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过后是秋天
2005-04-29罗伟章
罗伟章
晚上六点半钟,汤庆如约到了金兰阁。金兰阁地处成都西区,是这一带有名的茶楼。说是茶楼,其实功能很多,既经营中餐、西餐,也有桑拿、氧吧,成都高档一些的茶楼大多如此,金兰阁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它内部的装饰很特殊,比如二层上的茶室,门楹上用石膏做成一只女人的手,食指与拇指相含,其余三指张开,如一只饮水的鸟;迎面墙上画着绿油油的茶山,高高的茶树上,远看长着的是茶叶,近看却是少女的脸;两壁挂着静物画和抽象风格的版画;天墙上平时看不出什么,如果打开顶灯,就呈现出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壮观景象。
这是汤庆第一次到金兰阁来,约他喝茶的又是他上司,心情难免激动,也有些不安。他在大门外踌躇片刻,直接上了二楼。喝晚茶的时间还没到来,几百平米的大厅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茶客。汤庆刚出电梯,一个服务生就过来招呼,汤庆问有一个姓江的先生到了没有。服务生潞你是指江局长吗?汤庆说是的。跟我来吧,服务生热情地说,带着汤庆穿过大厅东侧的巷道,敲开了一个面积很大的雅间。西蜀广播电视局局长江长清正跟一男一女谈笑风生。见汤庆进去,江长清没动,那一男一女倒站起身来,和汤庆握手。江长清说,他叫汤庆,芙蓉广电报的广告部主任。那男子说,江局不说我也明白了,看汤兄这副形貌,就知道是江局的得力干将。芙蓉广播电视报是西蜀广电局属下的一份报纸,创办没几年,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特别是广告营业额步步攀升,作为局长并直接负责报社经营的江长清(报社不是独立核算单位,虽另设了总编,但总编只管采编,没有经济上的签字权),的确最器重汤庆。
听了那男子的话,江长清就笑,眼睛微微眯着,成功男人的自信和魅力显露无遗。他五十岁上下,穿名牌时装,系高级领带,身上还洒淡淡的香水,举手投足,以优雅为最高标准。笑过后江长清指着那男子说,这是刘阳,成都著名青年画家兼装潢师,金兰阁的内设计就出自他的手笔。汤庆本已落座,这时又站起来跟刘阳握手。刘阳见江长清在他头衔前面加了“著名”二字,紧接着又听到汤庆的惊叹,乐不可支,可又尽量掩饰,跟汤庆第二次握手时,就把脸埋下去,头朝前冲。他的头很小,虽然年轻,却已谢顶了。两人忙乎完毕,江长清又指着那女子说,这是林佩君。江长清介绍刘阳的时候,声音响亮,介绍林佩君时声音却很小,而且也没加任何形容词,仿佛是向别人介绍家里人。汤庆开始没注意,此刻才发现,林佩君身材高挑,椭圆脸蛋,皮肤嫩白,一头随意的披肩发染成淡黄和浅红,与头发本身的郁黑间杂,浑然天成。汤庆跟林佩君握手的时候,刘阳说:佩君小姐十年前是成都市青春风采大赛冠军得主,眼下是金兰阁老板。汤庆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可林佩君对刘阳的赞美并不满意,美目一挑,嗔道:不提时间还好,一说起十年前的事情,就好像显得我多老似的。她的声音带着露水和阳光的气味,娇滴滴的,又热辣辣的。刘阳双拳握在一起,给林佩君作了个揖,又左右开弓,做出批自己嘴巴的虚拟动作,边批边说:该打!该打!
服务生站在门口,问汤庆要什么茶,林佩君说:青山绿水。汤庆并不喜欢喝这种名贵茶,但这是林佩君帮他点的,他免不了涌起一种被美女眷顾的感觉。茶送上来,汤庆只不过饮了一口,另一个服务生又来通知:林总,备好了。林佩君应了,对在座的说,吃饭吧。江长清和刘阳起了身,汤庆也跟着起了身。他们上了三楼。三楼是中餐厅。刚刚出电梯,刘阳就以骄矜之色看四壁的装饰,并扶着汤庆的肩膀,要他“指正”。汤庆看着那些绘画,虽然不明所以,但他承认刘阳是有想像力的,因此连声说:太棒了,简直太棒了!刘阳说哪里哪里,就拉着汤庆,一幅画一幅画地讲解。
四个人依然坐进了一个较为隐蔽的包间。菜是一大桌,龟、虾、蟹俱全,另放着四瓶茅台酒。林佩君也喝酒,但只浅浅地抿了一口,脸就红了。许多男人喜欢被酒醉红脸的漂亮女人,中国戏曲中有一台著名的《贵妃醉酒》,之所以百演不衰,与男人的这种微妙心理不无关系。在座的三个男人也不例外,看着红了脸的林佩君,身体里自然而然地分泌出激情。其实几个人的酒量都不大,江长清只喝了两小盅,就拒绝再加了。他拒绝,别的人也跟着拒绝了。当几个人都放下筷子的时候,菜至多下去五分之一,酒只喝了大半瓶。
接下来是正题:打牌。打牌的地方在开始的那间茶室里。打到子夜时分,汤庆已输了五百元,林佩君赢了一些,大部分被江长清赢了。江长清看出汤庆有些牌是故意输的,很不高兴地对汤庆说:你再这样,我就不打了!江长清说的是真心话,他闲暇时的最大爱好就是打麻将赌博,但乐趣是在赌,而不在赢。汤庆本是带着输钱的使命来的,多多少少有一些悲壮的情怀,结果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心情陡然间放松了,赌的兴趣也就跟着上来了。
可是,妻子高小泊的电话也来了,高小泊说:怎么还不回来呀!汤庆立即躲到门外去接听,虽然里面根本不可能听见,可他还是用手蒙着,悄声说:江局还要打,我怎么好走呢?汤庆还想解释,可高小泊已将电话挂断了。汤庆想了想,又把电话打回去,可总是出现盲音,看来高小泊生气了,汤庆格外为难,他走进卫生间,边放水边想,这怎么办呢?是继续陪江局打牌还是回家去?如果回家,江局又没尽兴,怎么能让江局没尽兴的时候就拆台呢?江局是从来不请下属出来玩的,可是他今天请了我,就是我的荣耀,也是我的机会,怎么能不识抬举呢?可是,如果继续打牌,回去如何交代?……汤庆从内心里惧怕高小泊,别看他在外面挺风光的,高小泊却看不起他,他做了许多努力,但收效甚微。
汤庆一边撒尿一边权衡。心里疙疙瘩瘩的,尿也撒得疙疙瘩瘩的。这给了他权衡的时间。
当他走出卫生间,毅然决然地回到了牌桌上。
那个周末,汤庆没有回家,直到星期一的中午,他才一脸倦色出现在高小泊面前。
高小泊看不起汤庆,首先是她觉得汤庆不像男人。身材高大模样俊朗的汤庆何以给高小泊留下这种印象,得追述到他们结婚之前。高小泊是兰州人,在四川某大学毕业后进了成都一家国营电器公司。这是一家老公司,效益不怎么样,好在有空房,高小泊上班不久就分到了一套六十平米的房子。一年左右,她办公室的同事给她介绍了男朋友。这男朋友就是汤庆。那时候汤庆在城北郊区的新华印刷厂上班,周围除一家啤酒厂和一个殡仪馆外,再没有像样的单位,加之汤庆在大学时学的是地理专业,印刷厂没处放他,只好让他呆在车间里,做些送纸、上彩、清洗一类杂务,听机器大河决堤似的吼声和工人师傅们粗鲁的玩笑,心情极为苦闷。两人可算是一拍即合,也相亲相爱。认识没多久,西蜀广电局办起了芙蓉广电报,在晚报上打广告招聘人员,高小泊鼓励汤庆去试试,汤庆却不敢,他说我学的是地理,哪能办报?高小泊说,你以前不是发表过几篇散文吗?你不是吹自己在大学时是校园里的才子吗?小小一
个芙蓉广电报就把你吓住了?汤庆耳根通红,他说好,我去。那天晚上,高小泊问他面试通过没有,汤庆支吾其词,高小泊一看就知道他没去。他的确没去,并非怀疑自己的能力,只是因为出身于贫穷的乡村,凡事自感卑微。高小泊什么也没说,只是不让汤庆搂抱她。分手的时候,高小泊冷冰冰地问,明天你去不去?汤庆垂了头说,去。高小泊放缓了语气:你上午反正没多少事,带上毕业证去看看吧,人家只给了两天时间,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次日,高小泊请了半天假,九点钟就去西蜀广电局面试现场等汤庆,等到十点半也不见他的影子,就给汤庆打手机,问他面试没有,汤庆说正在面试呢。高小泊气不打一处来,她说汤庆,你怎么回事呢?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呢?汤庆知道露馅了,不吱声了。高小泊说,赶快来,我等着你!
汤庆跟高小泊汇合后,简直无地自容。高小泊说,不要做出缩头缩脑的样子,昂首挺胸地进去!汤庆硬着头皮进去了。主考官就是江长清。江长清是注重仪表的人,见了模样英俊的汤庆,立即就喜欢上他了。只是看了汤庆的毕业证之后,见他所学专业不对口,有了一点不满意。他说,搞报纸是需要笔头的,你以前写过什么东西没有?在门外旁听的高小泊马上走进去,把发表汤庆散文的那些旧杂志呈给江长清。这些杂志是汤庆拿给高小泊看的,今天出家门前她特意找出来装进了包里。江长清翻了翻那些杂志,说行,你大后天来参加笔试吧。
一切都不如想像的可怕,笔试的题目也很简单,汤庆以第一名的身份被录取了。可能是因为他外在形象不错,也可能是江长清看出他诚实可靠,没让他当编辑、记者,而是做了广告员。
汤庆进了报社,高小泊让他搬出了印刷厂那个狗窝似的宿舍,过来跟她同居了。
他们是春天住到一起去的,夏天到来的时候,高小泊打了第一次胎,秋天将尽,她又打了第二次胎。这让高小泊异常愤怒,因为她每次都让汤庆戴套子;汤庆也照办了,但不多一会儿又把套子取下来,虽然取之前征得了高小泊的同意,可是那后果却由高小泊一个人来承担了。这不公平,同时也加深了高小泊对汤庆的印象,就是他不像男人,因为他不会怜香惜玉。第二次打胎之后,汤庆请求说:小泊,干脆嫁给我吧。高小泊不是那种把爱情当儿戏的女人,她跟汤庆同居,就是想到嫁给他,现在汤庆提出来了,她也就同意了,虽然还算不上十分情愿,但是她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婚后不马上生孩子,她才二十四岁,还想玩两年。汤庆高兴地说,你尽管玩吧,玩到想生孩子的时候再生,这之前我绝对不犯错误了,再怎么激动我也不犯错误了。他真是这么做的。可不知道是生产避孕套的厂商跟他们开玩笑,还是上帝跟他们开玩笑,反正高小泊又怀孕了!这一次,高小泊哭闹不休,非要让汤庆给她一个说法,汤庆能给什么说法呢,既然她早就说过要玩两年,就只有劝她再去医院做掉了事。高小泊不听则已,一听就变得歇斯底里了,她说我是想玩,可我没准备把自己的子宫玩掉!汤庆想想也是,就带着讨好的语气说:小泊,既然戴上套子也怀了,,就生下来吧,说不定是个天才呢!
