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巷子深处的毛线女
2005-04-29傅爱毛
傅爱毛
1
巷子是一条古巷。
由于年深月久的缘故,巷子里的石子小路看上去已经破败不堪了。阴雨天后,绿色的苔藓会沿着墙跟脚一直爬到墙上,久久地不肯剥落。巷子里的房屋也很破旧,都是一些木结构的低矮小屋。住在小屋里的自然也都是一些最底层的平民。不过,隔三岔五地,就会有一两个时尚而又华贵的女孩子前来光顾这里。大家一见就知道:她们是来找毛线女的。
“毛线女”是住在巷子最深处的一个女人。专门靠编织手工毛线为生,已经做了二十来个年头了。毛线女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眉目清秀,干干净净的。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大有来历的女人。说来令人不可思议,她整年整月地呆在这巷子里头,差不多足不出户,做出的活路却新奇别致,典雅高贵,令女孩子们喜不自禁。女孩子们都宁愿穿过大半个城市,出高于商店几倍的价钱来她这里定做毛线衣。毛线女对待自己的工作虔敬而又严谨。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不慌不忙、认认真真地编结着她的毛线。哪怕天要塌下来,也决不肯马虎手上的一针一线。对她来说,这世界上仿佛再也没有比毛线衣更要紧的东西了。当然,她的女儿除外。
原先的时候,毛线女和女儿一起生活。后来,女儿长大,到很远的外面讨生计去了,她便一个人度日月。毛线女没有男人。当然,她一定是曾经有过男人的,不然的话,她哪里来的女儿呢?巷子里的人倒是从来不曾见过她的男人。大家只晓得,她的男人可能姓“端木”。因为,她为女儿取名叫作“端木棉”。她本人则叫作“杨采玉”。不过,人们习惯上都称她作“毛线女”。
除了毛线衣织得远近闻名以外,毛线女杨采玉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爱说话。要让她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来,简直就像是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来一样地艰难。因此,大家索性就当她是哑吧了。一般来说,不爱说话的人往往都比较严肃、呆板。毛线女却不是这样的。她永远笑眯眯的。不过,仔细端详的话,就会发现:她笑得很冷。像冰碴子一样地惨烈。她的眼睛幽深莫测,如同两口深潭。潭里头也结着冰,闪着清凛凛的寒光。那些企图走近她的男人,看到了她的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忘而却步。因此,她的生活中除了毛线以外,几乎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节外生枝的故事。不过,大家还是相信:她是一个胸藏锦绣之人。不然的话,她怎么会编织出那么美丽的毛线衣来呢?
2
不过,最近一些日子以来,毛线女破天荒地没有织毛线。她的女儿从遥远的京城打来电话说,要带男朋友回来见她,她便放下手头的活路,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了。这里洗洗,那里擦擦,连最小的角落都不肯放过。未了,她还郑重其事地为自己买来一套新衣服,并到一家理发屋里认真做了个头发。当新做了头发的毛线女从巷子外头走进来的时候,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呆愣住了。以前的几十年里,毛线女的发型从来没有改变过,就是潦草地在脑后挽上一个髻就完了。现在,她的头发被烫成了优雅的波浪型,蓬松而又随意地披散在肩膀上,就像盛开的一簇墨菊。人们这才一下子发现了:原来,毛线女居然长得非常、非常地好看呢,好看得就像她编织出来的那些毛线衣。
大家都晓得:毛线女生活中第一等要紧的事情是织毛线。比织毛线更重要的则是她的女儿。女儿是她的心,是她的肝,也是她的宝。现在,女儿的男朋友第一次上门,这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件顶顶要紧的事情呢。再说,她们这个家里许多年没有男性成员出现过,那种阴盛阳缺的局面已经持续得太久。现在,有一个男人以“自家人”的身份露面,自然是要好好打理一番的。
