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老作家蹲“牛棚”
2005-04-29青稞
青 稞
在上世纪60年代掀起的那场文化大革命对文化人来说是灭绝人性的浩劫,山西省文联的老作家都是来自抗日根据地的老革命,除极个别外都被冠以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周扬文艺黑线上的干将或走卒、写“中间人物”的标兵以及叛徒、走资派等等名目繁多的头衔,被斗得晕头转向,身心交瘁,有的被迫害致死。
一般文人不擅长政治斗争,文革初期省委首先被冲击,有些当权者被戴上高帽押解在卡车上游街示众之际,我们文联的干部群众上街观看,记得马烽感慨万分地说:“太不人道!”他是自言自语,我在一旁听着,也颇有同感。回到单位,胡正也十分不解地说,才吃了几天饱饭又折腾啥呵!
不久,社会上的十几名工人就在一个夜晚“杀”进省文联夺权,抄走了省文联的公章与人事档案,于是省文联大乱,人心惶惶。文联主席李束为与西戎很快就被外单位的造反派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并在机关院里批斗,从此揭开了文联大乱的序幕。文人们斯文扫地,所有的作家与画家都成为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有的晚上逃出家门,躲在不被人注意的群众家里过夜,暂图苟安。
省文联成立了几个群众组织,有的与社会上的工人学生组织挂靠,以求支持。记得高鲁曾不平地说:“如今的人真不要脸,把一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当成领导,叫做什么司令,投靠他来保命,简直是笑话!”这话只能是悄悄地说说而已。不久大批大中学校红卫兵进驻省文联大院,办公楼与两个编辑部光洁锃亮或铺有地毯的地板与楼道变成了杂乱的骡马大店,对立的派性组织各占几间房,建立各自的山头与据点。为了表示自己的革命性,各个组织都抢着斗争驻会的作家,文攻不足,武攻成为主要批斗手段。社会上的组织不断来文联揪斗老作家们,赵树理、李束为、马烽、孙谦、西戎等人往往被卡车载走,押上名目繁多的斗争会场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记得在山西大学的一次批斗会上,文联老作家站成一排,我见赵树理手捂胸脯十分痛苦的模样,原来他的肋骨被红卫兵打断两根,又患有肺气肿,站在台上示众气喘吁吁疼痛难熬。那时是不允许有同情与怜悯之心的年代,谁也不敢表露真情,只有跟着批斗会组织者呼口号喊打倒的统一行动。
1968年底,军宣队与工宣队进驻山西省文联,于是南华门东四条的革命进入高潮,社会上的派性组织被撵走,军人与工人阶级占领与统治着文化艺术领域。其时我与一些干部正在闻喜县下乡,参加的是“三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主要任务是带领群众批判刘少奇与当地的地主富农等戴帽的“分子”,然后是整治基层干部。待工作结束回到省城,下了火车已是半夜,有的家属来接站,被悄悄地告知:省文联一片恐怖!大部分人不许自由行动。我的眼镜在乡下被摔坏,正等着回太原修理,便有些焦急。那是一个漆黑的深夜,我们进入文联大门便被囚禁在收发室,不许回家。直等到黎明,朦胧中见到李束为、马烽、孙谦、西戎等人各持一把大扫帚清扫胡同里的大字报纸屑,原来他们在烧锅炉的同时也当清洁工人,进行劳动改造。天色大明后,军、工宣队起床上班,我们才被放行回家。第二天我要去修眼镜,倒是被批准,但由两名工宣队员押解到钟楼街的亨得利钟表眼镜店修理,后来我去山医二院眼科做睫毛矫治手术,也有工宣队尾随,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而遭监视。当时国人不懂人权更不懂侵犯人权是违反国际法的,只得默默忍受。工人阶级当了家,说啥就是啥,工宣队如此说,文化人只有挨整肃的命运。
省文联的著名作家马烽、束为、西戎、孙谦统统被关入牛棚,在文联的作家有的作为专政对象被单间关押,有的被认为问题稍轻,是集中关押,叫做隔离审查。赵树理被定为反动作家兼叛徒,但由于有严重的肺气肿再加上肋骨被打断,行动极为困难,便不要求他住进牛棚,只是每天到集中居住“牛”们的大房间来学习。他不能坐高椅子,只能坐在小板凳上。于是每天上午八点钟一手抱个小板凳,一手扶着墙壁,不住地喘着哼着艰难地挪动脚步来到牛棚参加“天天读”《毛选》的必修课。