高小泊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可她到底把那孩子留住了。足月后产下一个儿子,取名佳佳。佳佳长得像高小泊。如果他跟着汤庆长,可能好看一些,当然跟高小泊长也不坏。高小泊说不上漂亮,但绝不丑,细看她的五官,没一样不精巧,眼睛大,鼻子挺,嘴唇丰润,只是脸部狭长了一些。佳佳也不是汤庆想像的天才,但他毕竟是聪明的,只要没睡觉,黑郁郁的眼珠就总是在搜寻外面世界的信息。汤庆和高小泊都很爱他。
佳佳出生没几天,汤庆就升任广告部主任了。在别人眼里,包括在江长清眼里,汤庆算一个能干角色,高小泊也承认汤庆能干,但不知怎么,汤庆最初留给她的那副畏畏缩缩的形象,依然挥之不去,她对汤庆说话,老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汤庆的父母是高小泊看不起他的另一个原因。他们结婚,生孩子,虽然都通知了双方家长,但彼此都没见过对方父母。等到佳佳满月,汤庆的父母才从数百里外的乡下赶来了。两个朴实的老农民刚刚迈进门槛,高小泊的脸就阴沉下来。她对汤庆说:我不喜欢他们。汤庆说喜欢不喜欢他们都是我父母叼,又问:你为啥不喜欢?高小泊说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你小时候的样子,你小时候一定穿着破旧的衣服,干着粗笨的农活,脸晒得黑黑的,连脖子和锁骨也是黑的,是这样吗?汤庆说是这样,农村的孩子都这样,不仅这样,我两岁的时候还捡过鸡屎吃呢。高小泊捂了嘴,说恶心死了。汤庆知道,许多生活优越的城里女人瞧不起农村人,对此他可以理解,但汤庆是孝子,理解了的事情不一定能从感情上接受,他说:你小看我没关系,但不要这样看我父母,他们为我吃尽了苦头。高小泊无法懂得农村父母培养一个大学生究竟要吃多大的苦头,因此没把汤庆的话放在心上。
两个老人丢不下农活,也不习惯儿子家里的气氛,只呆一天就走了。他们刚走几天,高小泊的母亲就从兰州赶来了。她和老伴都只看过女婿的照片,此次来成都,一是看外孙,二是会会女婿这个大活人。她很喜欢汤庆,比看照片时还喜欢十倍,要不是实在熬不住成都潮湿的天气,她不会只呆一个星期就走的。汤庆对岳母好极了,岳母呆在成都的那一个星期里,汤庆特意向报社请了假,陪岳母逛遍了成都市区的所有公园,岳母走的时候,是他掏钱买的飞机票,而且还当着高小泊的面给岳母拿了两千元钱,岳母说你拿钱干什么?我们不差钱,你们也更需要钱,汤庆却坚持要她收下,他说不管你差不差钱,这是做儿女的心意。他还把岳母送到了机场。他这样做,是向高小泊表明,他不仅是男人,还比一般男人宽容、大方,同时他也想给高小泊做出榜样,希望她也能这样待他父母。高小泊表面没什么反应,心里觉得汤庆这样待她母亲是应该的,因为汤庆的父母来时,只用蛇皮口袋提来绿豆、花生和一只公鸡,她的母亲来,除了两套床上用品,还给高小泊送了条24K金的项链,走之前又给汤庆买了套高档西服……
生下佳佳后,高小泊请了半年产假,假期一满,她就该上班了,就没人带孩子了。汤庆说:小泊,你爸爸妈妈都没退休,就让我爸妈来带佳佳吧。他是想把父母接到成都来住些日子。听罢汤庆的话,高小泊淡淡地说:请你父母来?你也不看看你有多宽的房子。汤庆说不是有两间卧室吗,我们住一间,爸妈住一间,刚好合适。高小泊说,我跟儿子睡一张床,已经习惯了,再说床也不宽,你加进来,哪里装得下?汤庆说如果请保姆,还不是要占一间卧室吗?高小泊嗤了一声道:汤庆,你真有本事!这套房还是我的呢!报社给你分房了吗?你有钱买大房子吗?如果你有钱买套大房子,让你父母来,我二话不说!汤庆听明白了,高小泊之所以不喜欢他父母,不想让他父母来同住,是因为他父母的儿子没有挣到钱。高小泊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保姆也不请,书上说许多孩子是跟着保姆长的,要是保姆
长得不好看,或者气质太“农气”,就把儿子带坏了;反正我那公司也就那样儿,不如我停薪留职,专门带佳佳,也可以给你做饭。
事情就这么定了。以往汤庆每次回家,不论中午还是晚上,饭菜都已做熟,煲在厨房里,只等端到餐桌上就可以享用,可是这个星期一中午,高小泊没做饭!
汤庆开门进屋之后,坐在沙发上的高小泊站起来,把熟睡的佳佳往汤庆怀里一掼,就躲进卧室去,而且把门反锁了。佳佳受了惊,醒了,做出要哭的样子。汤庆搂着他,感觉不是搂着儿子,而是一枚定时炸弹。他知道自己犯大事了。周六周日两天,高小泊不知给他打了多少次手机,汤庆接了十余次,后来再要接,江长清就不高兴了,江长清说,汤庆你是怎么搞的,连个婆娘也管不住?不玩了,干脆回家算了。汤庆喏喏连声,狠心地将手机关掉了。那之后高小泊又给汤庆打过多少次电话?恐怕高小泊要在电话机旁放一部计算器才能算清。
汤庆强颜欢笑,逗佳佳不哭,佳佳果然没哭,汤庆就把他放在沙发上,自觉地进厨房弄饭。此时佳佳已快满一岁,想走路,却走不稳当,汤庆进厨房后,他就从沙发上往下溜,不小心一头栽倒地上,头与磨石地板撞击的声音,在汤庆和高小泊听来无异于一声闷雷。两口子几乎同时冲到了儿子面前。汤庆首先把儿子抱起,但高小泊愤怒地夺了过去。佳佳张着小嘴,眼睛闭着,却没一点声音。两个大人都在等着他哭出来,然而,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他也没有声音。哭声终于起来了,但那不是佳佳的,而是高小泊的,高小泊的哭声很锐利,打通了儿子倾述委屈的关节,裂帛似的一声响过,佳佳终于哭出来了。高小泊一边倾泼着泪水,一边用臂弯摇着儿子,使儿子的哭声不至于太撕心裂肺。汤庆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弹,直到儿子不再哭,且卧在母亲怀里吃奶了,他才再次走进厨房。当他满头大汗地把饭做好,发现妻子又进了卧室,不仅反锁了门,而且拿走了钥匙。那个中午,汤庆没吃饭,高小泊也没吃饭。
下午,汤庆在办公室里面的一个小间里睡了半天觉,人清醒了许多,也精神了许多,同时也越发感到自己太出格,对不起妻子和儿子,因此刚一下班就回了家。高小泊见他回来了,沉默着去弄饭。汤庆抱着儿子跟进去,和高小泊无话找话,但高小泊不理他,直到睡觉也没理他。半夜过后,汤庆听到高小泊出来上厕所,就溜进了她的卧室。高小泊从厕所回来,那种夫妻间无休无止的解释,结过婚的人都能理解,没结婚的同样可以想像。直闹到天快亮,汤庆才有机会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汤庆说,要想改变我们现在的生活状况,必须有所付出,与其把时间和精力付给那些不相干的人,不如付给江局长。这句话让高小泊伤心到了极点,她说:即使我跟你不相干,难道你儿子也跟你不相干吗?汤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呢,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就是儿子,儿子就是我们,我们三个人是一个人,付出的是我,收获的是我们,未必你不明白?对我目前来说,江局长是个关键人物,他既然器重我,我就必须抓住机会,一旦时机成熟,我就能多挣钱,多挣钱就能买大房子,就能给你买高档首饰,就能让你进美容店,也能让我们的儿子将来读好学校,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要不是想到这层意思,我哪有心思抛下你和佳佳陪江局长几天几夜打牌?你看我什么时候这样疯过?
高小泊这才终于不再生气了,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起来。汤庆说,过去吧。高小泊嘴一噘说:要过去就抱我。汤庆立即下床,把儿子的被子掖好,抱着高小泊去了另一间屋。他们的性生活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频繁,由于高小泊刮过两次宫,而且刮宫的时候没收拾好,事后又没得到充分的休息,生下佳佳后,她的子宫长期不收缩,稍不留心就丝丝缕缕地往外渗血。这使他们把性生活看得很慎重。夫妻之间在这方面慎重起来,就很难找到快感。但是这天晚上他们都达到了高潮,而且是同步的。
得到了高小泊的许可,汤庆此后每个周末都主动去陪江长清打牌,每次打牌都在金兰阁里,牌友也总是那么几个。再后来,只要江长清没有特殊公务,就不仅周末,每天晚上都要打牌。江长清的社交圈子很大,成都是全国闻名的休闲城市,会打牌和热衷于打牌的人很多,江长清前几年总是跟各大单位的头头脑脑们一起娱乐,近两年来,他跟那些人疏远了,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只习惯于找几个知心人去放心的地方玩,否则玩起来没意思。这些话让汤庆听起来很舒服,然而他并不是没有疑惑与苦恼,疑惑的是:他知道林佩君两年前离了婚,有一个比佳佳大两岁的女儿,跟父亲到上海去了,林佩君是生意人,是老板,又无家庭羁绊,她成天打牌,没人能管她,但江局长和刘阳怎么能这样呢?江局长有老婆孩子,刘阳也有老婆孩子,在打牌的过程中,江局长和刘阳接到过若干次电话,但没有一个是他们老婆打来的,他们是采用什么方法疏通了与老婆之间的关系?——这正是汤庆的苦恼所在,高小泊虽然为汤庆所描述的前程而兴奋,也答应不随便给他打电话,但她只坚持了两个月,又开始一遍紧接一遍地打电话来,使汤庆不得不再次狠心地将电话关掉。关掉电话的汤庆没一分钟安心,他觉得自己是在梦游,只有回到家,把老婆孩子搂在怀里的时候,阳气才又回到他的身上。
老实说,有好多次他都不想再跟江局长玩下去了,但江局长还没给过他好处,他又付出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当然也包括金钱,江局长虽然兴趣在赌,可赢钱到底比输钱让他高兴,而汤庆就是要让江局长高兴的,所以总是尽量把钱输给他——现在不玩,不就半途而废了么?