女儿礼拜六回来。一大早,杨采玉就开始煎煮蒸炸了,像过新年一样。把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以后,杨采玉脱下随身穿的衣服,简单冲了个澡,然后,换上了那套新买的衣装。新衣服是紫色的,高贵而又含蓄,一点都不张扬。与她娴雅沉稳的气质十分投合。配上她新做的发型,那种中年女人的韵致就被不露声色地调理出来了。穿戴好以后,她忽然对着镜子愣住了。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她想:自己这是为女儿装点门面呢。如果自己邋邋遢遢的,像一个脏肮的乡下老太婆,女儿在男朋友面前就会很没面子。她不想让女儿没面子。
女儿是她的命。
3
刚刚打理好,门铃声就响了起来。
杨采玉拉开门,那一双热恋中的情侣就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杨采玉望着他们,他们也望着杨采玉。
有那么一瞬间,杨采玉恍惚地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梦中一般。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是一种虚幻的想象。她就那么像一棵树一样地僵在了门口。而且,突然间地,一句话、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女儿叫了她一声“妈”,她才猛然灵醒过来,慌慌忙忙地回转身,一个人躲进厨房里去了。甚至忘了跟客人礼貌性地打一声招呼。
不过,对于妈妈的态度,端木棉丝毫都不感到意外。她以为,妈妈之所以如此失态,是被她的男朋友吓坏了。是的,她领回家的这个男人四十八岁,比妈妈还要年长三岁。这的确不大容易让人接受。正因为这样,她此前一直没敢向妈妈透露一点有关男朋友的信息。她就是要来个突然袭击,让妈妈猝不及防、无力反对。当妈妈一个人进了厨房以后,她也悄悄地跟了进来。杨采玉一直在低头忙碌着案子上的菜,看也不看她一眼。她只好先发制人地开口道:
妈,我知道你不满意他。可是,他爱我。他已经跟他妻子办好了离婚手续。
杨采玉抬头看了女儿一眼,没有作声。继续摆弄着手中的菜。端木棉又说道:
我认定他了。除了他,我谁也不要。我们年底就结婚。
说完这句话。她似乎还嫌不够决绝,又示威性地补充了一句:
我们的爱情是坚不可摧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我们分开。
杨采玉又抬起头来看了女儿一眼,然后埋下头去继续认真地摆弄着手中的菜。
不过,通过刚才不经意的两眼,她似乎第一次发现了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女儿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女人。而且很漂亮。比整条巷子里的女人都漂亮。也比年轻时的自己漂亮。这一事实真切而又残忍,令她难以接受。她禁不住深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不过,她的叹息是在心里发出的,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女儿领回家的男朋友居然是她二十年前的旧情人。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又慢慢地睁开来,努力让自己来接受这一荒谬的事实。
4
坐在客厅里的申进昌一直在默默地抽着烟。
人坐在那里,心却游走到了二十年前。他实在没有料到,二十年后自己会阴差阳错地再次回到杨采玉的面前来。他想:是神把他引领到这里来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看来,冥冥之中,一切都自有定数。这样想着,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目光就定格在了墙上的一面镜框里。镜框里是两个女人的合影照:一个是母亲杨采玉,一个是女儿端木棉。他拿眼睛死死地轮番盯两个女人。看足看够了,他才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第一眼就被端木棉吸引了。实际上,从一开始,他就在潜意识里把端木棉当成了杨采玉,只是他自己没有察觉到罢了。
不过,认真地端详了一番以后,他就发现了:母亲还是母亲,女儿也还是女儿。女儿永远不可能真正代替母亲。那不能代替的一切都潜藏在母亲杨采玉的眼睛里。杨采玉的眼睛很深。深得如同两间古旧的老屋。看到她那双眼睛,他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久违了的回家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他在端木棉那里永远也寻找不到。这需要岁月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积蓄和沉淀。
