一动作。没人跟你说话,唯一要做的是使劲操作。人停了,它们也停了,不能有半点偷懒。百十斤重的东西,让你不停的舞弄,这样的累谁乐意承受?
我一直盼望,要是石碓烂了该多好。那样的话,我们就不会有这种枯燥繁重的劳作了。而且我在舂碓的时候早已经看出它很多部位是可以改进的,假如它烂了,我可以乘机改造它。至少使它科学一点,省力一点。
后来它终于烂了,我想这下好了,我于是跟父亲提出由我来修复石碓。并把我要改良它的想法一并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完劈头盖脸的咒骂起来。他说,好几多年了,你爷爷的爷爷都用起来的石碓,还有什么不好的。就你聪明,你能搞出什么好的名堂,别给我瞎折腾。我畏惧父亲,就没敢再提这件事。我猜想父亲也在畏惧他早已作古的父亲吧。估计他的父亲也不让改的。父亲说,你们年轻人要把这个东西折腾坏了就惨了,还是请匠人琿修吧。于是修石碓的匠人来了。我守在碓坊里看他工作,见那匠人丝毫没有改进的意思。我就把安装两个轴承在支点两端的想法告诉他。我说,我见地轴承,很好的,要安上那玩意就省力多了。我话还没说完,修石碓的匠人就把目光从老花镜上面向我鄙夷的看过来,像看怪物一样。吓得我没了声音,赶紧跑开。修石碓的匠人鼓捣两天,那石碓又可以用了。
石碓就这样用了修,修了又用。终于有一天彻底坏了。没石碓的日子是不行的。因为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等着石碓来分解和分配粮食。不然猪、牛、我们和贵客都只能吃同一种带皮的玉米和麦子了。父亲说,我们还得有一个石碓。这下我可以做一个全新的石碓了,我兴奋得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最省力的窍门全都用在新石碓的建造中了,以后我们就再也不用这么累人的石碓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二哥,二哥淡淡的说,别高兴,要看父亲是不是同意。父亲会同意吗?父亲上回骂我的话还在耳边,“你知道仆么?科学,就你知道科学?你十几岁的娃娃,几千年的科为没你的好,去你的吧”。于是我没敢再吱声。打造新石碓的过程中,我只好压抑自己,默默的跟在匠人和父亲后面,做他们让我做的事情。我希望彻底毁坏的东西毁了,而我却要委屈自己把它做起来。我不喜欢的东西坏了,我却要与人一道原封原样又制造一个。而这样的东西一旦做好了,就会让我像牛马一样整天围着它累死累活。
新的石碓做好了,父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的工作仍然是每天舂碓。我数着繁重的脚踏次数度过。每踏下一脚觉得就多了一分解脱。
4.有一天,我去对门寨子玩,看到狗狗的奶奶也在舂碓,狗狗奶奶70多岁,满脸核桃壳一样的皱纹,头发也全白了。阳光从头顶的青瓦缝隙投在她的头上,白色的头发在那束光中飘舞。她闭着眼睛,嘴唇轻轻的蠕动,身子吃力的向下不停的踏踩石碓,脸上却没丝毫劳累和沉重。不像我舂碓那样。我惊呆了。我马上就去问旁人,怎么70岁的老太太还能春碓?还这么表情轻松的舂。狗狗说,奶奶说是从小就舂碓的,她大概很有经验了吧。我一直怀疑狗狗奶奶有什么奇特的神法,可以让石碓变轻起来。我一直站在旁边,想等她干完活后马上向她请教。活完了,老太太睁开眼睛。我立即以对菩萨一样的虔诚要老太太教我使石碓变轻的神法。老太太看都不看我,一边摆弄簸箕筛子一边慢悠悠的说,没什么法子,舂碓的时候闭上眼睛,腿上身上用力,脑子想远处的事,尽量想得越美越好,你会有上天一样的感觉。这样就不累了,知道吗?老太太的声音像从地底下又像从土砖缝里飘出来的。
第二天我在自己家舂碓的时候,就试验起来。我像老太太说的,只用身子和脚使劲。闭了眼睛,让脑子空起来。一会儿果然感到整个身子仿佛飘了起来,异常轻盈,我感到自己正掠过白云,向另一个世界飞去,我来到了遍地花香的地方。一碧如洗的天空,飘着几丝白云。宽广无垠的地上长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有悦耳的乐曲从天际袅袅而来在耳际回响。我在那些花中跑啊,跳啊,转圈啊。累了,就随处躺下。花的芳香阵阵扑向鼻翼。饿了,我随手一抓,是一种我从未吃过的面点,味道鲜美之极。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喊我,睁开眼来。我还在碓坊的石碓边站着。我没用力了,石碓自然也停了下来,土砖坯、石碓、头上的青瓦,它们都睁着冰冷的眼睛奇怪的打量着我。其实我哪儿也没去,什么也不曾拥有过。我的手依然把在石碓的木桩上。木桩是那样的冰凉。麦子已经舂好,我还得蹲下来筛面粉。我的浑身散架般的疼痛。
于是我又巴望石碓毁坏甚至消失。我想我宁愿吃不剥皮的麦粒玉米和谷子。但毕竟这只是我的一种妄想而已,父亲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我知道石碓将继续或将以另外的形式继续存在下去。但可能要省力得多。
5.离开故乡20年了,有20年没舂碓了。那“吱——嘎——砰”,“吱——嘎——砰”的声音,是我最早听到的摇滚音乐。那样的重低音是我至今在任何高档音乐厅都没听到过的,那样的撞击声一直以来无可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