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花
2005-04-29童村
童 村
吴双明一手抓着导盲棍,一手抓着父亲的手,从吴家堡出发,一步一步走在去往曲家营子的路上。这时,天上已经开始飘落小雪了。
一点一点的小雪花飘到了吴双明的脸上,凉凉的,痒痒的,吴双明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小雪花飘到脸上来的那种感觉,让他一下子又想起了奶奶曾经收养过的那只小花猫,想起了那只小花猫在不经意间,甩动着长长的尾巴拂扫到手上、脸上来时的那个样子。
那只小花猫是吴双明必不可少的童年伙伴。
奶奶说,也是在一个冬天的上午,有一回,她拄着拐棍到家门口的大街上晒太阳,忽然就听到那只小花猫的叫声。小花猫的叫声显得有气无力,喵儿喵儿地,就像是已经饿了三天三夜似的。显然,它是被狠心的主人遗弃了。奶奶看着那只小花猫一步一步踉踉跄跄朝自己走过来,听着它孤苦无助的叫声,感到自己的心像被那只小花猫一口一口咬着一样。看上去,那只小花猫皮包着骨头,从头到脚已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奶奶不忍心再让它在大街上流浪下去,就可怜兮兮地把它抱回了家。
那只小花猫跟了奶奶整整五年。自然,也与吴双明做了五年的伙伴。
大概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喜欢唠叨。奶奶就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所以,有事没事的时候,她总爱抱着那只小花猫,一边从头到尾地抚摸着它已经变得光滑油亮的毛色,一边没完没了地唠叨那些说也说不清的陈年旧事。每到这时,小花猫总是表现出一副十分乖顺的样子,蜷卧在奶奶的怀里,听她在那里自言自语。
小花猫也有不耐烦的时候,就会趁奶奶不注意那会儿,一个鱼跃跳下地来,紧接着投身到吴双明的怀抱里来。小花猫在吴双明的怀里,是从来都不会安生下来的。一会儿用湿热的小舌头舔弄他的手指,一会又顽皮地用那只长尾巴拂弄他的脸颊。小花猫的长尾巴像女孩子的发辫一样,常常把吴双明搞得很难为情。
吴双明知道,小花猫是怕他寂寞,逗着他玩呢!
自从有了小花猫,吴双明感到这一天一天难煎难熬的日子立时就变得不一样了,就像阴云密布了多时的天空,突然之间就有了阳光一般了。
只是,吴双明没有料到,这像有了阳光一样的日子,在经过了漫长而又短暂的五年之后,又一下子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五年后,奶奶说走就走了,说没就没了,说消失就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就像是一阵风,或者是一片云。奶奶是在全家人的一片哭声里走的。家里的人告诉他,奶奶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是到活着的人谁都无法到达的那个世界里去了。吴双明猜不准,奶奶所去的那个世界到底离他有多远,如果活着的人能到那里看一看,他一定带着小花猫一起去看她的。
吴双明更没有想到,奶奶走后的第二天,小花猫也走了。小花猫是神不知鬼不觉、无声无息离家出走的。小花猫的不告而别,让吴双明独自伤心了很多天。
夜里,吴双明睡不着觉的时候,就想,那只陪着奶奶也陪着自己整整五年的小花猫,一定是找奶奶去了。它知道奶奶已经离不了它了,奶奶救了它一条命,这条命就属于奶奶了,它要把这条猫命还给奶奶……
小雪花一阵又一阵扑打在吴双明的脸上。那雪温柔的,刚刚碰到他的脸颊,就化在了那里,成了湿漉漉的一团。吴双明腾不出手去擦它,索性就让它们由着自己的性子去了。渐渐地,一张瘦削的脸,就光洁湿润得像清水洗过了一样了。
因为有了这小清雪,空空荡荡的田野便有了一种朦胧的美,就如同雾里有了花,水里有了月一样,就让人有了行走的心情与兴致。
父亲一直没有说话。自从离开了吴家堡,他一直就这样不声不响拉着吴双明的手埋头往前走着,走到拐弯的乡间路口时,才偶尔抬起头来,朝远处看一看,紧接着,又把头埋下去,继续拉起吴双明的手往前走去。
在吴家堡,村里人都知道,父亲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是村里人不知道,越是不爱说话的人,到了不能不说的时候,一旦说起来,就会没完没了。说与不说,要分时间与场合。对这一点,父亲把握得很有分寸。
因为要说的话都在昨天晚上说过了,所以现在父亲才那样哑默下来。哑默得好像又怀揣了满腹的心事。
昨天晚上,父亲从曲家营子的曲瞎子——曲红庆那里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在此之前,为了吴双明的前程,他去过曲家营子许多次了。每一次回到家来,总好像忧心忡忡的,不由自主的叹息一声连着一声。父亲的叹息,一声一声传进吴双明的耳朵里,让他心里头感到很不是滋味,一双汗湿的手绞来绞去,显出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这一次父亲从曲家营子回来,显然与以往不同。从父亲踏进屋门的脚步声里就能够听出来,许多回的努力与坚持,现在终于有了眉目和结果。父亲一边从门外脚步响亮地踏进屋来,一边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朝床上坐着的吴双明喊道,双明,成了,成了!