也就是在此刻他才明白:时光虽然残忍,但同时也很伟大。它把他昔日年青的恋人酿造成了醇香的陈年老酒。自己单只是站到她的面前就已经被醉倒了。他觉得,二十年后的今天,杨采玉已经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女人,而像是一首韵味悠远的老歌,或是一个沧桑而又古典的故事。要么就是一首沉默的诗。自己需得花费工夫耐心地咀嚼和领悟,才能品味出她的意蕴来。不过,那意蕴太沉重、太深厚了,他有些承担不起。二十年的奔波劳顿,使他感到身心俱惫。而端木棉就像是一条欢快清爽的小溪,让他忘掉一切,全身心地释放。当自己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就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年青时代里。他愿意让自己滞留在那个时代里永远都不走出来。
也就是说:那母女两个结合在一起,其实正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或者说,她们是同一个女人的不同时期、不同阶段的呈现。对自己来说,她们是不可分离的。割舍了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他的感情世界都将残缺不全。上帝怜悯他,才会让历史和现实在同一时刻里与他狭路相逢。他觉得,端木棉就像是一个上帝派来的使者,她援了他的手,引领着他,让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过去,接续了他生活中二十年的时空断裂。而杨采玉就像是一个忠实的守望者。她守候在岁月的风尘中,等待着他一步一步地跋涉到现实的面前来。两个女人对他同样重要。
在他这么慨古叹今、心事滔滔的时候,母女两人已经把午餐准备好了。
5
饭菜很快就上了桌。五颜六色的,很丰盛。然而,三个人的这顿饭吃得却很压抑。尽管端木棉极力斡旋,气氛仍然没能协调和热烈起来。申进昌倒是很有绅士风度,不停地为两个女人夹菜,舀汤。不过,他始终没有以一个“准女婿”的身份跟杨采玉说过一句话。由于年龄和往事的关系,他既无法以晚辈的身份称杨采玉为“伯母”或是“阿姨”。也无法以平辈人的身份对她直呼其名。于是,他只好尽量避免与她直接对话,同时又不能冷落了她。当然,他也不能表现得与端木棉过分地亲近。在这种情态之下,这顿饭吃起来便顾虑重重、举步维艰了。
吃过了那顿艰苦卓绝的午餐以后,申进昌稍坐了片刻,便以会朋友为名,告辞离开了。剩下母女两个人,气氛本该相对缓和一些的,然而,局面似乎更加地僵滞。家里本来就不大的空间也显得更加狭小逼仄了。杨采玉一直在不停地寻找一些事情来做,以避免跟女儿面对面地相处。端木棉见母亲一直沉着脸,便顾左右而言他,避免提及男朋友申进昌一个字。这样,母女之间的话便少之又少了。端木棉丝毫都不知道母亲和男友那曾经的往事,所以,她错误地领会了母亲的沉默。她想,如果母亲公然地站出来反对,自己也好与她理论一番。现在,她不声也不响,自己就什么法子都没有了。反正基本的礼数已经走到,她的主意也早已就打定。母亲的态度也就无关紧要了。
端木棉勉强在家里住了两天,第三天便和申进昌一起匆匆离开了。她是一刻都不想跟她的恋人分开。申进昌在临离开以前,又到杨家来了一趟,并送了一件礼物给杨采玉。作为“准女婿”,申进昌孝敬“岳母”大人一件礼物也是应该的。尽管他的年龄比那“准岳母”还要年长。不过,他没有把礼物直接送给杨采玉,而是让端木棉来转交。当端木棉把礼物拿出来的时候,杨采玉的态度依然是暖昧不明,模棱两可的:既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端木棉只好把礼物替母亲放在了卧室的梳妆台上。然后,便幸福地挽了恋人的手离开了。
6
那两个人离开以后,杨采玉勉强撑持着的精神才一下子颓然一声垮了下来。她颤颤巍巍地趴在门缝隙上,拿贪婪的目光死死地注视着那渐行渐远的一双男女。她发现:那男人还似二十年前一样地高大威猛。那女人则恰如二十年前的自己一样地楚楚可怜。可是,那幸福地依偎在男人身边伴男人远行的,却不是她自己。像二十年前一样,她又一次被孤零零地撇在了小屋里。她就那样直愣愣地望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背影一点一点地变小,最后完全消失在巷子深处,才艰难而又吃力地关上门。然后,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足足几个时辰没有动弹。
她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你真的已经老了吗?