军宣队和工宣队除自己动手,还发动家属院的孩子“斗牛”。即将老作家们挨个揪到礼堂,让他们在前面走,让孩子们在后面追着“赶”,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忽而把他们撞到南墙、忽而又把他们撞到北墙,其精神与肌体的痛苦可想而知。平日牛棚里的“牛”也不断地押到群众会上去批斗,批斗大会在小礼堂进行。由彪形大汉押着几位老作家,每两位打手押一个,能走的,被扭住胳臂,揪住头发,不能走的如赵树理则是拖着走,两腿在地上磨擦,到了会场忽然按下头,弯腰九十度,忽而仰面朝天示众,令人恐惧。有一次在批判会上批斗马烽,那不是什么批判而是进行羞辱与精神折磨。有人揭发马烽的夫人在与马烽婚恋前有过男朋友,要求马烽交待。马烽此时忍无可忍,他理直气壮毫无畏惧地大声说:“就是她嫁过一百次我也情愿要她!”于是众人面面相觑,斗争会哑场。可见这些批斗会组织者的素质之低劣。对副秘书长兼画家程曼的斗争则是大打出手,一位工宣队员杀气腾腾揪住程曼两只手腕往上一提,于是程曼腾空而起,像只被提起的小鸡不住地转圆圈甩着,程曼晕头转向,汗水淋漓,两只手腕从此伤残。人性的泯灭使所有在座的文化人不寒而栗。
与所有老根据地老文艺家相比,我算是微不足道的小字辈。五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被称为资产阶级培养的大学生,是文革打击的对象之一;尤其严重的是我父亲为国民党军官,且去了台湾,再加上我同情李束为,认为他不应该被打倒;又为1962年中国作协在大连召开的所谓“黑会”鸣不平,我写过《“大连会议”剖析》一文,认为大连会议上作家的发言是实话,并无错误,于是这篇文章被抄写为大字报公之于众,我被批为替“大连黑会”翻案的刀笔吏。由于以上种种,我便与这些1938年前后参加革命的老作家文艺家一起关进了牛棚。当时我是一名普通编辑,又是唯一女性,被单独关在一间小房,窗户被钉上木板,黑咕隆咚的,晚上我的房门被工宣队上了锁,行动完全失去自由。我的两个刚上学的孩子被送到农村亲戚家代为照管,他们很不容易坐火车来看我,只允许见三分钟,而且由工宣队在一旁监视。
马烽、束为、程曼等人离我住的“牛棚”稍远些,孙谦、西戎等人就在我的隔壁。我们每天三顿饭排成队,各人拿着自己的碗筷由工宣队员押解着站在院内毛主席画像前请罪,每人向伟大领袖汇报自己的罪行,诸如执行了修正主义文艺黑线、写了中间人物等;文联副秘书长程曼则是说他参加过一个什么组织,他声音极小,说他不老实,就常挨揍。老诗人冈夫早年参加革命,是在国民党监狱入党的,年轻时曾上街高唱《马赛曲》,文革中因所谓“六十一个叛徒集团”定罪,他却心安理得,按时作息,从不服安眠药。工宣队视他为死老虎,不将他当主攻目标,他也乐得清闲。由于这“六十一个叛徒集团”牵扯面大,冈夫被北京的造反派揪走。老作家们比我先入牛棚,我是后来者,所有老作家待我极为友善,当我对马烽说,每天拿着碗筷请罪,排着队去食堂很难为情,老马和蔼地说:“时间长了就会习惯的。”充分显示了他坦然面对磨难。一次我在自觉打扫厕所时遇到一位原先与我十分相好的革命派,我问她:“我到底因为什么被关进牛棚?”她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家庭出身问题,父亲是去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我说:“那把我关一辈子也变不成贫下中农的家庭出身啊!”她也无法说清。但由于她与我说过这几句话也使我心存感激,与那些见我就扭头回避的人毕竟有所不同,故而分别后至今还思念她。
赵树理本是幽默风趣的人,过去在与文友们相聚时常是妙语连珠,让人开怀。进入牛棚后便变得格外沉默,一方面是因重病与伤痛在身,而主要是因为他一次发言触犯了那位人高马大的彪形大汉工宣队员。天天读毛选的任务是由此君包揽,他说过,虽然文化不高,卖什么就得吆喝什么,他念着《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南京政府向何处去》等文都是有针对性的,把牛棚里的老革命都当成了国民党反动派,念到不认识的字便停下让作家们指出正确读音是常事,一次念到一句“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此君不识“苇”字,坐在他腿脚边的赵树理便告诉他这是芦苇的苇字,并且告诉他以前的繁体苇字的写法,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指在左手心划着。这位仁兄听了大发雷霆,在桌上猛击一掌:“你反动透顶,老想到以前,以前怎么样,是反动派统治的时代,你总念念不忘,该当何罪!”说着就是一脚踢过去,老赵从小板凳上被踢倒在地,疼痛的伤口使他不禁惨叫起来。在牛棚外过路的人常常会听到这种痛苦的呼叫。工宣队成员都是铁路局抢修工程队的工人,抬铁轨扛枕木练就浑身力气,让他们来整治儒雅体弱的文化人,算得上是用牛刀杀鸡,不费吹灰之力。