吴双明听到喊声,慌忙摸索着站了起来。
父亲嗳呀一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划火点着了一支烟,接着说,不容易,真是不容易,那个曲红庆,架子大得不得了。可他再大的架子,也经不住我软磨硬泡,这不,真的就答应了,让我明天就带着你到他那里去呢!
父亲吧嗒吧嗒紧抽了两口烟,又从条几上取过一瓶酒,咕咕咚咚倒进一只玻璃杯里。一股刺鼻的烟草味和浓烈的烧酒气息,立时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
父亲坐在那里,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抽烟。喝着喝着,父亲就醉了。当他醉起来的时候,话也就跟着多起来了。
父亲说,双明,爹并不是狠心要把你推出家门,一了百了落个清静,爹是想让你跟着那曲红庆学一门手艺。方圆百里的地盘上,谁不知道曲红庆的能耐,不但戏文唱得好,那小日子滋润的明眼人都不如呢!
父亲想了想又说,说白了还是有手艺好啊,能跟着曲红庆这样的人学手艺,那是你的福分呀!只要有了手艺,还愁没饭吃,还愁没活路,还愁没好日子过吗?有了饭吃,有了活路,又有了好日子,弄好了谁家的闺女就看上咱了,有了媳妇,再生几个孩子,这辈子就不一样了,这辈子就活出滋味来了。
父亲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
此刻,父亲俨然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健全的人了。
笑过了一阵,父亲突然就不笑了,说话的声音就嘟嘟囔囔地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吴双明知道父亲又在想那些伤心的事情了。父亲一喝酒就想那些伤心的事情,这让吴双明一点办法都没有。也只有让父亲就那么一直伤心下去。
哑默了很长时间,舌头根已经变得发硬的父亲才又接着说道,双明,我知道你心里头明明白白的,你不说话不打紧,只要你不要怪我心狠就是了。你好好想想,自从你娘走后,哪一天不是我又当爹又当娘把你拉扯的。可是,娘不能陪人一辈子,爹也不能陪你一辈子,往后的路还要你自己一步一步走呢!双明,你说句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吴双明没说话,一句话也没说。
整整一晚上,吴双明没做一个梦。没做梦,就是没睡着。睡不着,就躺在床上想心
事,想那些该想的和不该想的心事。
他先是想到了娘。想到了娘把他生下来第三个年头的时候,不知他到底得了一种什么怪病,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看见一轮月亮像一朵明光艳艳的花儿一般从夜空里升起来,睡在床上的时候,又见到那月亮的光从窗缝里清水一样流进屋子里,哗哗啦啦地一直流进了他的梦里来。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却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满眼里都是黑茫茫的。他就有些恐慌了,那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的恐慌。后来,他就在这一片无措的恐慌里,喊了声爹,爹就走到了他的床边来,接着他又喊了声娘,娘也紧跟着来到了他的床边。爹和娘站在他的床边问他,说,双明,怎么了,你怎么了?他就把眼前那个黑世界哭哭咧咧地告诉了他们。爹一下子也慌了,忙和娘一起把他抱进县医院里。医生们看过了,说,先吃点药吧,吃点药兴许就好了!于是,就从县医院里把药抓回来,可是,把那药一剂一剂地吃过了不知有多少,眼里头仍不见那个黑世界云一样散去。娘是一个急性子,为了他的病四处问药求方,急成了半个疯子,茶不思饭不想熬过了一天又一天,不料想,第二年春天时,她突然得了一场病。那天出门时,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扑通一声倒在了那里。送到医院时,医生们查看了,一个劲直摇头。再摸那脉象,已经没有一丝的跳动,整个身子也硬得木棍子一样了。
娘就那么走了。算起来,从娘走那天到现在,这日了一晃,十二年过去了。吴双明也就长到了十六岁的年龄。
一条路就摆在了面前。
听上去,小清雪是越下越紧了。
父亲终于说话了。父亲说,双明,紧走几步,快到了!这雪天大冷的,也真是要命!
