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片断

李金山

一

现在是公元２００４年７月２２日晚９：１５，在北方城市太原，我坐在六楼窗口的灯下，开始写海。

窗外是层层叠叠的窗户，亮着灯或者没亮，我知道越过它们，就是这个北方城市明亮的夜空，在强大的明亮面前，黑暗似乎只是点缀，这样的情景，人们习惯上称它：灯火的海洋。

以前我是个农民，那些年中端午节后的某一天，我拄着锄把伸直腰杆，嘴角因为腰的酸痛而向耳根咧了一下，我把右手握成拳头捶捶腰，然后腾出左手，抹一把额头的汗，这时候，我感觉着一阵风从我的背后升起，掩过我的头顶进入邻村的麦田，接着麦田里会腾起一阵剧烈的金色起伏，将风传出很远。如果语文老师在场，他会激情迸发地大喊：啊，金色的麦浪！麦浪起伏的场所应该是麦海了，但我没有听他这么喊过。

如果我还是一个农民，也许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离开我们的村庄，像村里很多人那样，也就不会看到海和描写到海。但是高考改变了我的命运，像你们都知道的那样，所以下边我要写到真的海。

二

那是北方夏日的一个午后，我站在渤海的海边，我背后的这座城市叫做秦皇岛，不远处就是著名的北戴河。太阳好像刚刚还很烈，但似乎很快就黯淡了。和我站在一起的还有我的一个校友。他分在了这个城市，以后他将在这个城市里工作、生活、结婚、生子，而我还要回到遥远的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城市，我只是做短暂停留，停留是为了看看海。

他终于办完了事，于是我们急不可耐地跑到了这个城市所濒临的海边。这儿其实是个游泳场，不远处拦着网，竖着的牌子上写着：小心鲨鱼！偶尔有很小的风，因而浪很细。实际被网着的这块水面没有给我海的感觉，我觉得网的外面才是海，那里有鲨鱼，鲨鱼会一口咬断你的脚脖子！像电影里放过的那样。海应该是危险的和令人恐怖的。

人很多，游泳场像个露天的澡堂，本地人把它称作：海滨浴场。

我们下到水里。水很浑，被人们的臭脚踏得四碎的海草的碎片升起又沉下。脚下频繁地碰到内陆人称为贝壳的东西，但是形状没有早些年内陆市场上用来装着雪花膏的那种优美，想来想去，就用歪瓜裂枣来形容它们吧，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个校友会游，狗刨式，在北方小泥潭或者水库里自学成才的大都是这种姿势：头努力地向上仰着，两手和两脚在水下急速地向后划水，缓慢地行进。样子就像刚学会爬行的婴儿。我没有自学成才，所以只好在海水里走来走去，当然只能是缓缓地。我跟在校友的后边，看他游不多远，就慌忙站起来，呼哧呼哧地喘气，我就哈哈大笑，笑骂他的狗刨和滑稽，他就谦虚地笑，腼腆地笑。他的笑充实了我的自信，我于是憋着一口气，放平了身体，试图展示一种完美的泳姿，但结果是很快地没在了水下。我手脚并用地划水，以为过了很长时间，并以为游出了很远，但站起来才发现，几乎还在原地打转。

憋着气，闭着眼睛，水下不辨方向，我和校友之间渐渐就有了距离，而且我离开岸边越来越远。

阳光变得黯淡，但海水依然温暖，我一会儿站起，一会儿潜下；一会儿潜下，一会儿站起。

当我又一次想要站起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海水淹过了我的头顶，而我并没有向着海的深处（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涨潮了）。现在我是在很深的海里了，我急速地想，海水淹没了我的头顶，恐惧一下子攫住了我，慌乱中已经灌了几口海水下去，海水又咸又苦又涩，而且肮脏，可是我没有办法不这样。我想到了死，平生第一次想到了死，我想我真够倒霉的，毕业第一天我就被淹死在这秦皇岛外的海里，我可真够冤枉的我！我没有想到同样淹死在海里的还有著名的聂耳。我想活。我想喊。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游泳的人已经变得稀少而且遥远，我估计我的喊声只有被自己听到。他们的嬉笑变得虚幻。我再次能够浮出水面的时候，短暂地看到了我的校友，也遥远，但我还是看清了他，认出了他，他还在刨一阵，歇一阵；歇一阵，刨一阵。我想大笑，但我的笑很快就被淹在了水下。我想只有自己可以救自己了，于是我不再慌乱。我发现在水下憋不住的时候，喝下一口水可以缓解肺部的压力，于是我就喝下水；我又发现，在水下用力蹬地，可以使我暂时地浮出水面，于是利用浮出水面的机会，我大口吸气，而当再次沉下的时候，我努力向岸的方向前进。我不断地鼓励自己，今天你能到达岸边！不知道这样挣扎的过程到底有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的十分钟、半个小时，但我的感觉像是过了千年。终于，再次站在海底沙地上的时候，不需要蹬地头就可以露出水面。我没有欣喜，只是如释重负，像完成了一件异常艰难的工作，长长地吐了口气，疲惫地向岸上走去。头很晕，很恶心，想要呕吐，但终于没有吐出来。招呼校友上岸，没有跟他说今天我差点送命。