其实,她才刚刚四十五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个年龄虽然残酷,但也并没有到达老朽不堪的地步。按说,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还可以有许多精彩的故事发生呢。然而,早在二十年以前,她就没有故事了。现在,正在把人生的故事演绎得如火如荼的,是她的女儿端木棉。这预示着:在人生的舞台上,她似乎已经到了彻底谢幕的时候了。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一样。尽管她的心似乎早已就像一口干涸的井一样枯寂而死了,但,当女儿的故事一点一点地推向高潮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失意和落寞。
她有些不甘心。于是,慢慢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像猫一样轻轻踱到一面镜子前。她看到:镜中的女人确实是老了。细密的纹路布满在眼角周围。皮肤虽然还算白皙,但已经不再光滑和细腻。更没有那种像阳光一样明媚动人的光泽了。如同一件年深月久的银器,只有在黑暗的衬托下,才能些微地弥散出一抹幽微的光晕来。作为一个女人,自己也曾经年轻,也曾经美丽过的。年轻美丽得如同一轮新月。那轮新月也曾经温柔而炽烈地笼罩过一个男人的心。不过,那仿佛已经是恍若隔世的前尘往事了。
她从镜子前走开,来到卧室里。从抽屉的最底层拿出一本相集来。相集里面保留着许多她年轻时的照片。她把那些照片拿出来,先是一张一张地端详。然后,又把女儿端木棉的照片拿出来,放在—起对比着。她发现,女儿活生生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自己今年四十五岁,女儿二十二岁。现在,二十二岁的女儿正痴心不改地爱着那个名叫申进昌的男人。而自己爱上那个男人的时候才刚刚十八岁不到。爱得比女儿还要疯狂,还要执拗,还要炽烈。和那个男人要死要活地相爱了整整五年,恰恰在她二十二岁的时候,那个男人离开了她,从此再也没有露过面。一眨眼之间,二十来年的时光就那么过去了。
她合上相集。然后,从抽屉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小木匣子。那个小木匣子里放着一只用红丝绒包裹着的翡翠镯。她把镯子慢慢地戴在手腕上,一种冰冷温润的感觉立刻像流水一样,透过她的肌肤,浸淫到了她全身上下每一根最细微的神经末梢。就像二十年前,男人潮湿的目光漫过她的全身一样。
在梳妆台上还放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木匣子。是那男人刚刚留下的。不用打开她也知道,那里面放着一只一模一样的翡翠镯。跟她腕子上戴着的这一只,恰恰是一双。当年,男人先送了她一只。并向她许诺:等娶她的时候,再送她另一只。现在,那另一只送来了。他要娶的人却是她的女儿端木棉。她觉得,这事情不像是真的,倒像是一出戏。
不过,这至少证明:前尘往事并没有在男人的记忆里完全湮没。
7
那么,二十年前,他究竟为了什么原因而突然离开自己的呢?
这么多年以来,杨采玉每一天都在等待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她也曾有过一千种、一万种的猜测。她把那些猜测都幻化作不同的色彩和图案,一针一针地编织到她的毛线衣里面了。那些时尚而又华贵的女孩子们根本就不懂她的毛线衣。只有她知道,她所编织出的每一件毛线衣,其实都是一个回肠荡魄的故事。那些故事缠绵而又决绝,使得她的毛线衣看上去凄美冷艳,具有一种难以捕捉的鬼魅之美。她们不知道,她其实不是在编织毛线,而是在用她的手指讲故事。只不过,她的故事只有色彩和形状,而省略了通常的声音罢了。她不喜欢声音。她喜欢一切都是静寂而沉默的。像她织出的毛线衣一样。一针一线、结结实实地勾勒在那里。也像她织出的毛线衣一样,环环相扣、生死不渝地坚守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谜。
现在,她预感到:这个谜语的答案已经到了初现端倪的时候了。这个答案越逼近她,她心里感觉越慌乱。仿佛要窒息了似的,连呼吸都是艰难的,就像二十年前他离开的那个夜晚,用他的手臂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让她无法喘息那样。
那种被自己所爱的人紧紧地搂在怀里,无法喘息的感觉是多么地幸福而又诱人啊。她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地重温那种感觉。她就是靠着对那种感觉的回忆一天一天地活过漫长的二十来年的。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渴望,被那种感觉像潮水一样地包围和裹挟。哪怕是在其中沉溺而死,她也心甘情愿啊。