从吴家堡到曲家营子有十几里地的样子。父亲带着吴双明走的是田间小道。小道坑坑洼洼地,一脚深一脚浅,走起来就有些步法零乱。
两个人,一个前一个后,一步一个脚印地紧走了一阵子,也终于就走进了一户人家。
曲红庆已经等在那里了。
还没等父亲开口,曲红庆先说话了。
曲红庆咧了咧嘴,笑着说,听脚步就知道是你来了。
曲红庆的这句话是说给父亲听的。
父亲一边扑打着身上的小雪花,一边应声回道,是啊,是啊,说好了今天来,能不来吗?
曲红庆说,下着雪,路上又不好走,晚个一天半天的,还有什么关系?
父亲说,我还不是怕你反悔,早把他交给你,我也好早放心一天不是吗?
曲红庆有些傲慢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也真有你的!那好吧,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把双明交给我,该走,我也不留你,你放心走就是了,渴了,桌上有茶,喝了再走也行。
父亲犹豫了一下,说,那,天不好,又下着雪,路上不好走,我就不多耽搁了。双明的事就仰仗您了。
想了想,父亲又说,我走后,您把他当儿子使唤就行了!不听话,该骂的骂,该打的打!
曲红庆歪着头,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知道了,你走吧!
父亲听了曲红庆的话,就转过了身去。正想抬脚往外走,却又站在了吴双明面前,吴双明以为父亲要对他说些什么,就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可是,那样等了片刻,父亲什么话也没说。末了,竟抬起手来,把吴双明穿衣时漏掉的一粒扣子,很细心地别在了扣眼里。
父亲的一举一动,曲红庆都觉察到了。等这些做完了,曲红庆已经变得十分不耐烦了,便催促道,行了,走吧!
父亲就真的走了。
脚步声便渐渐地由近及远与落雪的声音搅在了一起。
父亲走了,吴双明就留了下来。
说不清为什么,父亲抬脚往外走的那个瞬间,吴双明忽然感觉到自己的鼻子一阵又一阵发起酸来。想到父亲在离开他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就要一个人屋里屋外孤孤单单地生活下去了,心里边竟然一下子空空荡荡起来,空空荡荡地就好像刚刚收割了的田野一样。
吴双明正这么想着父亲的时候,曲红庆却开口招呼他了。曲红庆说,来,过来,双明,让我看看你!以前光听你父亲一遍一遍说起你,到现在我还没见过你长得什么样呢!
曲红庆的口气跟刚才与父亲说话时完全变了个样儿。听上去,像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
吴双明就寻着声音,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到了曲红庆的面前。
曲红庆一边摸索着,一边就把吴双明的一双手抓在了自己的手里。一根手指又一根手指一五一十地摸了个遍,接着,又腾出一只枯瘦的手来,一点一点举高了,羽毛一般轻轻落在了吴双明的头上和脸上。
仔仔细细地做完了这些,曲红庆喘出一口气来,说,行了,双明,我认你这个干儿子了!
吴双明知道,曲红庆只要说出这一句话来,一种全新的生活就该开始了。
吴双明总算放下心来。腼腆着说,师父,我听你的!
嗳?曲红庆听了吴双明的话,却梗起了脖子,有些不高兴地说,双明,你应该知道,对你父亲我也是说过的,我虽然算得上一个盲瞎艺人,可我是坚决不收徒弟的!
顿了顿,曲红庆又说,从我唱红那年开始,想拜师学艺跟着我走南闯北的人不下成百上千呢,可末了,我一个也没答应。一个人惯了,爱往哪往哪,两个人三个人的,麻烦不说,主心骨就乱了,就由不得自己的嘴和腿了。可谁料想,老了老了,竟又遇到了你爹。要不是你爹一遍一遍地来缠磨,好话说了三千六,一根筋认定了要你跟我,一直把铁心说软了,嘁,我才不答应呢!
那……吴双明有些为难,不知该说什么。
曲红庆说,以后,守着人背着人时,你都得改改口了!
吴双明忙问,那我喊你什么?
曲红庆说,我是你干爹,你是我干儿!
吴双明笑了。说,我知道了!