有一天,他们打牌至深夜,林佩君提出去歌舞厅跳舞,走之前,汤庆进了卫生间。他刚进去,刘阳就跟进来了,刘阳悄声对汤庆说:兄弟,任务就交给你了。汤庆不明白他的意思,刘阳也没作解释,出来后,刘阳对江长清说,江局,我那边有点急事,今天就失陪了。江长清很惊诧:怎么啦?刘阳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说,我那婆娘生事了!江长清又眯着眼睛笑,刘阳知道自己解脱了,又左右开弓批自己的嘴巴:没出息!没出息!之后对汤庆说,兄弟,你好好陪江局和佩君玩。林佩君嘴一撇说:哟,你才多情呢。刘阳一阵大笑之后,习惯性地作了揖,走了。汤庆心情有些沉。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刘阳提到他老婆,使汤庆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这么晚了,他们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盼他回去?二是他不知道单独与江长清和林佩君在一起,他该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态度去应付。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去歌舞厅,此前他们曾多次去过一个名叫“天上人间”的俱乐部,都是汤庆和刘阳分别请林佩君跳一曲舞,就坐下来喝茶,把时间让给江长清和林佩君。江长清和林佩君一眨眼就钻进了舞池深处,迷蒙的灯光照不到他们,只有散发着香水味的暧昧气氛弥漫过来。但汤庆和刘阳没受到干扰;他们很有兴趣地闲聊着。汤庆发现,刘阳骨子里是个很傲慢的人,根本不像他表现出的自甘下贱,这很对汤庆的胃口,因为他也
是这样的人,或者说他希望成为这样的人。江长清和林佩君跳舞的时候,他们就在茶桌上发展着友谊……往往是他们聊了很长时间,跳舞的才在茶桌前露面,四人或者回金兰阁继续打牌,或者散去。江长清有专车,但出来玩的时候他从不坐专车,由于汤庆和刘阳离家远,江长清和林佩君总是先让他们坐上出租车。汤庆隐隐约约地觉得,江和林之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关系。这种感觉,从他们第一次聚会就有了。那次走出金兰阁之前,江长清让汤庆去大堂的柜台签单,这一签,把汤庆吓了一跳:四个人的消费,竟达二千余元!那四瓶茅台,分明只喝了大半瓶,却算了四瓶的价,而且每瓶售价480元,比市面上高出近一倍。汤庆把单子拿过来,瞅空儿递给江长清看,意思是让江长清出面找林佩君要个说法,可江长清只淡淡地扫了一眼,就对他说:在广告费里除掉就是了。金兰阁常年在芙蓉广电报上打广告,来联系广告的都是林佩君聘的副经理,自从汤庆进了报社,就从没见他们交过广告费,原来就是以这种方式除掉的……
以前有刘阳陪着,今天他却提前走了。好在汤庆已有了一些应付场面的知识,刘阳离去后,他尽量做得很自然,到了“天上人间”,他像往常一样落落大方地邀林佩君跳舞。汤庆身高1.78米,腰板挺直,宽肩细腰,亭亭玉立的林佩君有1.75米,两人往舞池中一站,有鹤立鸡群之感。琳佩君跳舞时贴得很近,这只是她的习惯动作,以前也一样,可今天汤庆却有了防范。他怕角落里那一双眼睛。林佩君感到汤庆的手臂有些僵,就主动把距离调整到了他能够接受的程度。两人边跳舞边聊,第一次说到打牌之外的话题。让汤庆吃惊的是,林佩君不是他想像中的生意人,也不是他想像中的花瓶,她的知识十分广博,而且言词优美。汤庆禁不住赞美她的时候,林佩君却说:我算啥呢,听江局说,你以前发表过不少散文,其实我平时也爱写些散文,恐怕有几十万字了,只是一篇也没发表过,我是打心眼里佩服你呢。
在汤庆眼里,林佩君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从某种程度说,她千娇百媚的美丽已经退居次席。
跳完了那曲舞,汤庆就独自坐在茶桌上抽烟,想心事。他想到了高小泊,也想到了佳佳,更多的却是想着林佩君。这样一个聪明、绝色而富有的女子……怎么会呢……想得多了,他又回过头来想高小?白。跟林佩君比,高小泊多么黯淡。她黯淡,有长相的因素,也有生活状态的因素。这两种因素都让汤庆心痛。他觉得自己深更半夜在歌舞厅里陪着一个让自己老婆显得黯淡的女子,真是没良心。何况,他陪着的不仅仅是这个女子,还有另一个与这女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男人,这种角色实在并不光彩。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汤庆正在上班,刘阳打电话来了。刘阳约汤庆去某茶楼相聚,就他们两个人。汤庆感到他有话跟他说,就坐出租车赶到了那家偏僻的茶楼。刘阳没有平时的嬉皮笑脸,而是显得很正经,甚至有些气派,他问汤庆:兄弟,你感觉怎么样?汤庆说什么怎么样?刘阳说那天晚上啊。汤庆说你倒好,丢下我一个人,难熬死了。刘阳浅浅一笑,说,你都明白了吧?汤庆一愣,故意做出不明其意的样子,刘阳说兄弟,我是把你当朋友看的,今天请你来,就是准备跟你说知心话,你不要装傻。可汤庆还是不敢把意会到的东西说出来。刘阳说,江局跟林佩君之间……他把左右手的两根食指并到一起。汤庆说,哦。刘阳说哦什么哦,你肯定早就看出来了。你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出来。但我告诉你,江局的背上不仅背着政敌的眼珠,还背着他老婆的眼珠——他老婆你认识吗?汤庆说不认识。汤庆说的是实话,他从来就没见过江长清的老婆。刘阳说,那女人是市内某剧团演员,如果不是年龄的关系,她的姿色一点也不比林佩君逊色;这都不说了,问题是她不是普普通通的演员,而是某要员的情人,江局也知道这一点,虽然知道,他也不敢乱来,如果让他老婆知道了他和林佩君的关系,局长的交椅随时可能被抽走。汤庆说,你郑重其事地给我讲这些,可是……究竟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没关系?刘阳以教训的口吻说,你想想,你的前途掌握在谁的手里?如果江局倒了,你还有什么戏唱?当然,凭你的能力,你可以再去开辟一片天地,但重起炉灶,对任何人都是困难的,现在江局盯上你了,重视你了,你何不就利用一把?
汤庆接连喝下好几口茶,真诚地请教刘阳:我该怎么做,你就教教我吧。刘阳并没故作谦虚,直截了当地说:我父母跟江局是老相识,关系也不错,我很小就去江局家走动,以前我整夜整夜的陪他,打牌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帮他背那些热辣辣的眼珠,不管有多少眼珠来,不管那眼珠里喷出的是毒液还是火焰,我都必须将它们一个不剩地截留,让江局和林佩君安安全全地快乐着。——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汤庆如芒刺在背。
刘阳接着说:说真的,我现在累了,也觉得那样做太无耻,是在浪费生命,因此想把这任务转嫁给你。其实也不是我选上了你,而是你们江局,他多次在我和林佩君面前说起你的能干与忠诚,我才想到让他请你加入我们的圈子,然后我再脱手。你不要惊慌,我还有话讲——帮江局截留那些眼珠,是大有搞头的,这几年,凡是我的大宗装修生意,都是江局介绍的。我的画他也帮我销了许多,你们局挂在会议厅的那幅水彩,不就是我画的吗,你知道他给了我多少钱?三千!狗屁,我的画一千块也不值!还有金兰阁那些画,也是出高价买的,当然是你们局里拿的钱,具体多少,我就不一一汇报了。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帮江局办事,是有搞头的,你愿意接下这差使就接,不愿意也就算了;但不管怎样,你不能把我的话告诉江局,否则就太不够朋友了,再说,告诉了你自己也没好果子吃,因为这表明你知道了他的秘密。没有一个当上司的愿意手下知道他的秘密;哪怕他知道你知道,你也不能讲出来。
汤庆沉默着。他很震惊,也很痛苦。尽管刘阳说“不愿意也就算了”,然而他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刘阳明显是一条狡猾的狐狸,他之所以愿意把那些重要的秘密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并非认他作兄弟,而是拿口袋套他,如果汤庆真不愿意,他就会想方设法让江长清明白汤庆知道那些事,如此,汤庆还能做广告部主任吗?还能在报社呆得住吗?而且,还有刘阳描绘的那些好处呢!汤庆觉得,要是他真的放弃,头顶上的太阳就被摘掉了。大地没有太阳,草木不生,汤庆没有太阳,就丢掉了前途和幸福。在豪华场合出没日久的汤庆发现,所谓幸福,是与奢侈为伴的,可眼下的他不要说奢侈,连像样一点的生活也难以保证!高小泊脖子上的那挂项链,还是她母亲送的,高小泊常常把它取下来,一边在手心里抖搂一边感叹:唉,还是自己的父母才靠得住啊。这让汤庆无言以对。妻子和儿子没安排好,他还有什么脸面提出把爹妈接来同住?
尽管汤庆没说一句话,可他已经横下一条心,接受了刘阳交付的使命。
那天晚上,他憋得喉咙冒泡,但还是没把刘阳的话告诉高小泊。他意识到自己要做的
事情非同小可,怕女人家扎不住话头。
汤庆不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这让高小泊觉得自己的婚姻越来越抽象。虽然她还说不上多么爱汤庆,可汤庆是她丈夫,她跟汤庆共同组成了一个家,这才是确凿无疑的事实,长期见不到丈夫,家也就空了,确凿无疑的事实也成虚幻的了。在女人那里,家是有质感有温度的。她们不希望这实实在在的东西变成捉摸不定的影子。晚上或者周末,只要汤庆不回来,高小泊就打电话。汤庆现在只要一离开工作环境,就立即关了手机。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没有任何犹豫。高小泊找不到汤庆,就朝儿子发火。佳佳长大些了,母亲朝他发火的时候,他不哭不闹,那情形,仿佛知道自己来到世上就是为父亲代过。高小泊发火,本是想找一个燃烧点,没想到遭遇的却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这激起她更大的怒气,她把儿子瘦小的脖子一拧,让他的腰弯下去,几巴掌就打在他的屁股上,如果佳佳还不哭,高小泊就继续打,手越下越重,直到佳佳坚持不住,终于哇哇大哭起来,她才松了手,把儿子搂在怀里,陪着儿子哭。这样做的结果,是高小泊自己为自己掘了一个土坑。她必须跳出这个土坑。方法就是恢复过去正常的生活。她宁愿不要高档首饰,不要大房子,也要恢复正常的生活——她要把丈夫收回来!
但汤庆已经不是以前的汤庆了,不是想收回来就能收回来的。迫于无奈,高小泊每天下午都领着儿子去报社,坐在汤庆办公室里面的小屋里,等他下班。
高小泊可以躲在里面,默默无言地看报纸,有时也偷偷打开电视机,把音量开到最小,看那些一万年也扯不清的韩国言情剧,其间水也不喝一口,厕所也不上一次,可是佳佳做不到,佳佳总是偎到爸爸身边,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他跟爸爸接触的时间不多,但他喜欢爸爸。有一天,佳佳正伏在一张凳子上乱涂乱抹,江长清到广告部来了。汤庆忙起身招呼,江长清应了,问那小孩是谁,汤庆说是我儿子,江长清没说什么,夹着包踱进了里间,看到高小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对高小泊他是有印象的,知道她是汤庆的老婆。出来后,江长清同样没说什么,走了。不一会儿他打来电话,让汤庆去他办公室。报社在机关大楼的底楼,局长办公室在五楼,汤庆上去后,江长清非常生气:报社是开放型单位,不是办家家宴的地方,凡事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又是老婆又是娃娃,自己看得下去,外人看得下去不?汤庆喏喏连声。
那天高小泊倒是把汤庆接回去了,可刚进家门,汤庆就大发脾气。性格疲软的人一旦发起脾气来,是挺吓人的。从那以后,高小泊没再把佳佳带到报社去了。但电话是要打的,汤庆关了手机,她就给汤庆的同事打,过问汤庆的下落。汤庆的同事当然都不知情,惟一知道了的,就是汤主任和他老婆关系不睦,并且互相传扬。这让汤庆极为苦恼,他向高小泊认错,说自己不该朝她发脾气,请求她不要再到处打电话坏他名声。对此,高小泊把话说得很明白:一个为了讨好上司就不顾婆娘和孩子的男人,不配得到好名声!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一般男人忍受不了,但汤庆能够忍受。他下定决心不再向高小泊作任何解释,只是按自己的“计划”行动下去。在外面,他依然保持那种让人看起来很舒服的、阳光灿烂的笑容,一进了家门,就疲倦得脸上发青;这疲倦一部分是真的,一部分是装出来的。他最多抱一抱儿子,就倒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仿佛永远也爬不起来了。见他这副模样,高小泊就是一阵痛骂,然而,哪怕高小泊的骂声四邻八舍都听到了,汤庆也无动于衷。不过长此以往是不行的,汤庆自己也感觉到了。他得想法让高小泊理解他,不要给他惹乱子。
这天夜里,他破天荒没出去打牌。佳佳睡下之后,两口子突然单独面对,这让他们都不适应了。汤庆坐在沙发的这一头,高小泊坐在那一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汤庆把电视遥控板递给高小泊说,我把电视给你打开,你自己选节目。高小泊把汤庆的手一推。汤庆无趣地把遥控板放下,显得手足无措,就随手拿起一张报纸,蒙了脸看。
其实他看不进一个字,因为他眼睛的余光发现高小泊举止异样。在高小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电话机,高小泊多次把手伸过去,将听筒提起来,正准备拨号,又回想起什么似的,把听筒放下了。那一刻,汤庆很心痛,明白了自己不在家时妻子所度过的寂寞时光——她就是这么坐在电话机旁,过几分钟就给我拨手机的,汤庆想。他扔了报纸,一把将高小泊抱了起来,往卧室走去。高小泊没有反抗,也没有应承。
高小泊.的下身依然丝丝缕缕地往外渗血,弄了许多昂贵药也不见效果。汤庆只是抚摸高小泊,并没跟她做爱。当高小泊流下了眼泪,汤庆终于若有所思又咬牙切齿地说:小泊你放心,不久的将来,我就能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不过,你忍受一段时间好吗?男人都是要在外面做事的,如果我下班就呆在家里,怎么能发达呢?