她放下手里拿着的小木匣子。慢慢地踱到屋子的里间。里间是一个小屋。昏暗而又狭窄。在那昏暗而又狭窄的小屋里,放着一张小木床。那张小木床是用红木做成的。由于年代久远的缘故,床头被磨蚀得光滑而又圆润,在黑暗中闪耀着幽亮的光泽,如同一面勾魂摄魄的古铜镜。杨采玉像一个影子一样,摸索着在那张小床上躺下,然后蜷起身子,双臂交错,紧紧地搂住自己,那种幸福得令人窒息的感觉就慢慢地渗透到她的骨髓里面来了。
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们,男人和她,就是这样挤在这张小木床上的。他,那个名叫申进昌的男人,就像搂着一只小猫咪一样,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吻她的耳朵,吻她的鼻子。吻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吻足吻够了,便跟她做爱。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夜,他们做了三次爱。每一次都做得回肠荡气。每一次都爱得死去活来。当他们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再也没有一丝气力的时候,她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得死死的,连个梦都没有做。直到太阳把窗户纸都映红的时候,她才醒来。
醒来以后,他就不见了。
起初的时候,她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她以为他去忙什么要紧的事情去了,舍不得叫醒她,所以才不辞而别的。他一向都是一个细心而又体贴的恋人。一天过去,两天过去。整整一个月过去,仍然没有他的丝毫音讯,她才知道,他是离开她,走了。连一个字、半句话都没有留下。
8
他走了以后,她没有掉过一滴泪,但却整整三个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刚开始的时候,是她不愿意开口。后来,她就是想要开口,也开不了了。像一个哑巴一样,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父母看着突然间不会说话的女儿,急坏了。带了她去看医生。不过,医生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她是患了一种罕见而又奇特的“失语症”。原因不明,也无药可治。该好的时候,自己就好了。若是好不了的话,便谁也没法子。
她就那样莫明其妙地成了一个“哑女”,也成了压在父母心头的一个沉重的包袱。父亲托人替她介绍了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两个人只见了一面,然后就结了婚。反正对她来说,嫁给谁其实都是一样的。把自己嫁掉,也就了却了父母的一桩心病。结了婚以后,面对那个粗俗不堪的男人,不要说她是患了失语症,即便她会说话,她也没有说话的欲望了。所以,她自始至终不曾对那个男人开过口,甚至连一个最简单的微笑也不曾有过。就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生铁疙瘩那样。男人被她激怒了,便骂她:
你不会说话倒也罢了,难道连笑一个也不会?
自从那个叫作申进昌的男人走了以后,她就不会笑了。这一点倒是确确实实的。哪怕对着最慈爱的父母,她也笑不出来。现在,让她来对着一个陌生而又粗俗的男人笑,她怎么笑得出来呢?她不笑,那个男人便狠狠地扇她耳光。鲜血顺着她的鼻孔和嘴角像雨点一样地往下滴落,染红了她的衣襟。她依然紧紧地抿着嘴唇,一声不吭,一语不发。
男人更加恼怒了。骂道:你喊呀。只要你喊一声,证明我打疼了你,我就不打了。她只是抿了嘴。仿佛一蹲石头一样。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男人终于怒不可遏地骂道:
死人,死人,真真是个活死人。
她觉得男人骂得一点也不错。自己的的确确就是个死人。自从那个男人走了以后,自己的心就已经死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只不过是个影子而已。不过,她发现,作一个不会说话的活死人也挺好的。至少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很快,那个男人就跟一个会说话的女人混上了。她如释重负地离了婚。不过,当她生下了女儿,女儿开始依呀学语的时候,她的“失语症”却突然不治而愈。她会说话,也会笑了。她会甜甜地笑着叫女儿“宝贝”,“心肝儿”。不过,她不想让人知道她会说话。为了躲避熟人的目光,她带着她的小女儿,来到陌生的中原郑州,在一条僻静的巷子深处落下脚,一住就是二十年。
