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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上的女人

2005-04-29杨新雨

黄河 2005年2期

杨新雨

L:

每当我坐在桌前给你写信,凝神间,就感到你我的距离是如此地迢遥,而写信这种古老的方式更增加了这种感觉,“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这是古人的情怀,而今的通讯是如此的便捷,如今再这么写诗,就只是一种矫情了。也许,书信这个古老的事物会日益地纯洁起来,最后它只代表心灵。功利的事,急迫的事,都可以通过各种便捷的电讯方式去联络。所以我想,现代人的躲避写信,不只是因为懒怠,也是在躲避心灵。

你远走南国多久了?你原来上班的那座典雅别致的楼曾经是河边上最鹤立鸡群的建筑,如今它湮没在更高的楼群里,变得娇小玲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意过那条河,那时候,你只要站在窗前,视野里就会无可回避地出现那条河。

有一段日子,我常去河边走一走。我想给你讲一点儿这河边的事。

一般说来,这里不大会遇到什么人与事,原本是特意来这荒僻空旷之地的,也并不想有什么人与事的见闻。然而在正月初五,民间俗称“破五”的那一天,我却遇到了一件有些异样的事。

那天,我沿着河边跑步。河水只是一条细流了,而河滩却非常宽阔,这里在适宜的季节里是有人来栽种些庄稼的,便有许多用以划分土地的用树枝做起的篱笆,也有一些灌木丛和野生的枝桠稀疏的树木,以及在风中抖动的荒草。这些杂乱的草木使这旷野似乎显出了一些蕴含,然而又稀疏到几乎不能隐匿一些什么。夏秋之季,这里当是极茂盛葱郁的景象,与眼前景象的对比,令人联想到繁荣与衰败的对比,乃至生命与死亡的对比。

就在胡乱走着,在越过一丛草木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女人在一片平阔的地面上席地而坐,面前是一个灰黑的火堆,有轻烟自上袅袅升起。

同情与好奇,不知道这两种东西是人之本性,还是文明化了的人之积习?总之是这两种东西使我走了过去。

她看去约30余岁,面目也算端正清秀。但却是满面黑污,未掩的肤色也只是显着灰黄。我想除了用河里的冰水,她是没有地方可以洗面的,然而城市的河水也比不上乡村的河水干净,工业污染使这条曾经很著名的河变得乌黑而气味熏人。

她身边放了一个编织袋,鼓鼓地装了半口袋东西,是她的全部家当吧?还放着一个可能是原来装化工原料的铁皮小桶,里面盛着面汤样的糊状物,有一些柴灰在上面浮着。

还正是一个好天,冷风丝丝缕缕地若有若无,而阳光却很和煦。我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她低垂了眼帘,默不作答,只用一根树枝,不停地拨弄着火堆。我又继续问她几句:你家是哪里的?你在什么地方住?你吃饭怎么办?她都不回答,而且似乎逐渐有了生气的表情。我自觉我的问话是温和的,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口吻。

她仍然只是低垂了眼帘,拨弄着火堆,忽然她狠拨几下,竟从火堆里拨出几个红薯来,我才知道她燃火并不只是为了取暖,而是正在做饭。她却将红薯拾起,急急地装入她那个看来是无所不装的编织袋中,并且起身提起袋子,准备要走。我从口袋摸出几元钱,递向她,但她并不接,也不停止准备走的动作。

她一手抓着编织袋,另一只手又提起那个小铁桶。我急忙地说:“你别走!我走,你还烤你的火。”并且赶紧走开。然而她起步便走,很决然的样子。

看着她绕过树木草丛和篱笆墙远去的身影,我心中满是歉意,她似乎是生了气,也可能是害怕什么吧。我不该打扰她。

她是怎么回事呢?是疯子?弱智者?但她的神情和动作都不像。她一定是负了冲天的怨气或是受了奇重的打击跑了出来,并且显然已时日不短了。看她的情形,她应当是来自荒僻的乡村的。荒僻的乡村,散布在中国广大的地域里,然而对于我,它们是日益地陌生了。

据说,滥施同情为智者所不取,于是我便努力作了智者式的思考。若以树木作比,其至少有两种状态,即夏与冬之两态。夏态呢,是因温暖滋润而丰盈繁盛;冬态呢,则因严冷萧索而干枯皲裂。作简明的划分,人也可以分作以此相喻的两态,而两态间亦是可以互相转换的。树木只因季节条件的更迭,循了自然之法规而转换;人呢,也无法躲开人世的有形与无形的法规和被称作命运的东西。当然,人们还有自主的选择。而一个人无论是被迫孤行还是自主地独立,都必须在一定限度内,不能逸出太多,否则便难免要坠入到“冬态”中了。