曲红庆是古稀之年的人了。虽说已是古稀之年,但是看上去,身子骨倒还算硬朗。就是凭着这一副硬朗的身子骨,曲红庆一年四季竟有三个季节在外奔波,如同一只候鸟,也只有到了雪花飘飞的冬天,他才能回到曲家营子来。曲家营子是他最后歇脚的地方,是他的老窝,他不能不回。
说起来,曲红庆也是一个不幸的人。
曲红庆的盲瞎也是突然之间的事情,突然地连一点儿前兆都没有。
曲红庆记得非常清楚,盲瞎那年,他才十三岁。那时,十三岁的他天天到曲家营子东头的一座破庙里,与村子里的几个孩子一起,跟着戴花眼镜、留山羊胡的老先生读书识字。十三岁的曲红庆,人长得俊秀,小模小样地挺招人喜欢。又加上他聪明伶俐,一点即透,由此,很受老先生的赏识。
于是,就有那么一天,老先生把曲红庆打望了半晌,之后,又扭头看过了其他几个顽皮的孩子,立时就生发了感慨,断言道,照我看来,不日之后,几个里头能够出人头地的,也惟有曲红庆了!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老先生把这话说过不到半年,变故就来了。
是在秋天的一个晚上,曲红庆在自家的一盏油灯下,一边描红算数,一边陪着做针线
活儿的母亲聊天说话,描着算着,就到了夜深。母亲就劝他说,睡吧,快睡吧,明天还要到庙里去呢!曲红庆就顺从地合上书页,睡在了炕上,不大会儿就进入梦乡了。
那天晚上,曲红庆做了一个恶梦。他梦见自己不知为什么就走进了一片阴气森森的林地里,林地很大,无边无沿,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走出去,天在这时就一点一点往深里黑去了。曲红庆的心里害怕极了,一身冷汗一下子就把衣衫湿透了。无奈之下,曲红庆运足了气力大喊救命,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那喊声就是冲不破喉咙,就是不能从嗓子眼里窜出来。曲红庆又急又怕,恨不得把自己的胸膛撕开来,好让那喊声跳出去。也就在这时,那只黑猛巨兽从一棵千年树后露出头来,让曲红庆大吃了一惊,七魂顿失了六魄。紧接着,曲红庆还没有返过神来,那只黑猛巨兽吼叫了一声,已经不分青红皂白地扑将上来,一片黑云把头顶的天空立时遮盖得严实合缝了。
那个恶梦醒来后,曲红庆说看不见就看不见了。
黑白分明的一个世界,一下子就黑洞洞地无根无底了。
自然是急过了一阵,又求医问药看过了医生,西药中药地吃过了无数,这世界黑黑洞洞地仍不见天日,也就只有认命去了。
又长了几岁,认了命运的曲红庆却并不服输,就忽发了奇想,让父亲母亲为他从集市上买来了一把坠胡,无师自通地竟学会了自拉自唱,算是混得了一件糊口活命的本事。从此后,曲红庆走街串乡独往独来地四处为家,这样的日子长了,在四邻八村里就渐渐唱出了名声。曲红庆自己也觉得已经活出了一些人生的滋味,眼不见心不烦倒也落得个清白与自由。
有时候,曲红庆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明光艳艳的世界来,想起那个世界里的花是红的,叶是绿的,太阳是圆的,而挂在夜空里的月亮,有时圆圆满满的像朵完完全全的花儿,有时却又孤孤零零地像一片凋落残损的花瓣儿。想起许多美好的故事都是在那个世界里发生的,心里头禁不住便也有了许多的幻想与向往。就觉得那个世界虽然已在自己的眼睛里不复存在了,但是那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的样子,那个样子的世界已经扎根在自己的心里了。一个人,同时拥有两个世界,这应该是一件两全齐美的好事情了。
吴双明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无论曲红庆教他什么东西,他很快就能学到手。
自从吴双明的爹把他送到这里来之后,曲红庆并没有忙着把坠胡和词曲的事情教给他。一个人要想存活在这个世界上,首先学会的应该是坐卧起居和一日三餐。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明眼人看到瓶子就是瓶子,看到罐子就是罐子,眼神儿落到哪里,一只胳膊伸过去,就摸到了碰到了。盲瞎人不行,盲瞎人没了眼神,靠的就是耳朵和感觉。那耳朵和感觉就是盲瞎人的眼神,是点在心里的灯火。有了这样一种眼神和这样一团灯火,才能把黑洞洞的一个世界,照拂得亮亮堂堂。
这是锅。曲红庆说。
这是碗。曲红庆又说。