汤庆的确发起来了,去茶楼、酒楼、歌舞厅消费的时候,只要不在金兰阁,就开假发票,有时比实际消费额高出一倍。不管账单上开了多少钱,江长清总是眼睛一眯,就签字报销。这样的隐形收入,汤庆开始格外在意,每次报了账,把多余的那部分钱揣进腰包,他就掩饰不住心头的狂喜,瞒着高小泊给父母亲寄一部分回去,再把余下的给高小泊。高小泊见到了实惠,丈夫夜不归宿的寂寞感倒也消除了一些,虽然还是要对汤庆说埋怨的话,但不像以前那样激烈了。汤庆暗想:他娘的,钱真是好东西啊!……可没过多久,他就看不上那点儿钱了。他有更大的隐形收入。这收入来源于广告。江长清有天对汤庆说:每期报纸,我给你10平方厘米的自由空间。所谓自由空间,就是这10平方厘米的广告可以不上账。初闻此言,汤庆惊得冷汗直流。眼下,芙蓉广电报的广告价位在成都当然不算高,可每平方厘米也是80元,10×80=800,这么说来,他每天就可额外收入800元吗?等汤庆的惊诧过去,江长清严肃地说:我是把你当我的心腹。汤庆受宠若惊地说,江局长我明白。
汤庆选定了一个关系很好的私人宠物诊所的老板,让那老板直接把钱交到他手里,不必上财务室去。老板说发票呢,汤庆说诊所是你自己的,要屁发票啊。老板哈哈大笑,说行,反正我打一期广告给一期钱,又不怕你收了钱不给我上。那老板常年打广告,都是报纸出来的当天,他就把钱送来了。汤庆知道,那每天高达800元的额外收入,自己不可能独得,他必须将其中的一半甚至多半给江长清。当他把第一个800元拿到手,立即上五楼找到江长清,一句话不说,将600元给了他,江长清同样一言不发,退回了他200元。汤庆不便多言,把200元收下了。从此,他每天都给江长清送400元钱上去。其实,汤庆自己挪下的钱,远不止这个数。怎样赚钱,江长清已经帮他打开了一扇窗口,汤庆一点儿也不笨,他知道如何把这扇窗口扩大。有一些题花广告,他都私自把钱收下了。那些题花广告并不是每期必上,这样就更难于发现。
高小泊戴上戒指了。汤庆给高小泊买了一枚价值3000元的戒指,买戒指那天,他很早就回了家,让高小泊闭上眼睛。寂寞惯了的高小泊,对这样的小情趣早就不适应了,不仅不闭眼睛,还把眼睛瞪得更大。汤庆很失望,很伤感,他拉过高小泊的手,把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这时候,高小泊才眼眶一热,亮晶晶的泪水流了下来。这么好的戒指,哪来的钱?高小泊问。汤庆说钱的事你放心,我现在除了在报社干,还为一家房地产公司促销楼盘(他在外面也是这么宣传的)。言毕,汤庆摸出一张存折,存折上的数目,让高小泊尖叫了一声。
紧接着,高小泊又把脖子上那挂母亲送的24K金项链取下来了,换成一串钻石项链,而且还戴上耳环了。汤庆给高小泊买这些东西的时候,征求了一个人的意见。这个人就是林佩君。林佩君问高小泊长得什么模样,汤庆描述了,林佩君说,既然她脸长,佩戴首饰的目的是增加脸部横中线的宽度,最好选面积大而且光彩夺目的镶珠宝耳插或短而无坠的圆型耳环;绝对不要戴荡环,否则就成了下大上小的三角脸。林佩君还说,你说她肤色偏黑,就不宜戴白色和粉红色宝石,最好是茶晶或者黄玉等中间色调;女人的气质分天真型、娇美型、奔放型、魄力型几种,高小泊属哪种类型?汤庆想了想说,魄力型吧。林佩君说,那就选造型刚直抽象和节奏感强的首饰好了。
林佩君说的句句是实,可汤庆听罢,心里却浮起一层怪怪的惆怅。他最后给高小泊买的首饰,完全没照林佩君的指点,而且恰恰相反,耳环是荡环,色泽也是充满暖意的粉红。——这正是林佩君戴的首饰样式和色彩!
当高小泊满怀喜悦地把这些东西戴上,汤庆禁不住把她与林佩君进行对比。林佩君并不在现场,可林佩君却光彩照人,把高小泊映衬得丑小鸭似的。这使汤庆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因此他收回思绪,赞美高小泊戴上首饰之后显得更加漂亮了。高小泊说真的吗?汤庆说当然是真的。高小泊说我显得更加漂亮吗?汤庆说更加漂亮。每应一声,他的心就被戳一刀。他觉得自己很卑鄙。
佳佳四岁的时候,汤庆如愿买了新房。新房位于浣花溪公园旁边,叫“浣花之春”;浣花溪公园是成都市最大的公园,紧挨杜甫草堂,风光秀丽,环境优美,商品房的价格当然也很昂贵,每平米5100元;这个价码在北京人和上海人听来,相当便宜了,但在成都就已经让人吃惊了。汤庆的新房有200平米,属连体别墅式,前有花园,后有棕榈林,内环境与外环境相得益彰。这样的房子当然不能随便装修,必须找一个档次高的装潢师,否则,外面再漂亮,里面不入眼,就把百多万块钱糟蹋了。汤庆首先就想到了刘阳。刘阳现在很少参与以江长清为首的活动,但还跟汤庆保持经常的联系。以前,汤庆觉得刘阳是在拿口袋套他,把刘阳当成狡猾的狐狸,现在他不这么看了,他心甘情愿地呆在充满黄金的口袋里,感谢刘阳对他的帮助。与此同时,他也帮助了刘阳,刘阳不是需要一个画家的尊严吗,现在他得到了。他们是互惠的。两人私下聚会的时候,从不谈江长清和林佩君的事,也不谈汤庆的使命完成得怎么样,而是说一些别的话题,两人都感到轻松的话题。这让他们的友谊能够顺利地成长,到如今,他们已是真正的朋友了。买了一幢好房子,又有一个懂得装潢的高素质朋友放在那里,不请他请谁呢?
刘阳随汤庆走到那著名的别墅区,顿时有些发呆,他问汤庆花了多少钱,汤庆顾左右而言他,没回刘阳的话;而且他马上有了一些不安,意识到请刘阳来装修,说不定是个失误。他买浣花之春的房子,报社没一个人知道,就连江长清也不知道,万一刘阳嘴不严,传了出去,别人就有理由怀疑他的经济来源。还可能连累到江长清。汤庆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把有恩于自己的人搭进去。刘阳兀自莫测高深地笑了一下说,听说你在帮人促销楼盘,我当时还笑你成了万金油,没想到这么有赚头!汤庆缓过神来,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我本来不想做那生意,可人家硬把钱往你怀里送,你有什么办法?刘阳使劲地拍着汤庆的肩膀说:兄弟,服你!百分之百的服你!那副自轻自贱的神情,再次浮上他的脸。
房子一开始装修,高小泊就显得非常忙。佳佳进幼儿园中班了,又跟四川音乐学院一个老师学习钢琴,每周六她要带着儿子去那老师家里,虽然上钢琴课的时间每周只有一个半小时,但高小泊要监督孩子每天至少练两小时琴,要做一日三餐,要去幼儿园接送孩子,还要去新房照看装修,怎么不忙呢。不过她很快乐。
那年深秋,汤庆一家终于搬进了新房。高小泊在电器公司那套又窄逼又寒酸的老房,以前是分给她住的,前两年也买下来了,暂时处理不掉,就让它空着。上午搬进新房,高小泊就打开天然气灶,让它整整烧了一天。她说这样可以让今后的日子更加红火。翌日清早,高小泊推开东窗,看到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照得不远处的锦江波光鳞鳞,靠窗的小树林,在旭日下深情地静穆着,叶片上跳动着五彩光斑,鸟儿们伸长了喙,啄那光的斑点;人们都说鸟儿们早晨是吃露水的,其实不,它们吃的是阳光。高小泊第一次觉得心旷神怡。成都以历史悠久生活舒适而为人所知,历史悠久是文学家关心的,生活舒适才是老百姓关心的,可是高小泊来成都这么几年,她没感觉到生活舒适,相反,潮湿的气候常常让她觉得阴郁,婚姻生活没有扫除这种阴郁,为人之母同样没扫除这种阴郁,许多时候,她简直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比如她有半天没看到儿子,就疯狂地想念他,甚至有好几次她都在中途跑到幼儿园去,不顾门卫的阻拦,非要到教室门外去看儿子一眼,她觉得不这样做,就永远也见不到儿子了。再比如她希望丈夫陪着她,可当真汤庆周末没有外出,她又觉得心烦。还比如她渴望拥有很多很多的钱,她不止一次向汤庆说,她这一生有个梦想,就是一天花出去一万块,可是当汤庆把巨额存款呈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也只是兴奋片刻工夫。她永远怀着期待,永远都不满足。
这一次同样,高小泊那美妙的感觉没有维持到半个小时。当她第二次专注于那些吃阳光的鸟儿时,一切就显得平庸了。
从住进去到一切就绪,差不多又花了两个月时间。这时候,汤庆才说:小泊,我准备把爸妈接来住一段时间。
他本以为高小泊会满口应承的,可是高小泊没有,她说,这不是才刚刚安定下来吗?汤庆愣了半天说,我父母来,只会帮我们的忙。汤庆又说,我妈身体很好,但我爸有胃病:还相当严重,不让他们来住‘阵子,我心里难受。高小泊气冲冲地说:你只管自己难受,从来也不问伺我是怎么想的。汤庆说,你是怎么想的呢?高小泊没回话。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这场没有结局的讨论,使汤庆刚刚熟悉新房之后,就又把它当成了一个客栈。
他在外面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跟妻子和儿子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他把工作之外百分之九十的精力,都用在了江长清和
林佩君身上。
有天中午,江长清打电话让汤庆去茶楼。不是金兰阁,而是与金兰阁相距甚远的一家茶楼。江长清几乎从不在白天往金兰阁跑。汤庆在一个很小的雅间里找到了江长清。屋子里只有江长清一个人,汤庆在他对面坐下,突然感到很紧张。
江长清说:听说你在浣花之春买了房?汤庆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下来。蠢猪!江长清骂道,有两个卵钱就烧得心慌了!汤庆坐得笔挺。江局长言谈举止以文雅著称,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没这么粗俗过,看来他是真的来气了。我问你,江长清说,你为什么要到那里去买房?汤庆满脸通红,他想说,之所以去那里买房,是想让老婆看得起自己,也想把父母接过来享享福,但这样的话,可以给朋友讲,怎么能给江局长讲?江长清火气更大:你知道浣花之春是给什么人修的?是给暴发户!你汤庆是暴发户吗?汤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回答说不是暴发户。江长清冷笑一声:哼,我看你就是暴发户!我问你,光是空壳子也要百多万,你哪来的那么多钱?汤庆真正紧张起来了。刘阳到底出卖了我,他想。因为除了刘阳没有第二个外人知道他买房的事。江长清喝了一口茶,接着追问汤庆钱的来源。汤庆说他帮一家房地产公司促销楼盘。江长清一掌拍在桌上:汤庆啦汤庆,你对我也不诚恳?你连别人也骗不过,还想骗我?汤庆大汗淋漓,眼泪也跟着汗水下来了,他说江局长,我对不起你……江长清手一挥,说我不听这种话,我厌烦听这种话,我只是警告你,再敢瞒着我胡作非为.,我想保你也保不住!