最后我觉得自己的思想走到了古怪的境地,这古怪中包含了有关生存的惊惧。好了,写了这么多,不像是写信了。

呵,少男少女

到河边跑步和散步时,总要从那座大桥的下面穿过去。建在城市里的桥都很大,而且越建越大,桥下的水流却日益地小下去。于是桥的下面显得很空阔,即使是丽日晴天,只要从下面经过,也会有幽冷的甚至阴森的感觉。同时很无端地,总是有风,而且风很紧,若加了联想,这便直如是地府的阴风。因此我每经过这里时,总不由地就跑起步来,要赶紧跑过它,到明亮而和煦的河滩上去。

但时间久了,就发现那些巨大的桥墩上有不少字,有一次终于停下来,走近前去看一看……呵,原来如此。那许多字中最醒目的字是一个“爱”字,四下里都是以这个爱字为中心的情语和誓言,这里竟是一个展现爱的心迹的所在。在这阴冷的氛围中,这些爱的语言似乎表现着一种痛苦与坚贞,甚至有一种生死誓约的意味。

但我知道,这些都只是出自那些常在河滩上成双结对游荡着的少男少女之手。

但我分明地感到,他(她)们决不是胡写乱画的,那些字写得都很工整,虽然东一块西一块的,但都是各自选一个相对清静的地方,显现着书写者们既保持独立又互相尊重的心理。各自为阵,而在每一块自己的“阵地”上都一点儿也不显得凌乱。

这些爱的语言,其话语方式也都是人们常见的,甚至也可以说是很传统的,都很一致而简明:“爱你……我爱……永远……”也都是这样。的确,明确的示爱并不需要有个性特色,重要的是真切地郑重地说出来。他(她)们又都写出各自的名字,以显示爱的毫不隐匿和爱的决绝,因此我相信那些名字也都是真的。

也有一些略有变化和活泼些的,比如有的画一个表示心的桃形,而将“爱”字置于其中;有的则画两个桃形,表示两颗心,被一支箭(自然是丘比特神箭)射穿了串在一起,像吃剩下的两颗糖葫芦。有的将“爱”字写成中间有“心”的繁体字,──真难为他们了,这些蔑视传统的也未见得用功学习的少年们,竟知道爱字原本是这么写的。还有一处写了这样一句话:“为什么爱你的总是我?”像流行歌的词,带了一点矫作的悲伤和陶醉。

呵,少男少女,当代的少男少女!

我不能很久地看,因为我不能平静地看,一些“惊心,溅泪”的东西似乎要从尘封中溢出来。

那天有风,我照例去跑步,跑了一阵,就站在河边,端一本小书读着。不觉间,风歇了,却开始有微雨飘落。抬眼看看阴沉起来的天幕,我收起书,又慢慢往回跑。

要穿过大桥了,便看见一对少男少女正在大桥的一根水泥墩上写着字,在经过他们时,看清了那女孩正写着“爱你”两字,已写到“你”字的一半了。女孩蹲着,却努力地踮起脚尖,上身挺直着,极认真地写着,男孩手托着桥墩站立在她身旁,看着女孩写。男孩的身材不太高,似乎比那女孩还稚嫩。见我经过,女孩略略瞟视我一眼,便又专注于她的“爱你”的书写,男孩则根本没有理会我,完全不在意于别人,我真佩服当今少年的新思想和心理的镇定。

却真绝,女孩用的笔竟是一根一头正燃烧着的木棍,她以那燃烧的一端庄重地缓缓划着笔画,火星不断掉落在地上,并且火星也沾在“你”字的笔划上,点点闪闪地亮着……我虽然仍在慢慢跑着,心却要惊得呆了。

还有比这更新奇的书写和更动人心魄的示爱的情景么?一瞬间,心底如忽地蹿起一股火焰……

为了尊重别人,为了“大人”的自重,我不能停下来。已经跑过去了,却又回头,见女孩曼妙的身形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还在写着什么呢?跑到较远的距离了,我再回望一次,见他们已经双手互握,面对面凝视着,显着一幅永恒的爱的剪影……