这个瓶里是酱油,这个瓶里是酸醋。就像教孩子认字儿一样,曲红庆说这些话的时候,跟着也就把吴双明的一只手牵在了自己的手里,让吴双明用自己的耳朵和感觉去认识它,使用它。日子长了,吴双明就能和曲红庆一样心知肚明了,锅碗瓢盆,缝补浆洗,样样活儿做起来,就不再那么陌生了。就与明眼人一样相差无几了。
接下来才到了传授技艺的时候。
曲红庆把那把老坠胡终于从一面墙上取过来,坐在那里,刀来米发地调好了弦,稳住了神,末了,琴一杆弓一张地递给吴双明,说,双明,来吧,干爹该教你坠胡了。
吴双明听了这话,就喜滋滋地坐在了曲红庆的身边。
曲红庆没想到吴双明竟然对坠胡的悟性这样好。一音一符地教过了,半个晌午下来,他就能圄囹个儿地把一段曲子拉下来了。一边拉,还一边在嘴里哼哼呀呀地,就像是对着久别的知音说话儿一样。
曲红庆禁不住心里头一阵大喜。便想,这个干儿子,活脱脱就是另一个曲红庆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曲红庆乘着兴致,一鼓作气便把坠子演奏中的前奏、过门、起腔、平腔、煞板等等等等必要的关口教给了他。同时间,吴双明也就把曲红庆教唱中的一个段子《报母恩》烂记在了心里。
一个冬季就这样过去了。
就到了春天。
清新苦涩的草木发芽的气息,终于就在这一天,一丝一缕地漫进屋子里来了。
曲红庆闻到那一缕气息的时候,禁不住愣了一下神儿。
他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嗅觉,紧接着又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鼻子。末了,顾自笑了起来。
吴双明听到他笑,问他,干爹,你笑啥呢?
曲红庆说,双明,你闻闻,你好好闻闻!
吴双明专注地立在那里,闻了闻,又闻了闻,说,啥也没有啊,怎么了?
曲红庆不屑地喊了一声,说,你那叫什么臭鼻子,连这都闻不到!
吴双明有些不好意识地低了一下头,忙问,干爹,你到底闻到了啥?
曲红庆说,你就没闻到柳树发芽的味儿?
吴双明被曲红庆的一句话逗笑了,说,柳树发芽有啥好闻的,值得那么大惊小怪!
曲红庆说,双明,歇了一冬了,你就不想跟我出去转转?
吴双明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激动得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忙走过来,拉着曲红庆的手问,干爹,啥时候走呢?
曲红庆默想了片刻,说,明天吧,就明天吧!
两个人背着行囊,一前一后离开了曲家营子。
麦苗儿正在返青,此时此刻,田野里充满了青藻一样的气息。人走在路上,能感觉到那气息绿茵茵地在脚踝间水一般漫流。
那颗明晃晃的太阳,必定已经升在天空了。不然,那暖暖的光照不会这样痒酥酥地拂在脸上。
到底是外面好啊!走了一程,曲红庆驻下步子,深吸了一口田野的空气,自言自语道。
吴双明揣摸到了曲红庆的心思,故意笑着问,外面有啥好呢,饥一顿饱一顿不说,一天又一天活像无根的萍样,连个知冷知热的身边人都没有。
曲红庆笑笑,说,无根萍有啥不好,漂到哪,哪就是家,无牵无挂的落个自在,人活一辈子,图个啥,不就图个这吗?要是一辈子困在一个老地方,世面有多大都弄不明白,那才真叫憋屈呢!
吴双明笑了。
吴双明说,照你说,我这是跟着你享福去呢!
曲红庆说,可不,想跟着我享这福的人不下成百上千呢,未了,却让你这干儿子逮着了,你就知足吧!
吴双明又笑了,说,要真是这样,我还真的算有福气呢!
一老一少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会儿话,又走了一程子路,吴双明突然就问道,干爹,咱就这样没头苍蝇样往前走吗?说说看,你要带我去些啥地方呢?
曲红庆说,你还怕干爹把你带到火坑里去不成吗?
又说,我现在就说给你听听,你都一五一十地记好了。
吴双明说,我听着呢,你说吧!
曲红庆说,第一站咱去的是李家洼子,李
家洼子离曲家营子也就二三十里,是个三五百户人家的小村子。小村小户的,咱呆它个一晌半天的也就够了,在那里润润嗓子歇歇脚,唱它个三曲五段的,挣个烟钱水钱也就行了。
那李家洼子之后呢?吴双明忍不住又问。
李家洼子,郑家庄,二道湾子,榆树屯……这些你都记住了!曲红庆像念顺口溜一样,一口气说出十几个村子的名字。
吴双明在心里重新默念了一遍村名,片刻,说,干爹,我记住了!
曲红庆说,那你就按着路子,给我说一遍。
吴双明就依次把那些村名一五一十背说出来。
曲红庆十分欣慰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好脑子,真是好脑子!