这话的意思等于是说江长清放过他这一次了,汤庆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差点儿就给江长清跪下了。
江长清又教训了他许久,并且多次看表,仿佛有急事要办。当他最后一次看表之后,说:汤庆,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你愿不愿意办?此时的汤庆惟求报恩,连说愿意,当然愿意。江长清说,简单地讲,有人盯上了我,他们胡言乱语,说我跟林佩君有什么瓜葛。说到这里,江长清打住了,脸上的表情很痛苦。汤庆想,一定是他那厉害的老婆听到风声了,不然他没这么着急,他积极地说,江局长,我去辟谣,根本没这回事,怎么能胡乱猜疑呢。江长清翻着眼皮看着他说:这远远不够。汤庆怔住了,不知道江长清到底要让他干些什么,只等着他说下去。你必须跟林佩君好上……江长清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堵住别人的嘴。汤庆像没反应过来:我跟林佩君好?是的,江长清说,而且不是装出来的,要让别人感觉到那是真的,你出了轨,由我来处理你,我出了轨,就由别人来处理我,一旦别人插手这件事,就闹大了,从水里捞出来的就不仅是一条鱼,而是很多条鱼,其中也包括你。江长清用右手的中指轻轻叩击桌面,叩了十余下,接着说:要是那样,你在浣花之春的住房,就再不是你安居乐业的地方,而是你最有力的罪证了……
那个中午,汤庆和江长清在茶楼里吃了饭,挨到下午上班的时候才分手。晚上,江长清没约打牌,约打牌汤庆也不会去,他突然觉得自己与“家”之间隔着一条滔天大河,在大河的那一边,他的妻子和儿子被挟裹在险象环生的洪水里,而他却躲在这一边的安全地带,与别的女人鬼混,这让他在感情上接受不了。虽然买了好房子,他并没买车,平时回家,如果不是太晚;他全是坐公交车,今天他却叫了辆出租车,刚关上车门,就催司机开快一些,遇到红灯,他就死死地盯着跳动的数字,恨不得一分钟变成一秒钟。
由于房子宽大,体面,高小泊让钢琴老师来家里给佳佳上课了,来去的车费也给老师报销。汤庆进屋的时候,课刚上一半。他站在琴房门外,跟老师打了声招呼,就向坐在儿子旁边的高小泊递眼色,意思是让她出来一下。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就是马上抱住妻子,亲她,吻她,把最深情也最痛苦的话说给她听;同时,他也有一种毁灭自己的欲望。他给高小泊递好几次眼色,但高小泊没理他,只是跟老师一起纠正儿子的指法;他又故意在外面弄出响声,让高小泊转过头看,高小泊也的确转过头来了,但儿子和老师也转过头来了,汤庆不便把眼神和动作做得很明显,只尴尬地笑了笑。三个人又把头转了过去,继续上课了。汤庆再想弄出响声引起高小泊注意,可他知道这样做是不妥当的,钢琴教师是一个严厉的老者,无论是家长还是孩子,只要太不知趣地影响了他上课,他都会不留面子,大声斥责,甚至拂袖而去。
汤庆对自己说:其实一点儿意思也没有的。
在江长清之前,很多有钱或者有权支配钱的男人都跟林佩君接触过,他们都以为林佩君愿意跟他们接触,仅仅是要他们的钱,由此认为林佩君是妓女,只不过在妓女前面加上了“高级”二字,是高级妓女。汤庆以前的确欣赏林佩君,并且不止一次地把高小泊拿来跟林佩君比较,他觉得除了道德上的优势,高小泊实在比林佩君逊色;然而,当他接受了那项特殊任务之后,却是带着去跟高级妓女斗法的心态走上战场的。他早就从巴尔扎克的书中领教了高级妓女的世俗和冷酷。好在他不是怀着爱情接近林佩君的,他清醒地给自己制定了两大步骤,第一步是让林佩君接受自己,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惹是生非;第二步是让林佩君讨厌自己,这样他就能够顺利地抽身。
可是汤庆跟别人一样错了。林佩君的前夫是大商人,往返于成都、上海、北京、东京和名古屋之间,主要跟日本人做生意,要说钱,比一百个江长清还多,可林佩君之所以义无返顾地跟他离了婚,就因为那男人心里只装着钱。林佩君需要钱,更需要一个懂情趣的男人。她的心是挂在高山深谷中的一枚果子,从秋到冬寂寞地悬着,她需要一只采摘她的手,需要女人们都渴望着的归宿!她接触了那么多男人,包括前夫在内,也没让她产生归宿感,直到认识了汤庆,她内心那枚寂寞的果子,才开始唱歌了。
也就是说,当汤庆疑心自己是否能被林佩君接纳的时候,林佩君已爱上了他……
那天晚上,汤庆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初次约会的情人,又时髦又拘谨地走向金兰阁。一路上,他在想,如果林佩君不知情,可能还会友好地接待他,如果明白了江长清委派他来的意图,恐怕当场就会把他轰走。他没有坐电梯上二楼,而是一级一级地爬上去的,当他的头冒出楼梯口,又迅速缩了回去,真想马上逃掉。可是,江长清那可怕的眼神向他射来,他想到了浣花之春的那幢房子,想到了自己的未来,因此又硬着头皮,双腿发软地登了上去。副经理首先看到了汤庆,他说汤主任来啦?汤庆汕讪地说,来了。林佩君就站在副经理身边,正瞧着一本厚厚的账簿,她把眼光溜出来,看到了汤庆,却没跟他打招呼,又继续看账簿。副经理找林佩君要那个特殊包间的钥匙,林佩君说等一等。副经理就过来跟汤庆说话,可是汤庆心不在焉。好几分钟过去,林佩君才把账簿交给副经理,对他说:今晚不打牌了,我跟汤主任商量一下广告的事情。刘阳缺席之后,打牌时都是副经理凑数的。
林佩君向汤庆招了招手,就朝那个包间走去,走到包间门外,她却没开门,而是直接
从转角处走了下去。汤庆来这里那么多次,不知道那角落里还有一个通道。下去之后,就到了底楼。汤庆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只是跟随她一同出了茶楼,来到大街上。刚走上大街,林佩君就掏出手机,给副经理去了个电话,林佩君说,她去芙蓉广电报了。只交代这一句,她就关了机。汤庆果真以为她要去报社跟他谈广告,心情陡然间轻松下来,主动招了辆出租车,并在傍司机的位置坐下了。林佩君上车后,汤庆对司机说,去芙蓉广电报,可是林佩君立即作了纠正,林佩君说,去成都花园。司机拿不定主意,看着汤庆,汤庆小声重复了林佩君的话。汤庆从来没到成都花园去过,但他知道林佩君住在那里。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当司机停下车,他竟忘记给钱就下去了。林佩君付了车费,也下去了。
黄昏已过,橘黄的街灯绚烂着,林佩君的美,让街景失色。成都花园是一处“高尚住宅区”,同样属连体别墅式,其规格仅次于浣花之春。林佩君带着汤庆走人A区,第一幢楼就是林佩君的,林佩君打开门,汤庆真切地看到从干净漂亮的屋子里飞出一只黑色的蝴蝶。其实没有蝴蝶,那只不过是房主人寂寞的青春。汤庆被某种东西震撼了。林佩君去给他冲速融咖啡的时候,汤庆认真地看了这房子的装修,从许多细节上透露出,它同样出自刘阳的手笔。这让汤庆的心境越发黯淡下来。
林佩君把一杯咖啡放到汤庆面前,就傍着他坐下。她的呼吸有些紧,嫩白的脸上起了红晕。她已经是三十岁左右的人了,然而说她肤色嫩白,一点也不夸张,就在今年夏天,她有天去一家游泳馆游泳,在更衣室碰上一大群组织前来游泳的中学生,有个女生问她:同学,是哪个班的?……此时此刻,她不是被人误解的中学生,而是又妩媚又妖娆的女人。汤庆为了调节气氛,故意大声说话,但林佩君却倒进了他的怀里,而且闭上眼睛。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混合着她的体香,化合成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物质。这种物质仿佛在说:随便你怎样处置我。
汤庆的一只手放在林佩君的耳根处。屋子里没有风,但林佩君的发丝无风自动,撩拨得汤庆手心发痒。他的内心经历着难以承受的煎熬,但他没动。他以为林佩君跟他一样是在演戏呢。
十余分钟过去,林佩君在他怀里安详地睡着了。
没过半月,汤庆和林佩君的事情就传了出去。汤庆觉得很奇怪,他和林佩君的每一次约会,都是在成都花园林佩君的家里,而成都花园处在二环路边,车流如河,行人却少,至于花园之内的,不要说汤庆,就是林佩君也难得认识一个。那天汤庆以试探的口气对林佩君说:有人知道我们的事了。林佩君以她美丽多情的眼睛看着汤庆,问道:你很在乎吗?汤庆的心里涌起一种悲壮的情怀,他想,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管是真是假,目的就是让人知道的,也无所谓在乎不在乎。林佩君用她那雪白的酥臂挽住汤庆的脖子说:如果你在乎,为什么还到我这里来?汤庆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故作深情地回答:我为什么来,难道你不知道?林佩君把脸贴在汤庆的颈弯里,虚着眼睛说:知道,当然知道……老实说,在你之前,有很多男人到我这里来过,但他们都不是爱我,只有你才是因为爱我……汤庆突然有了豁出去的意思,他说,江局呢?江局也不爱你?林佩君鄙夷地说:他?他开始仅仅是为了报复他的女人,后来才真有一点喜欢我。紧接着,林佩君又说:我们不谈他好吗?我知道你到我这里来,是接受了他的任务,但我相信你之所以愿意接受这个任务,惟一的原因就是你爱我……
到这时候,汤庆自己也糊涂了。我爱她吗?我不爱她吗?……他自己也糊涂了。但他伸出手去,搂住了林佩君的肩头,问道,你呢,你爱我不?林佩君没回话,却流下泪来。汤庆捧起她的脸,像审视一只精美的玉器,之后,他猛地把嘴唇贴了上去。
这是他俩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接吻就让汤庆知道,他们之间,其实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样子,比他想像中的要美好,也要严重。
接吻与做爱仅一步之遥。当汤庆终于和林佩君有了肉体之娱后,他发现自己真正的爱上林佩君了。林佩君在床上是那样投入,她仿佛不仅把自己的身体,还把自己的心裸露在汤庆面前,汤庆在林佩君的身上发掘着另一个汤庆,发掘着汤庆的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会不由自主地让他回忆以前,也就是跟高小泊的生活。高小泊从来没有像林佩君这样在性生活上接纳过他,更没有像林佩君这样塑造过他,哪怕在他们婚前同居的岁月里,高小泊也像完成任务似的跟他上床,结婚之后,他们上床几乎就不叫做爱了,往往是汤庆百般求情,高小泊才像开恩似的答应他,有了儿子后,高小泊就显得越发冷淡了,连开恩的时候也少之又少,理由是下身不适。这种对比,使汤庆的心脏像被钝刀分裂似的疼痛。与此同时,汤庆还想起了高小泊对他父母的态度。想到床上的事情,汤庆除了怅惘,更多的是愧疚,想到父母,他的心就硬了,对高小泊的愧疚之心就一扫而光了。