我早先所接受的关于爱及爱的方式的教育,认为真正的情感是深蕴的,强烈的示爱反而常常证明着感情的不真、不深和不持久,即使要表露也以含蓄的方式为最美好。之后又接受了革命文化中许多限制个人情感的教育,而更久远的文化也对情这一物显着很严冷的面孔,同时又认为“无言之美”是至美。这一切,在当代青少年的眼中,大约已经类乎一些冷硬的化石了,久远强大的传统在此简单地失效了。

应该认为,我所见的这些少男少女们的情状,是表现着一种自由的青春情性,也可以相信他(她)们的无邪与真情。但我同时也知道他(她)们的矫作态度和只源自青春热血的激情,他们常常特意在很显眼的地方,当众拥吻,那故意表现的勇敢中包含着不真诚。他们尚没有任何地位和资本,他们却有多余的热情需要付出,他们需要表现和表演自己,也像是在做一点青春的发挥和演习,他们要早早地证明自己。然而我又于微茫中感到,一定有许多的东西是我所不能感觉的,因为我不再是少年。

芳菲梦寻

应该是在暮春时节,花树已经很繁盛,她翩然地出现在夕阳斜照的门口,那间既是办公室又是他宿舍的门口。虽然之前她来过信,他知道她要来,但当她真的出现时,还是觉得有一种翩然而至的感觉,好像她并不是经由现实的路而来。而他这如此凌乱的家,也竟像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境。

她用惯常的揶揄的目光看着他,此时却显得大有深意,而笑却快要抑不住了,看着他大概是很可笑的样子,她的笑很快就像花一样绽放了,呵,她的笑容仍然是那样的明艳!

然而她的手中提了大包,肩上挎了小包,她不堪负重地斜了身形,虽然脸上带了明艳的笑。

呵,她分明是心存了昨日的爱和欢愉,今日的梦,以真实的也是夸张的风尘仆仆的形象来晤他了,于是他知道,她心中的春光仍然保存完好甚至日渐绚丽,她要来找寻,要来更多地装点它、增添它。她表现着完全自然的正常的神态,好像是要于不经意间否定他们已经隔着的很明显的时间和空间的空白,而实际上还不只是空白。

包内是衣物、姑娘家的各类用品,还有他或她原先爱吃的食物,还有一些可能只有她才会带的莫名其妙的物品。当然,还得带不能太少的钱。钱,当然是要从她工资中支出的,因为她不是顺借或假借了出公差的机会,虽然这一般都是容易做到的较普遍的方法。她不愿意这样捎带,她是要专门来的,为了她此行的纯洁,为了她寻梦的纯洁,也为了她的骄傲与脱俗。

呵,即使如她的飒爽英姿,浪漫超俗,也不能两袖清风、衣袂飘扬地去作全然是精神上的追寻,大包,小包,就是一种有象征意味的例证吧。

他知道她也体会到了,从她额上的细细的汗珠,从她微微泛白的脸上,甚至从她的笑容里,他感觉到了她的一种情智上的努力,她大概没有想过寻梦的路也会是这样地劳顿。

世俗的滞力,路途的迢遥,经济的拮据,以及那大包小包,倘若不是因为她此行的愿望太过强烈,梦境太过美好,这一些负累在心绪上的影响,已足以使她的心再坠入那忧伤苦闷中。

她向单位请了假,只说有事,单位的理解是她家里有事,而家里的理解是单位要她出差。人们都习惯了她,喜爱她,看重她,也宽容她清高的行为。她要去哪里,去干什么,她没法说,要说,就只能编谎,她还没编过谎。然而这种以清高作盾牌的隐匿其实也无异于是一个圆巧的谎,她为此感到了悲哀。她能说去寻梦吗?她能让人们认为她此行是一种美好的行为吗?她的并不复杂的生活经验已足以使她明白,真实和纯洁的价值,并非总能被确认。这样想了,她感到了一些释然,之后却是更多的迷茫。

也许她在潜意识中也只为了证实一下梦的空幻和寻梦的虚妄,而求得从此心安。

她的美好心情使她不在乎一切劳顿,她喘息着却含情地注视着她想念的人,她已失去但想挽回的人,而他的心已经开始沉沉地下坠。

她一定很美妙地设想过见面的那一瞬,设想出各种热切与渴望的情景……最后,她的心境或许是被庄严和圣洁充满——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深深地对视着,目光无限地辽远,像各自站在世界的两极,辽远却没有阻隔,没有迷雾,他们真切地感受着对方,心脏舒缓有力地跳动着,像天地的脉搏。微笑从目光中溢出来,她的微笑使天地变得明媚而鲜活,而他的微笑使世界充满温暖和润泽……