在牛棚里的作家除了“天天读”被迫交待“罪行”外,在牛棚里打发日子也很难熬。一日三餐是食堂老范师傅制作的饭菜,他不吃荤腥只吃辣椒,厨艺自然未入流,老作家在饥饿难耐之际便打开各自放碗筷的抽屉,用手指捏几根咸菜放进嘴里咀嚼,孙谦和西戎常这样解馋。作家们长期被关自然常常想念家人,我见过孙谦在纸上写字,我以为他练书法,走过去一看,全是写的他夫人王之荷的名字,写满一张又一张,并且对我说王之荷应名王之何,我笑着说:“之何就是玉人何处吧?在家中等你呢。”我们文联的上下级之间没有官场那种森严的界限,常常说些笑话互相取乐。工宣队员不在场的时候,老作家们闲聊中曾自我解嘲:“我们这些人在工农干部受重视时是工农干部,后来一个时期高级知识分子行情看好便成了高知,灵魂工程师的称号受尊重时又变为灵魂工程师;只有这次在劫难逃!”对文革表露出百般无奈。
有次赵树理请假去医院看病,他的肋骨被红卫兵打断不是在武斗场合,而是在家中时几个中学红卫兵去他家耍闹,要他唱上党梆子,老赵对此并无反感,他爱家乡的戏曲与唱腔。红卫兵没有受过尊重人的教育,视老赵为任人捉弄的玩物,有个红卫兵想试试老赵的体力,于是伸出拳头向老赵胸脯击去,只听得老赵一声惨叫,后来去医院检查拍片,发现是肋骨骨折,医生问他如何致伤,老赵一辈子说真话,这回却说了假话,声称自己开门用力过猛,被门把手撞伤。当医师看到他的姓名为赵树理便大为惊讶,报纸上不断点名批判的赵树理就是眼前这位朴素得像农民的老人吗?当医师发问:“你就是作家赵树理么?”老赵无可奈何沮丧地回答:“如今谁还会冒用这个名字?”医师大动恻隐之心,一旁监视的工宣队员却显得很不耐烦,让他等候得太久了。
1969年夏秋之交,省文联与所有省直机关干部接到通知,从领导至一般干部包括勤杂人员统统调到北京中央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住牛棚的人除我而外统统被允许回家收拾行装。赵树理得知这个消息,心情大为振奋,他扶着墙壁回家要求家人代他收拾行装,他可能认为到了党中央与毛主席身边的日子会好过得多。但是军宣队工宣队的负责人研究后不允许他去北京,让牛棚的“牛”们对赵树理保密,不许告诉他有关赴京的信息,是关心爱护他还是蓄意苛待他,就难说了。
我们这批从牛棚出来的人到了北京后又转到石家庄的学习班学了近一年,虽然也挨批判却不再进行武斗,我在文联牛棚时被工宣队员揪去大把头发掐伤脖颈的伤口在中办学习班高质量饭菜滋补下逐渐愈合,1970年7月1日共产党生日这一天下放至阳城县当农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朴素憨厚的农民误认为下放农村的干部定是有经济问题,邻居大嫂悄声问我贪污了多少钱,我无可奉告。不久便被周围的基层干部请去写斗私批修的材料,对此我当然算得上是内行甚至是专家。当地人知道我与赵树理同在一个单位工作,便向我讲起赵树理在他们农村生活的许许多多轶闻与趣事,都说赵树理是个大大的好人。不久就传来赵树理在省城去世的噩耗,据说是在一次大型批斗会后乘鹤而去,永远离开了他无限爱恋、难分难舍的山西。老赵一生从不追求名利,有了稿费收入后连工资也不愿领取。他离北京到山西时将个人的房产无偿捐献给国家且立下字据永不收回产权。他故去后两袖清风,妻子儿女穷困不堪,这大概是老赵不曾料到的。当我于不久前与几位老作家来到老赵的故乡沁水县农村他的故居时,那院落荒凉破烂几近坍塌,我们在老赵墓前凭吊,不禁悲从中来。我对老赵的孙女赵飞燕说,我与你爷爷同蹲过牛棚,这位从未见过她爷爷的女孩用惊讶又忧郁的眼神望着我,我想向她说很多,却什么也说不出。虽然如今在首都在省城在沁水都竖有赵树理的塑像,我却还清晰地记得他每次进出牛棚时,一手抱个小板凳,一手扶墙艰难挪动脚步的身影。往事如烟吗?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