但是,汤庆不能不有所忧虑:江长清是让他来演戏的,他却假戏真做,江长清会放过他吗?他把这种担忧告诉了林佩君。江长清就算真有一点喜欢我,林佩君说,他也不可能再跟我有什么关系了。他是官场上的人,一旦有些风吹草动,就会龟缩起来。汤庆说江局长从金兰阁撤退之后,他特别留意了,没有听到任何人谈论过这方面的事。要是在公开场合都听到了,江长清不就完了吗?林佩君说,是他老婆抓住了把柄。有一天,他老婆突然来敲我家的门。我以为是查水电费的,就毫不防备地把门打开了。她站在门外,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江长清,微笑着跟我打了声招呼,就走了。江长清很怕他老婆,这你是知道的,他老婆不过走了几米远,江长清就飞跑出门,追了上去。汤庆觉得毛骨悚然,问林佩君道:你是说,江局的老婆直接找到这里来过?林佩君说是的,我也没想到。林佩君又说,江长清的老婆真漂亮,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了,但是,站在一米之外,还能感觉到她温暖的、甜咸交织的血液;而且,她是那么有涵养,她没对我说半句责备的话,只是向我微笑,那微笑之中不杂一丝儿邪恶。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汤庆说,我还从来没看见过她呢。林佩君道:如果你看见了她,相信你一定会爱上她的。汤庆的生理上有了极不舒服的反应,论年龄,江长清的老婆他至少该叫阿姨。可是林佩君很瞧不起他这点儿道德,她说爱情要是因为年龄悬殊而自行枯萎,根本就不配称为爱情。林佩君的嘴角浮起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她真迷人。她远不止迷人。汤庆从林佩君身上感受到一种超越生活原则的野性。这种野性是如此可怕,又如此美好。他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只是觉得,他就像海洋上一座遭遇气候变暖的冰山,正以无可挽回的速度向海底沉没。
既然江长清的老婆已经明确知道了他和林佩君的关系,那么他委派汤庆出来打掩护还有什么意义呢?没等汤庆提出这一问题,林佩君就帮他解答了。林佩君说,江长清的老婆已经跟她情夫闹翻了,随着年龄不断增大,她发现,自己能够依靠的,到头来还是只
有江长清,江长清一垮,她就什么也没有了。江长清找情人她并不在意,她怕是由此挖出江长清的其他事情,那些事情一旦挖出来,江长清惟一的出路就是坐牢。
汤庆浑身一阵激灵。事实上,他的安危也完全系在江长清身上,只要江长清垮了,他也就跟着垮了。因此,他必须全身心地投入,不折不扣地完成江长清交付的任务。
好在他已经爱上林佩君了。
虽然不再陪江长清打牌,可汤庆回家的时间比以前更少。他沉醉于林佩君柔媚而火热的怀抱里。只在高潮过去,他才涌起一丝悲哀。他知道在另一幢宽大的房子里,住着两个亲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儿子。要是没有妻子,他就没有勇气脱离那个破破烂烂的印刷厂,也就没有今天的风光。这一点汤庆没法忘记,也因此让他苦恼。然而,苦恼是短暂的,当林佩君来摸他、亲他、舔他的时候,他就不去想那些事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林佩君提出要见一见高小泊!汤庆说你见她干嘛?林佩君嫣然一笑,说你何必紧张呢,我没有别的意思。又说,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冷落她不好,带她来金兰阁吃顿饭吧,也算尽你作丈夫的义务啊。听罢林佩君的话,汤庆很感动,他说佩君,像你这样的女人,实在难得。林佩君又是一笑。
那个周末,汤庆把高小泊和佳佳带到了金兰阁。
林佩君狠劲儿地看了高小泊几眼,她发现高小泊的嘴唇略有些下吊,对生活的期望与失望,在这张嘴唇上暴露无遗。高小泊的长相无法与她相提并论,这是肯定的,也让林佩君格外热情,一会儿亲自来给汤庆一家人续茶,一会儿把佳佳搂人怀里,抚摸他的头,还亲他的脸蛋。林佩君抱着佳佳的时候,眼眶里涌满了泪水。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离婚之后,她就很少有机会看到儿子。
汤庆以为高小泊一定很欣赏林佩君的,谁知高小泊根本就看不起林佩君!她早听人说过,林佩君是妓女,林佩君亲了儿子的脸,使她觉得肮脏,回家之后,她把儿子的脸洗了又洗,差点把皮洗掉了。这件事让汤庆很不平。为林佩君不平。他想对高小泊说:林佩君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但这样的话,他又怎么能启齿呢?
十余天之后,汤庆带着奇异的心情把一篇散文拿给高小泊看。那篇散文发在晚报上,名叫《秋天雨夕》,写的是一个秋天的傍晚,细雨沥沥,一个女子站在雨地里等待情人的心情,文字细腻绵密,而且还夹杂着英文句子。高小泊很快看完了,汤庆让她猜是谁写的,高小泊烂心无肠地说,不是署名了吗。汤庆说那是笔名。高小泊说我又不认识成都的作家,哪知道他的真名啦。汤庆说这个人不是作家,而且你们也见过面。该不会是刘阳吧,高小泊说,我只听说他会画,没听说他会写文章。汤庆的表情显得越加神秘,说当然不是刘阳,你难道没发现文章的主人公是一个女人吗?高小泊哼了一声,说那我就更不知道了。汤庆说她是开茶楼的,想起来没有?这么说,高小泊当然就明白了。汤庆以为高小泊会感到吃惊,甚至会质问他一些问题,诸如她分明用了笔名,你怎么知道是她写的?你为何如此看重她写的这篇文章?难道她在秋天雨夕里等待的情人是你汤庆不成?等等。说真的,汤庆似乎渴望面对这些危险的问题。如果高小泊真的质问他?他不知道怎样作答,他没有想过,但他的确希望高小泊一股脑儿把这些问题提出来。——然而,高小泊只是很厌恶地把报纸扔到汤庆的怀里。
汤庆又对自己说:其实一点儿意思也没有的。
中秋节到了。年轻人其实已经不看重这个节日,之所以还被提起,是因为这个节日客观存在,而且在某些时候,它还可以作为要求别人的理由,比如夫妻团聚、情人幽会之类。这天中午,汤庆是跟林佩君一起过的。正在你喂我我喂你吃饭的时候,汤庆的手机,向了。他一看是家里的电话,本不打算接,想想又站起来,走到门外去接了。是佳佳打来的,佳佳说,爸爸,你今天也不回来?佳佳的口气听起来很成熟,成熟得跟他妈妈几乎没什么分别了。佳佳已经七岁,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钢琴已考过五级。汤庆仅仅知道儿子在成长,却没有看到他成长的过程。他心里有些酸。他说佳佳,爸爸中午有事,晚上一定回来陪你,你看天气这么晴朗,晚上肯定有月亮,爸爸到时候陪你去楼顶上看月亮。汤庆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林佩君早已站到他的身后,汤庆收了电话,才发现林佩君满脸是婆婆娑娑的泪水。他把林佩君拥进屋,说怎么啦?林佩君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其实,你中午就该回去陪他们的,我算什么呢。汤庆说,请你原谅,也希望你理解我的苦楚,对我来说,你跟他们一样重要。林佩君的泪水流得更加猛烈,一潮接一潮的,她说我从来就没抱这种奢望,我只是爱你,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那天晚上,汤庆没有回家,连手机也关掉了。
几天之后汤庆才在家里露面。高小泊分明听见了他的声音,却躲在里屋没出来。汤庆都想好了怎样给高小泊解释?如果实在解释不通,他也打算不惜跟高小泊吵架,可是高小泊根本不在意!这让汤庆在放松的同时,也怅然若失。他推开高小泊的门,看见她在读一本杂志。汤庆走到她面前,讨好地说,看书啊?高小泊没理他。汤庆很无趣,看了看表说,我去接佳佳。高小泊这才把书一扔,站起来就给了汤庆一耳光,尖叫道:你去接?你有什么资格去接他?言毕,高小泊冲出了屋子。
汤庆走进卫生间,从镜子里看自己的脸。他的脸被打肿了,鼻子里也冲出一股咸腥味。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泪水果然就下来了,顺着火辣辣的脸往下流。
佳佳回家后,抱住汤庆就痛哭不已。爸爸,佳佳说,那天你倒是团圆了,可是我们没团圆……他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汤庆的后背冒出冷汗。他把儿子搂在怀里,恨不得让儿子化成他身上的肉。高小泊说得对,他没有资格去接孩子,因为他几乎没有给孩子实实在在的关爱。汤庆是什么时候再一次流下泪来的,他自己不知道,只待佳佳伸出小手为他擦鼻翼和眼角的时候,他才明白。佳佳这轻柔得像呼吸一样的动作,使汤庆又疼痛又幸福。
晚上,汤庆说他给佳佳洗澡。父母在给孩子洗澡的时候,最能感觉到从一个生命演化为另一个生命的神奇,孩子的皮肤以及水的温度,都传达出甘之如饴的气息。汤庆虽然给佳佳洗过澡,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他需要把这种记忆化为能够把握的东西。高小泊听说他要给佳佳洗澡,哼了一声,问佳佳愿不愿意。佳佳不言。那种成熟的尴尬,在汤庆的心里泛起苦涩的涟漪。他相信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儿子一定时时遭遇他本不该承受的尴尬。高小泊又问他愿不愿意,佳佳的眼神里既有抗拒,也有流溢出来的期待。高小泊没说什么,进里屋去了。汤庆把儿子领进卫生间,问他习惯淋浴还是盆浴。佳佳的眼眶里涌满泪水。汤庆一惊,他知道自己对儿子的陌生伤害了他那颗幼小而敏感的心灵。汤庆说,淋浴吧,淋浴冲洗得干净些。脱衣服的时候,佳佳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干瘪,苍白,他的个子并不矮,但与同龄的小伙伴相比,显得过于纤弱。汤
庆说,爸爸为你脱。可是佳佳向门边退去。到了这时候,汤庆的伤感才真正到了铭心刻骨的地步。他蹲在地上,张开双臂,声音哽咽地说,佳佳,你不要爸爸洗啦?佳佳一双大眼睛盯着他,像防备所有陌生人一样防备着他。汤庆说,我的宝贝,我是你爸爸呀……他怕儿子看到自己再一次流泪,把头垂了下去,长长的油亮的头发像被砍断的枝桠拖在地上,那份衰败和颓丧,连佳佳也受到了震撼。他走过来,搂住汤庆的脖子,抖抖索索地叫了一声爸爸。汤庆把儿子抱起来,直到儿子僵硬的小身体变得柔软了,他才为儿子脱衣服洗澡。当水笼头打开,花洒里的热水从头到脚地浇灌了佳佳,他才真的放松了,也仿佛才确认了为他洗澡的是他爸爸。
没洗多久,汤庆的上衣就打湿了不少,佳佳说,爸爸,你把上衣脱下来吧。汤庆说好,爸爸把上衣脱掉。佳佳撒着娇说,我为爸爸脱。汤庆说对,佳佳为爸爸脱。就蹲下身子,扬起头,让佳佳为他解纽扣。刚解开两颗,佳佳就看见爸爸的脖子里藏着一串心形项链,他好奇地把项链拉出来,看到那项链的坠子里贴着一枚小照片,惊叫道:爸爸,这不是金兰阁的那个阿姨吗?