三

我又曾在另一个夏初再次来到渤海的海边，但这次背后的这座城市叫做大连。

那一天，我在这个城市里转悠了一天之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到我暂时寄居的同学家里，我决定就在这个城市的某处，露天地等到天亮，天亮之后去看海。

海边的初夏仍然冷，而我却错误地以为白天晒得我脱皮的阳光起码可以使夜晚温暖。

当夜幕缓缓降临的时候，我开始像这个城市中一个无事可做的闲人，在临近海边的一个小区开始闲逛。我凑在人群中看当地人赤着脚摇着扇下象棋，听他们用方言争论每一步棋的对错、香臭；或者看他们在树木的荫凉下边使劲地甩扑克，互相用粗话骂骂咧咧开着玩笑。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下棋的人终于打了呵欠，甩牌的人也伸了伸懒腰，提起棋袋子、收拾扑克陆续散去。夜幕渐深，楼房窗户的灯光一个接一个熄灭，终于一个不剩。

现在我似乎能看到他，现在凉亭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除了路灯，一片黑暗。楼房挨着楼房，窗户临着窗户，表情木讷，像人睡着之后的静穆。他感到了困倦和寒冷，于是竖起衣服的领子，想以此抵挡热量的散失，然后在凉亭的长凳上躺下来，努力地想睡着。但寒冷还是把他叫醒，他只得站起来，走向草地，开始练武，低声地呼喝，猛烈地挥拳或者出脚，身体因为运动而暖和起来，他于是停下，但冷很快又袭上来，他又练武，终于实在是累了，但又不敢不动，所以只好四处地走动。四下里没有一个人，只有暗示不明的路灯和浑浑噩噩的植物。冷，还是冷，越来越冷，他紧了紧衣服，继续行走，不敢停下。海上的风吹来，带着潮湿而尖刻的寒冷，刺骨！他现在开始恨海，开始恨自己这个愚蠢的决定。在经过一个停车场的时候，脚步惊醒了守护者的警惕和不真实的咳蔌，他走过他，没有想要停下来，甚至没有想到取嗽。他越来越不敢想到海，包括恨。海现在是黑暗的和阴冷的意象，他不敢想到海……

夜色在一点一点艰难地褪去，天空变得灰黑，星星稀少，闪闪烁烁。我无意中已经走到了一个叫做星海公园的门口，走进公园的大门，没有人向我收票。在海边，我坐下来，面对黑暗中的大海，近处和远处没有分别。海上没有一丝灯光，只听到风卷海水的声音，哗——哗——哗——

身后有人吭哧吭哧地走近，路过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沉重。在不远的远处，他们将肩上的东西重重地卸在海里，“嘭！”沉闷但没有惊起什么，因为四周一片黑暗。仔细看，知道大概是用木板和橡皮轮胎扎成的筏子，他们坐上去，向海的深处划去，背后是这座晦暗的城市和昏睡的人们。他们是去打渔的，我白天吃到的本地人叫做“牛舌头”的鱼，就是他们这个时候打上来的了。我想。对他们来讲，海就是他们的麦田了，我又想。

暗终于褪去，天空终于亮起来，海边巨大的石头的轮廓开始清晰，终于细节分明。我站起来沿着海走动，看海从晦暗中显现。远处一老妪向我走来，走一段就停下来，捡起什么，又捡起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海带，长度超过我的高度，内地是没有见过的。是昨夜涨起的潮水。

我想。

在堤坝下，我看到粗大的管子，城市的污水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进入海，刚才天黑的时候我就坐在那里，我曾以为那是海所特有的美妙声音！望一眼不断溅起的污浊泡沫，一阵恶心，匆忙逃开。

路过公园里晨练的人们，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