……
终于赶在天黑之前,他们来到了李家洼子。
正因是小村小户,村子里就少不得老相识。一进村口,就听到有人跟曲红庆打招呼了。
吴双明听见那个脚步很重、声音很粗的男人张口问道,该不是红庆大哥吧?
曲红庆忙站住了脚,侧脸答道,是我啊!
这时,一个声音圆细的女人接了话巴子,抢着问说,咋好久不见哩,一村里的人都等着听你的曲呢!
曲红庆笑哈哈地说,这不在家刚猫了一冬吗,开春了,才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不是?
声音很粗的男人说,得有一年不见了吧,看起来,红庆大哥的身子骨倒还硬朗的呢!
曲红庆说,照年轻时是不如了,凑和着活吧,咱这盲瞎人,还求啥呢?!
声音圆细的女人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道,你身边的这个孩子是谁啊,原先咋没见过呢?
曲红庆爽快地说,我儿子!
声音圆细的女人疑惑了,追问道,这些年你不都是光棍一条嘛,啥时候就有了儿子了?
话音刚落,声音很粗的男人便埋怨了一句,你看你,是怎么跟红庆大哥说话的,一个老娘们家,咋说起话来没深没浅的?
从两个人的说话声里,吴双明认定他们必然是一对夫妻,一问一答里都透着一股子无所顾忌的亲昵。
声音圆细的女人却咯儿咯儿地笑起来,说,跟红庆大哥还是外人吗?
忙回过头来朝曲红庆问道,你说是吧红庆大哥?
曲红庆也跟着那女人笑了。一边笑着,一边还拉了吴双明的手,说,他叫双明,真的是我的儿子呢,不过,是个干儿子!
又说了一些话,就到了村子里。
一帮子人听说是一年前唱坠子曲的曲红庆来了,很快便把他和吴双明围住了,长长短短地问起个没了没完。
唱曲的场子摆在了乡村小学里。
早早地就吃罢了晚饭,便有那村里的人三三两两提着马扎板凳,老的带着小的,少的搀着老的,一步跟着一步往学校走去。
曲红庆和吴双明很快被人领到门廊下的一处台面上。摆弄好唱曲的家伙什儿,有人便走上前来,给曲红庆递过来一支过滤嘴的烟卷儿,啪地一声,又把那打火机的火苗儿凑了过去。曲红庆叭嗒叭嗒紧抽了两口,开始稳神儿,想着今晚要唱的曲儿。直到把那支烟卷儿抽到了头儿,烟火儿触到了手上,心里边已有了十分八分的谱儿。末了,估摸着人到的差不多了,一声叫板便把廊台下乱嚷嚷的人声压了下去。紧接着,曲红庆向台下的人群客套了几句,把老老少少逗起了兴致,这才言归正传。
婉转的坠胡声便在一片暮色里响了起来。
头一曲,曲红庆唱的是《双秃闹房》,二一曲唱的是《锯大缸》。这两曲唱段在乡间都是流传已久的,让人百听不厌。最主要的,人们还是喜欢听曲红庆亲自坐在他们的对面唱这些段子。曲红庆的声音和唱腔里充满了磁性,就像施了魔法一样,让人的心神魂魄不能不听它使唤。曲红庆唱坠子曲儿,常常是唱着唱着,就借题发挥起来,一边插科打诨,一边借古喻今。十里八里地绕来绕去,就把人绕到了五里云雾里。正当人们苦于找不到方向,悟不出道理的时候,话题一转,曲红庆就会带着人们从一片混沌中走进阳光里来,让人于不觉间顿然豁朗,大有峰回路转、拨云见日之感,由不住叫好连连。
这就是曲红庆的功夫了。
由于是一年之际的开场戏,怕倒了场子不吉利,这天晚上曲红庆没有让吴双明亮嗓。他想先让他见识见识这个世面。于是,所有的唱段就都由他一人包揽下来。吴双明只不过充当了一名听客。间歇中,做些端茶递烟的活儿。
又唱了几个段子,夜便朝深里去了。
一轮月亮,这时间已经在两个人的心里边高高地升了起来。
便听见有那不耐烦的,开始又困又乏地在那里打起呵呵来。
一曲罢了,曲红庆见缝插针问了句,老少爷们还想听啥曲儿,不妨说出来听听,难得一见的,让大家尽兴就好。
这时,猛个丁地就听见人群里有个年轻人急急地说了句,唱段《十八摸》吧!
曲红庆侧着脸笑了。问,听声说话,这兄弟也可是与我一样光杆一条吧?