但这一瞬并没有闪现光彩,她从他的脸上读到了自己的失败。他的笑一定显得很勉强,仅此便足以破坏了一切……情和美的境界像娇艳的花、静谧的湖,本是不能有些微的亵渎和粗俗的拂动的。

在她,这大概本来也能预料的。但她起码也希望那失败在分别以后或至少等到临别时再体会。而在这之前,让心在梦中沉浸几天,但,却连这也不能够。

她的眼里已有泪花在闪动,那在想象中无数次体味过的耀目的欢愉和晕眩的幸福为什么不能真实地降临呢?

热情和表面残留的笑容都在慢慢地消褪,她坐在他指给她的椅子上,应答着他的世俗的问候,像有意作践自己似的,她也开始问询他的世俗的生活内容,眼睛则已空洞地望着窗外。

在其后的几天里,他与她在绿湖中泛舟,闹市里踯踽,小店里对酌,晚上便送她回到旅馆,除了白天相伴在一起的形式外,她得了什么呢?所有一切,就像零落了花朵的枝条,失了神韵的诗。

有一个黄昏,他们登上了公园里的人造小山,坐在山顶那个玲珑的凉亭里。她也许只是为了坐姿的舒服,就背向了落霞辉映的视野开阔的一面,却面对了一个乱石峋嶙的角落。他奇怪她这样一位雅丽超俗的姑娘,竟能面对着一个乱糟糟的不洁净的角落沉思默想。即使是在苦闷中,人也总是愿意在开阔的美景中得到诗意的抒发。他将这意思向她说了,她在沉思的迷蒙中仰起脸望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凄怨和深深的失望。他被这目光所震慑,突然感到了恍然彻悟的愧疚和自责。心开始下沉,热血泛涌起来……在胶冻着的时间和空间中,他和她是黄昏中分离着的雕像。

在各处的游荡中,他给她拍了许多照片,照相似乎是弥补或躲避真实情感的好方式。她很轻松地优雅地站在镜头前,有时又故意夸张地摆出各种姿态和表情,但她的目光却常常泛出异于表象的神情,凝肃地像是要直射入他的灵魂。

而照相可以录下最不真实的情景,即使是最痛苦的时候,只要抓住某一个瞬间,就可以显示不真实的愉快活泼或温馨莞尔的表情。

她须臾即逝的明艳美丽的笑容凝固在照片上,似乎这便是永远。今后看这照片,还能忆起这瞬间的笑容所包含的浩茫郁思和刻骨铭心的苦痛吗?

她走了,他的心里一片荒芜,他记得她在炎阳下亭亭玉立然而却显得孤立无依的身影,记得她双手托了腮的沉思,记得她在凄婉的诉说后又努力绽出的笑容。记得她说了你知道我原本是多么爱你的,之后,却相对于苦涩的沉默。

她走了,带了大包,小包,里边变换了的是只具有物质意义的礼品。现实是不能够也不应该冲破的。两个形象,两份感情,真是很不相同,然而他不能够试图同时拥有她们。

她在走后的来信中说:我差不多是默诵着一句诗寻找另一个天地的你的——

我拽着你的胳膊在堤岸胡逛,夜宽舒而动情──

呵,我永远不会有那样一种纯情了。而且,哪里是另一个天地呢?既然人生有无限的可能,我何必悲苦呢,往前走去,不管前面是什么,不管是主动的举步还是被命运推着逼着走,既然你说生活要追求也要创造,我决心不再守护着过去,哪怕创造的过程与结果都像意念一样苦涩。

她表达了一种苍凉的勇气和决心,他则感到一种高临般的深刻的痛苦与欢愉在胸中涌起,不论一种解脱伴随了多少悲伤和眼泪,都应该看作是生命前行的标志。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就是他相信,至少在此刻,他的痛苦和欢愉,都是为了她的。

无论如何,她将走向新的人生。以她如此美好的情怀和秉赋,他希望、他也相信,会有最多情最丰富的人生属于她。

她走了,她不会再来,这是她芳菲青春的追寻和告别。

他没有复信给她,为了她能够坚持她的勇气和决心,为了不牵扯她新的人生之旅。

但他记在心里,永远记在心里:她来过,带了大包小包,带了明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