汤庆猛然惊觉,一把夺过项链,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外。没有什么异常反应,他才正言厉色地对佳佳说:佳佳,这事你千万不能告诉妈妈,要是你不听爸爸的话,把这事告诉了妈妈,你从此就没有爸爸了!佳佳脸色陡变,像跟父母一道走人人迹罕至的荒野,眨眼之间,父母就突然消失了一样……
汤庆父亲的胃病犯了。老头子早就有胃病,只是这一次非同寻常,去乡医院检查,查不出所以然,又去县医院,县医院也没给一个明确答复,医生给他开了一些药,就让他回家,劝他不要吝惜钱,想吃好点就吃好点,想穿好点就穿好点。医生对绝症病人说话,都是这种口气。这么说来,老头子是患胃癌了。老太婆吓得不行,就给儿子打电话来,报告了老头子的病情。那时候汤庆正上班,听到消息十分着急,对母亲说,县医院不一定查得准,把爸爸带到成都来检查一下吧。母亲道:我也是这么对你爸说,他不愿意来呢。汤庆知道父亲为什么不愿意来,结婚将近十年,只在前年高小泊才随他回去过一次,而且回去没两天就吵着要走;那次佳佳对爷爷奶奶说,他们买了个好大好大的房子,佳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高小泊打了一巴掌,两个老人看在眼里,明白儿媳妇是怕他们到成都跟儿子同住,因此不希望他们知道这消息……放了母亲的电话,汤庆思来想去,还是打算跟高小泊商量商量,就把电话打到家里。高小泊说,成都又不是我的地盘,我哪有权利不让你父母来?汤庆低声下气地说:小泊,我爸是病人,可能还病得不轻,你不要给他脸色看好吗?高小泊说,怕我给他们脸色,就让他们住电器公司那套房子嘛。汤庆把电话挂断了。
下班后,他带着绝决的心情去找林佩君。林佩君听了汤庆的述说,摇着头道:高小泊太过分了……你要是愿意,就让他们来成都后住我这里吧。汤庆竟然扑在林佩君的怀里,女人似的哭。
父母家没电话,汤庆就打到村长家里,让村长劝他父亲一定到成都来一趟。老头子听从了劝告,几天之后就在老太婆的陪伴下来了。汤庆去火车站把父母接住,他看到去年还能抬石头挥大锤的父亲瘦得皮包骨头,顿时双腿发软。父亲变得太厉害了,可他没有看到这种变化的过程。就像他没有看到儿子成长的过程。他说爸,你怎么这样瘦?他母亲帮父亲回答了,说他这段时间吃不进东西,豇豆也消化不了,更不要说肉。汤庆心里很沉,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拉到了成都花园。林佩君特意在家迎接两个老人。进屋之后,林佩君为他们准备饮料去了,汤庆的父亲问汤庆:这是哪里?汤庆很干脆地说:这是我的家。父母亲的手都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母亲问道:你跟小泊……离婚了?汤庆说没离。没离咋跟这个女子在一起?汤庆说高小泊对你们不好,我不想跟她在一起。父母对视一眼,沉默了。林佩君仿佛是新媳妇见公公婆婆,穿扮得比平时还要漂亮,可是,她把饮料送来,汤庆的父母却一直低着头。由于汤庆在报社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他让父母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去医院检查,他说,佩君陪你们,我上班去了。
两个小时后,汤庆接到林佩君打来的电话。林佩君说:赶快去火车站,你爸妈走了!汤庆摸不着头脑,丢下工作,迅速赶往火车站。
开往故乡的火车已徐徐启动,汤庆看到父亲黑瘦的脸贴在窗口,像火车上的一块伤疤。汤庆跟着火车追了一程,就站住了。他远远地看到那块伤疤飞翔起来,隐没于铁轨的深处。
回到成都花园,汤庆看到林佩君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汤庆问父母为什么急着走,林佩君摇着头说不知道。
汤庆的父母亲回去不到一个月,父亲就过世了。
奔丧回来,汤庆行尸走肉般地过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像所有中规中矩的男人一样,下班就回家,只是回家之后,不做饭,也不指导孩子学习,打开门,他就涌起倒下去的渴望,踉踉跄跄地走向客厅的沙发,还没靠近,头已经栽了下去。他的眉头皱得那么深,脸那么黑,仿佛猛然间老去了二十岁。当他闭上眼睛,高小泊往往就从里屋出来了,她斜眼看着汤庆说:没出息!不管她说什么,汤庆都不理睬。他的头脑里翻江倒海;各种思绪冲撞得他的头骨像要爆裂一样,可他一言不发。他也很少去成都花园找林佩君,即使去了,也跟回家一样,进屋就往沙发上一倒。所不同的是,林佩君不骂他没出息,而是在他旁边放一张凳子,轻柔地为他按摩,汤庆闻着她肉体的香味,很快就睡着了。当他醒来,林佩君就为他送来咖啡,他一口饮下去,就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林佩君从来没有挽留过他,只是以忧郁的、富有质感的声音,叮嘱他路上小心。他之所以很少去找林佩君,去了也不跟她作任何交流,是因为他不想违背自己向母亲许下的诺言。他回家奔丧的第一时间,母亲就把他拉到父亲的灵堂前,要他当着父亲的遗体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去找那个漂亮得不真实的女人,母亲说你是穷人家出身,做啥事也要知道个分寸,高小泊就算对我们不好,可她是你的女人,你要对得住她……
懂事的佳佳从不去打搅父亲,当母亲骂父亲“没出息”的时候,他以同情的目光看着父亲。当一个孩子对大人同情的时候,那单纯的目光比海洋还深,比天空还要辽阔。汤庆正是被儿子同情的目光感动的,他死去的心又活过来了,回家再不往沙发上躺了,而是进厨房做饭,辅导儿子做作业,还让儿子为他弹钢琴。当佳佳坐到琴前,煞有介事地翻开谱子,汤庆就获得了一种新生。他惊异于佳佳竟学了那么多曲子,而且弹得那么好。有一天,佳佳为父亲弹了《欢乐颂》,他的手指还很稚嫩,有些音符只出来一半就被吞掉了,然而,佳佳心目中的欢乐是蓝色的,汤庆就被这漫天的蓝色笼罩了,而且闻到了蓝色的气味。那是透明的气味。
这一天中午,汤庆进家门的时候,高小泊奇迹般地没再鄙薄他——对此,最受感动的不是汤庆,而是佳佳,佳佳不需要吩咐,就进
琴房去了;他故意把门大开着,接连不断地弹奏那些像白云像鸽子一样轻快的曲子。由于此,三口人上餐桌的时候,就有了难得一见的融洽氛围。高小泊甚至还带着笑脸问起汤庆在报社的一些事情,汤庆也带着笑脸回答。谁知,他们刚这么说了几句话,低头吃鱼的佳佳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汤庆和高小泊的筷子同时掉到地上,都以为他被鱼刺扎了,抢着捧起他的脸察看。可是佳佳扭动着,边哭边说——他所说的,就是汤庆的脖子上挂着金兰阁那个阿姨照片的事情。他说:爸爸说,如果我把这事告诉妈妈,我就没有爸爸了,今天,我有妈妈,也有爸爸,才敢把这事说出来……
那一刻,汤庆和高小泊好不容易留在这屋子里的笑变成了两只横死的蝴蝶,短暂的紧张和迷惘之后,汤庆陷入出奇的孤独。他等着高小泊的反应。高小泊拉长了脸,由于血液的稀释,她的脸蜡黄蜡黄的,仿佛随便一丝火星就可以把那张脸引燃。但她没有任何过激的行为,只是一巴掌打在汤庆的手上,因为他的手还掐着儿子的腰。汤庆放手后,高小泊把佳佳搂进怀里,冷冰冰地说:我说过汤庆,我瞧不起你,现在你跟公共厕所搅在一起,我就更加瞧不起你。
这场风波以佳佳的大惑不解而告结束。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汤庆去办公室上班,刚把卷帘门打开,江长清就出现在他面前。很长时间以来,汤庆几乎忘记了他和江长清之间特殊的关系,江长清也连续几个星期没到广告部来了,因此当他沉着脸站在汤庆面前时,汤庆猛然间被某种神秘的东西震慑住了。他说,江局长。江长清没应他,只是随他一同进了办公室。江长清在外面站了不到两秒钟,就推开门进里屋去了。汤庆的心七上八下,在外面为他泡好了茶,才跟了进去。江长清没接茶杯,只四处张望。其实没什么可张望的,里面只有一张沙发,一个文件柜,一部电视机。看够了,江长清才接过汤庆递过来的杯子,同时小声说,你和林佩君之间……江长清的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你跟林佩君怎样,已经与我没什么关系了。他的嘴唇更加厉害地抽动着。汤庆这才发现,江长清已经老了,他黑黝黑黝的头发,变得花白了,特别是耳根处,白头发比黑头发还多。他是在嫉妒我吗?汤庆不合时宜地想。这时,江长清说:从今往后,你不许说按我的吩咐,你根本就没按我的吩咐,你是在按自己的想法办事,明白吗?汤庆说,明白了……
其实他什么都没明白。
江长清走后,汤庆显得格外悲观,他有一种间杂着恐惧的预感。这预感很快变成了现实,第二天一早,他就接到江长清的电话。江长清首先问他那边方便不方便说话。那时候汤庆刚刚起床,刚刚来到小客厅,高小泊也已经起床,正在小客厅和她的卧室之间走动,汤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高小泊,说没关系。他说得很迟疑,高小泊以为是林佩君打来的,嘲讽地撇了撇嘴,就朝儿子的房间走去了。电话那头的江长清也听出了他的迟疑,让汤庆赶快把手机打开,找个安全的地方跟他对话。汤庆感到事态严重,返身回到卧室,主动把电话给江长清打过去了。江长清说:有些事情,报社的人知不知道?汤庆不明白江长清所谓的有些事情,到底是指他和林佩君的事,还是他与江长清合伙贪污的事,想问清楚,又不好开口,因此他说,不会吧。江长清说:你能肯定?汤庆说能肯定。江长清说:既然这样……但是你真不该让刘阳去装修房子,尽管刘阳得到过报社不少好处,但他那好处是合法的,你的好处是非法的!……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早就看出这人不可靠!……反正你要特别小心,要让你老婆高小泊配合你。如果有人查你的账,你首先不要说自己在帮人促销楼盘的鬼话,如果别人主动问起,你就说有这回事,但那是商业秘密,不能公开;你说促销楼盘也只是赚点儿小费,并没有多少收入,你买房子的钱,是你岳父拿的!记住了吗?汤庆说好,好,我记住了。
汤庆的心情糟糕透了,下班后去了林佩君那里。林佩君以固有的热情接待他。两人一同吃罢晚饭,汤庆想回家去,林佩君幽幽怨怨地说:这么长时间了,就不能陪我一夜?汤庆真是不忍离去,但是,他想到了江长清给他交待的话,还是站起来走了。
佳佳已经睡觉,高小泊在看电视。汤庆进门后,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了片刻,见高小泊没有跟他搭腔的意思,就起身洗澡去了。洗澡出来,高小泊已关了电视,进了自己的卧室。汤庆心里堵得慌,他想,有些事情,等到告急的时候,就来不及了,必须事先给高小泊打声招呼。为了不让高小泊反感,他像出门办公务一样,不仅穿上了西装,还打上了领带,只差没穿上皮鞋,总之,他以规规矩矩的面目,去敲高小泊的门。他听到了高小泊下床的声音,惧怕她是来反锁,提前扭开了。高小泊穿着睡衣,一条腿已放到了床下。汤庆说小泊,我有件重要的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为什么要找我商量呢?高小泊以她惯有的神态说。汤庆说你是我老婆,不找你找谁?高小泊嗤了一声,说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事,不就是有人觉察到你钱的来路不明吗?汤庆大吃一惊,他说小泊,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高小泊说,已经有好几拨人来这里调查过了,他们装着无所谓的样子,东看西看,其实我早知道他们的意图。
汤庆完全瘫软了。
几天之后,汤庆就把存款全部过到高小泊的账户上,然后,他马不停蹄地将浣花之春那幢房的户主改成了高小泊的名字。紧接着,他又跟高小泊去办离婚证。
按照双方协议,佳佳跟母亲,如此一来,汤庆就一无所有了。然而,他为自己的一无所有感到庆幸。两人从办证机关出来,默默无言地走在大街上。没走多远,突然雷电交加,几声雷过,雨就下起来了,雨并不大,但吓退了行人,拥挤的大街眨眼间变得空阔起来,并因其空阔而显出异乎寻常的荒凉。汤庆身子一颤——不是冷,也不是雨点的刺激,而是被恐惧扎了一下。我从此什么也没有了,他想,没有老婆,没有孩子,也没有财产了。他就无法不感到恐惧。可在半个小时前,他还为自己失去这一切而感到庆幸呢!以前,无论他走在成都的哪一条大街上,都觉得格外熟悉,都觉得这大街是他的,城市是他的,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是被这城市抛弃了的人!他看了看旁边的高小泊。高小泊垂着头,像有满腹心事,又像什么也没想,只是一步接一步地向前走。这个跟他并排走着的女人,以前不管多么恨她,怨她,不管有多少天不回去跟她见面,汤庆都感觉到她是自己的女人,现在,她跟汤庆挨得这么近,可汤庆觉得她只不过是一具缥缈的影子。她很快就会成为别人的女人了,汤庆想。这让他心里很痛。他的脑子里活跃着一幅接一幅的画面,都是他跟高小泊初恋时的画面。那时候的高小泊,与后来的高小泊不一样,那时候的汤庆,与后来的汤庆也不一样,但是,此时的汤庆无暇顾及哪里不一样,他只是痛,甚至怀疑:难道我们真的离婚了吗?