话音刚落,在场的老少男女都笑了起来。
笑声过后,曲红庆接着说道,《十八摸》咱还是不唱了,那黄曲黄调的惹人心烦。又怕把你唱得心煎肺烫的躺炕上失眠,要是犯了错儿事小,要是犯了罪可是事比天大。这样吧,我给你唱段《光棍苦》,算是同病相怜,同甘共苦可好?
一群人就轰地一声都笑了,精精神神地说,唱吧唱吧,就唱段《光棍苦》。
又是一句叫板,曲红庆就扯开嗓子唱了:正月里梅花开,花开人人爱,光棍有心采一枝,拿回家里没人戴……
那词儿曲儿唱的是做光棍的一年四季十二个月的苦日子。一天天、一月月,直唱得人心里酸酸的,涩涩的,好不是滋味。末了,再一咂摸,倒像痛痛快快地哭过了一场,心里边蓦地便清爽了,透明了,光光白白的了。
这一曲唱罢,还有几个不甘罢休的,非要再缠着曲红庆唱几段。
曲红庆婉言再三,说,几曲唱过了,肚子里也没有新词了,你也听得累了,我也唱得乏了,大家早早歇息去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老少爷们劳累了一天,现在又听我闲唱了半晚,三星也偏西了,月亮也走远了……
人群里就有了搬动马扎板凳的声音。
有那起哄的,偏还要和曲红庆搭上几句,故意问道,你咋就看见那三星偏西月亮走远了?
曲红庆笑着打趣说,那么大朵花样的月亮咋就看不见呢?
一群人就说着笑着地走散去了。
闹嚷嚷的一个场子,立时就冷清下来。冷清得能听到月光掉到地上的声音。
当晚,两个人铺开了捆绑着的被褥,就住在学校里的一间教室里……
一觉醒来就到了第二天早上。
村里的会计把饭送了过来。说,洗把手脸,快趁热吃吧!
就洗了脸,吃了饭。
会计又帮着把昨晚铺开的被褥重新捆好了绑好了。尔后坐在那里,递给曲红庆一支烟,说,今年咋算呢?
曲红庆笑着脸问,你说呢?
会计说,老样子,还是一百吧!少是少了点,可咱是小村小户的,没多少节余呢!
曲红庆见那会计话说得诚恳,没什么虚瞒,也就一笑了之,说,一百就一百,又不是过
了今儿没明天了!
会计这才摸摸索索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两根手指捏住了,又腾出另外的一根手指,在上面弹了个响儿,递到曲红庆的手里。
曲红庆把那纸币摸来摸去,半晌,递给吴双明。吴双明也学着曲红庆的样子,在那纸币上反来复去摸了个遍,末了又递回到曲红庆的手里。曲红庆一边笑着问,不假吧?一边就解开一只衣扣,把它方方正正地叠了,塞到了贴胸的口袋里。直到觉得放心了,这才抽出手来,严实合缝地系上了解开的那只纽扣。
会计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有一言无一语地问道,啥时再来呢?
曲红庆说,又得一年了!
话这样说过了,也算是道了别,两个人这才一前一后,朝下一个村子走去了。
吴双明真正亮嗓唱曲儿,是在一个叫做二道湾子的地方。
二道湾子是一个小集镇。两三千人的样子。两三千人的小集镇上,有一个寡妇叫田秀枝。田秀枝模样长得一朵花样地水灵俊俏,就是有点儿残疾,倒也不是碍事的残疾,不过就是一条腿短点儿,一条腿长点儿,走起路来,显得有点儿路不平。路不平有人踩,可是田秀枝踩起来,就有些让人接受不了;见过她走路的人十有八九禁不住就会心生感叹,说这老天爷于不公平,也不该让这样俊俏的一个人儿添上这不大不小的一个毛病,怪让人心生可怜、心长毛乱的。
田秀枝却是一个天生快乐的人,性格直爽而性情温和再加上心地善良,很受乡人的尊重。
论说起来,田秀枝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四十五岁那一年,不知怎么,她的丈夫突发了一场怪病,一夜之间就离她而去了。到这年春天,她已经孤孤单单地为他守了十年的寡。这些年,倒是有许多人劝过她,说大凡世上的事情,都应该想开些,何必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就凭着你这容貌这模样,也不是七老八十的,找个啥样的主找不到,孤单单的一个人过个啥呢?
田秀枝只是笑,笑过了,说,得容我挑挑捡捡啊,哪能拾到篮子里的就是草呢?!