在这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她从来不曾开口跟外面的人说过一句清晰的话。大家都以为她是一个天生的“哑巴”。她也愿意继续作一个哑巴。她已经习惯了沉默地活着。她的话很少,只在家里说给女儿一个人听。不过,随着女儿一天一天地长大,她的话也越来越少。少得就像金子一样了。到了后来,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究竟是不会说话,还是不愿意说话。
9
然而,现在,二十年以后的此刻,当那个名叫申进昌的男人突然出现的时候,她觉得:她又一次地旧病复发,患了“失语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不过,她似乎也无需跟谁说什么话。她只要有毛线衣织就能够活下去。她觉得织毛线是世界上最好的活路。只需要眼睛和手就可以了,不必劳动嘴巴。现在的人很奇怪:一方面追逐高度的现代化,一方面又喜欢手工的东西。就是靠织毛线把女儿养大,并供女儿读书的。后来,女儿在外面赚了钱,不让她再织.可是,她放不下。她已经织了几十年了,不织的话,心里就会空荡荡,没着没落的。只有手里织着毛线的时候,她的心里才踏实,才安稳,也才笃定。她觉得,当她一针一针地编织着毛线的时候,就仿佛是一个僧人在数着手中的佛珠一样。只要一放下来,她的心儿就会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噼啪作响、慌乱不定。因此,除了吃饭和睡觉以外,她一直都在织。白天织,晚上也织。当她编织着毛线的时候,她的心往往在她的手指的引领下,顺着那长长的毛线,游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此刻就是这样。她一边编织着毛线,一边想着那两个远行的人儿。
那个她等待了二十年的男人就这样,又一次地走了,带着她的女儿。这就是她期待的答案吗?她觉得时间对那个男人是偏袒的。当年,那个男人离开的时候,她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过了二十多年,当那个男人回来的时候,等待他的依然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和当年的她一样年轻,也和当年的她一样美丽。而她却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那么,她花费二十多年的时光,就是专门为那个突然离她而去、不辞而别的男人养育一个貌美如花的情人,然后,自己来作他的“岳母”吗?
如果这个男人再也不出现,她也永远不知道答案。那么,也好。她可以继续用毛线来编织她的答案。她可以设想,他是为了一个迫不得已的缘由而不得不离开她的。她还可以设想:他出门去是为了赚一笔钱的。赚了钱好回来娶她。可是,费了许多的努力他都一无所获,于是,他不得不滞留在了外面。当然,她还可以设想:就在他办完了该办的事情,马上要返回到她身边的时候,他突然间遭遇了不测。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虽然这样的设想未免残忍。但,当她一针一针地把这些设想编织在毛线衣的图案上时,看上去依然美得惊心动魄。守着这份动魄惊心的美,她也还可以一天一天地活下去,继续做她的梦。说到底,女人不就是依傍着一个梦而活着的吗?
在她为时四十五年的生命历程中,有五年的时光是和那个男人一起度过的。而那五年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核心,就像埋藏在她岁月里的一座丰富的矿藏那样。二十年以来,她就是依靠挖掘那座矿藏而活下来的。这已经成了她赖以生存的根深蒂固的方式和习惯。然而此刻,这个习惯和方式由于突然的变故而被完全地打破了。这使她感到茫然而又不知所措,惶惶然不可终日。
10
整整一个礼拜过去了。杨采玉像一个影子一样坐在沙发上,一边编织着手中的毛线,一边想着那个男人。以前,她也是这样,一边织,一边想。可是,那时候,一切都是虚幻的。她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男人的轨迹仿佛是她握在手中的毛线,她高兴怎么勾勒就怎么勾勒。怎么编结都合乎她的心意。然而现在,她确切地知道,男人正和另一个女人呆在一起。那另一个女人叫作端木棉。他们恩爱缠绵得如同一件珠联璧合、浑然一体的毛线衣。
想到这里的时候,杨采玉便停下了手中的毛线。她织不下去了。一个礼拜以来,她常常会这样,突然之间就织不下去了。如同陷入了沼泽里,被胶着住了一般。她觉得手中的毛线也变得滞涩而又坚硬。她就那么下意识地握着一个毛线团僵住了。如同一座雕像一样,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几个时辰过去了,她一动都没有动。然后,她在心里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
说完以后,她又重复了一遍:
绝不。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一次不容置疑、掷地有声地对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