雷声越来越响,雷声已经发怒了,闪电像搜捕罪犯的军犬,在街头巷尾猛窜。随后,雨下大了,雨点砸在身上,能分明感觉到它的质
感和重量。汤庆对高小泊说:到商场里避一避,或者找辆车吧。高小泊没有回话,依然默默无言地向前走去。汤庆跟她靠得更近,把一只手放在了高小泊的肩头上。自从结婚之后,汤庆就很少这样做过了,这种普通而又温馨的姿态,使汤庆浑身的血液像朝霞之中刚刚醒过来的小鸟。高小泊就是他的鸟窝,汤庆的鸟窝。这鸟窝属于汤庆的时候,不愿意接纳他,然而此刻,它显得那么柔情,温爱,浑身洋溢着母性的光辉。
走到浣花之春,两人都变成了落汤鸡。进了大门,来到那幢熟悉的楼房前,汤庆像听到命令似的,止了脚步。我的钥匙都已经交出去了,那里再也不是我的家了,他凄哀地明白了这一点。走啊,高小泊说。可是汤庆依然没动。高小泊拉着他的手,几乎像跑一样登上几级石梯,开了门,一把将汤庆拽了进去。
佳佳还在学校,这宽大的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个湿漉漉的人站在客厅中央,很快,地板上又成了两个人。地板上的两个人,是站着的两个人的影子,两个影子不停地靠拢,终于合二为一了。站着的两个人也合二为一,那是高小泊扑到汤庆的肩头上去了,高小泊扑上去就开始哭,泪水和从发丛里钻出的雨水,带着火辣辣的滋味流到汤庆的颈窝里。在那一刻,汤庆看到了童年的阳光,闻到了山风里夹杂着的惆怅和寂寞的苦味。这种苦味带给他的只有生长,没有消耗,只有热烈的向往,没有恐惧的退缩,因此,当高小泊把他推到卧室之后,汤庆像勇敢的夜行者终于看到了黎明的晨曦。高小泊在他的身下,就像他衷爱一生的土地,他要让这土地会说,会叫,会跟他一起歌哭悲欢。他做到了,高小泊是第一次这么疯,她疯得连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事后,高小泊伏在汤庆的臂弯里,再一次痛哭起来,高小泊边哭边说:为什么现在才这样呢……
对此,汤庆无法解释。
既然已经离婚了,而且房子也给了高小泊,汤庆就不能在那里长久地住下去,三天之后,他就搬出来了。高小泊并没催他,是汤庆自己去收拾东西的,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高小泊既不帮他,也不阻拦他。其实汤庆需要拿走的就是几套衣服,用一个大些的塑料袋就可以提走。他把这些东西提到了林佩君那里。林佩君见状,又惊又喜,问道:你不走啦?汤庆说不走啦。“真的还是假的?汤庆说你看看我这样子,能有假吗?接着,林佩君问高小泊那边如何处置,汤庆实言相告。林佩君不信,硬是要看离婚证,汤庆果然把离婚证摸出来让她看了。
林佩君把离婚证还给汤庆的时候,以匪夷所思的月光久久地注视着他。为什么这样看我?汤庆问。其实……林佩君充满怜爱地说,其实,我觉得男人怪可怜的。汤庆说,我到你这里来,不是想得到你的怜悯。林佩君搂住了他的脖子,带着哭腔说:亲爱的,当然,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也知道我是爱你的,从今往后,我们就可以明目张胆地住在一起了,你什么时候想娶我,我就答应嫁给你。汤庆太累了,关于爱的话题,他现在根本就不想涉及。他的心灵上背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只打算跟林佩君过一天是一天了。他的神经高度紧张,即使跟林佩君做爱,也会突然停止下来,静听外面的动静。林佩君说你干什么呀,故意整人家。这时候汤庆才又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暂时还是安全的。这种仿佛是偷来的安全感,使他把每尸秒钟都看得格外珍贵,他要利用这一点一滴的时间,狂暴地、甚至血腥地掠夺生活。他的那些夸张而粗鲁的动作,虽然给了林佩君感官上的快感,但并不能让她的心灵得到满足。因为她知道那里面不包含爱的因素。没有爱的肉体,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人领进天堂。
时间过得很慢,又像过得很快。汤庆跟高小泊离婚,已整整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汤庆都在钻一条幽深的巷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巷道的黑暗处蹦出一个人来,把他擒住;三个月一过,汤庆发现已经钻出来了,他再一次感受到阳光的温暖了。他和江长清联手贪污广告费的事情,丝毫没有被察觉的迹象。看来,那不过是一场虚惊,汤庆想。他算得上一个乐观主义者,没有计较这场虚惊给他造成的损失,而是像所有那些获得新生的人一样,规划着未来的生活。是不是要跟林佩君结婚,汤庆以前从没想过,林佩君是出了名的“高级妓女”,林佩君还跟他的上司有过长时间的肉体关系,这些事情,不能说汤庆一点儿也不在乎,但他的确没往心里去,他之所以没想过跟她结婚的事,是他无暇顾及;现在,他倒是愿意想一想了。
那天汤庆的兴致出奇的好,下晚班之后,他没立即回成都花园,而是去了浣花之春。他想见一见儿子。儿子还不知道爸爸妈妈已经离婚了,他和高小泊都打算继续向他隐瞒下去,直到他能够接受的时候。走到门边,汤庆下意识地掏钥匙,钥匙拿在手里了,他才明白没有一把钥匙能够打开这道门。他有些伤感,尽管很淡,还是从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心情。他只好用食指敲门,没敲两下,门就开了。高小泊见汤庆来了,略微有些吃惊,或者说有些慌乱;我以为佳佳回来了呢,她说。佳佳还没回来?汤庆问。高小泊说没回来。汤庆看了看表,按道理,佳佳早该回来了。学校改作息时间了?汤庆又问。高小泊说没有,他早已到家,又跟一个叔叔出去玩去了。高小泊的眼神和她的言语一样,闪烁不定,特别是说到“叔叔”二字的时候,显示出特别的意味深长。汤庆的好兴致被彻底打消了,他说,好,那我以后再来看他。
回到成都花园,林佩君见他愁眉不展,问他有什么心事,汤庆只是不说。问得急了,他才咕哝道:今天去见佳佳,结果没见着。高小泊不让你见?不是,汤庆说,高小泊说,佳佳跟一个叔叔出去玩了,女人……哼。林佩君却哈哈大笑起来。汤庆被她弄糊涂了,质问她这有什么好笑的,林佩君立刻变得正经了,凑近汤庆的脸,问道:你知道跟佳佳玩的那个叔叔是谁吗?汤庆吃惊地望着她,等着她把话说下去。林佩君果然说下去了,林佩君说:刘阳!
汤庆像触了电,浑身一麻。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刘阳跟高小泊……你是怎么知道的?林佩君站起来,缓缓地说:刘阳去为你装修房子的时候,认识了高小泊,更看上了你的房子。他希望得到那幢房子。得到房子的惟一方法就是把你赶走,他再与高小泊结婚。那之后,他想方设法跟他老婆离了婚,并私下跟高小泊保持接触。说句公道话,高小泊倒是没马上答应他,她希望你回心转意。但是,你回心转意了我怎么办?我可是需要你的!
汤庆勉强听明白了,他说:所以,你还有刘阳,就故意制造紧张气氛,给江局长施加压力,再让他来影响我?林佩君果断地说:到后来,不仅是我和刘阳,高小泊也加进来了。
汤庆竟然笑了,他说,原来是这样,好,你们做得太好了。林佩君也笑了,林佩君说,亲爱的,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只是因为我爱你。汤庆说谢谢。
林佩君让他洗澡上床,汤庆说他的烟抽完了,他出去买包烟。
出门之后,他直接去了检察院。夜已深,值班的人也认识汤庆,见他像喝醉了酒一样走来,还在跟他开玩笑。当汤庆把他和江长清贪污巨额公款的事供述到一半的时候,值班者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立即把领导叫来了。
江长清和汤庆同时被收审。收审的当天,江长清托人给汤庆带过一句话来。话很简单:汤庆,我看不起你。
汤庆听罢,说,江长清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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