都知道田秀枝说的是玩笑话,并没当真,却猜测来猜测去,以为在她的心里,必是早就有了可意的人,只是还没到说出来的时候罢了。
以往,田秀枝的丈夫活着的时候,每年来二道湾子唱曲儿,曲红庆总要在她家住两晚,算是中途歇脚喘气儿。
田秀枝的丈夫原是集镇上的会计,集镇上的支出和收入都由他在账本上记着。他家的房子多,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曲红庆住在他家里,就成了一种习惯,成了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即使田秀枝的丈夫去世之后,这些年来,这习惯依然没有改变。倒是有那么一次,守着田秀枝的面,曲红庆向新会计也提到了这事,说是不是改换一家住下,我早上起来一拍屁股走了,就怕我前脚走了,乡人在后脚就指着田秀枝的背影说闲话呢,要真的是那样,不光田秀枝没有脸面活人,就连我这张老脸也没地处搁呢!
听了这话,新会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你看你看,你这个曲瞎子,咋就会想得那么稀奇古怪,人家田秀枝都不怕,你还怕啥?再说了,人家田秀枝都是抱孙子的人了,即使有想法,还能把你个曲瞎子看上眼不成?
田秀枝只是笑,未了说,不就一晚两晚的事吗?在谁家不是住,还是住老地方吧,那房子闲着不也是闲着吗?
曲红庆就不再说啥了……
照老习惯,曲红庆在二道湾子歇脚喘气的这两个晚上,也必是少不得编词唱曲的。
当晚,曲红庆依然唱的是许多村子里都已经唱过的老曲目。那些老曲目,由于吴双明听得次数多了,对那一招一式一板一腔,就都记住了八九不离十。
头天晚上的坠子曲儿,唱过了一个又一个,曲红庆又都是大包大揽一个人唱到三星偏西月亮远去。那些老生常谈的词曲儿,对于曲红庆来讲,信手拈来,根本费不上多大的劲儿。
只说是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在田秀枝家刚罢了晚饭,月亮还没有从夜空里升起来,曲红庆就带着吴双明开始往场子里走。
吴双明能够感觉到,那天晚上,曲红庆的情绪一直很好。曲红庆的情绪一好,话就说得有些稠密了,就像是有些酒醉的人一样。自然,曲红庆对吴双明说的那些话,都是有关于这个叫二道湾子的集镇的。曲红庆说,这个叫二道湾子的集镇是方圆几十里数得着富裕的大集镇,集镇上的人不但生活得滋润,人心也好得善良,这么多年来,只要来了,就一直没把自己当外人样地另眼相看过。接着,曲红庆如数家珍般地又说到了这个集镇上的张镇长、李书记,说到王会计、赵主任,说就连这么一些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都听过他唱的坠子都握过他的手呢!曲红庆感叹说,咱不过是一个盲瞎艺人,三教九流都人不上的,人家竟那样器重咱,待见咱,咱还能说啥呢,不尽心尽力给人家唱曲,别说对不起人家,就连自己也对不起啊!
未了,曲红庆终于又提到了那个叫田秀枝的寡妇。说那真是一个大好人,每回住在她家,又是铺床叠被又是端茶倒水,知冷知热得就像是自家的小媳妇一样,让人心疼呢!
吴双明注意到,曲红庆说到这里时,独自沉吟了良久。末了,苦叹了一声又说,就是这女人的命不好啊,那么年轻轻地就守了寡,你说她苦煎苦熬地图个啥呢?
吴双明渐渐地就从曲红庆的话里咂摸出一些味道来,笑着说,干爹,照我看啊,你干脆把她带走算了,省得她一个人苦煎苦熬。她要是愿意的话,我就认她做干娘,咱一家人走南闯北地过自由日子,多好!
听了这话,曲红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真心假意地忙喝斥了一句,你这个龟儿子,胡扯什么呢?要是让人听见了,不撕烂你的嘴才怪呢!
吴双明窃笑着说,我看你呀,就是有那个心没那个胆,不就是一层窗户纸吗,把它捅破了有啥难的?
曲红庆说,咱一个盲瞎人,哪敢有那邪心,小心又要遭老天爷的报应了。
吴双明不服气地说,盲瞎人咋了?盲瞎人也是人啊,不缺胳膊不缺腿的!
已经听到了嘈杂声,觉摸着快到场子,曲红庆马上就打断了吴双明的话,问,嗳,干儿子,今晚上想不想露露彩唱上一段?
听曲红庆这一问,吴双明立时感到自己的一颗心怦怦响跳起来。
吴双明怯怯地问,我,能行吗?
曲红庆又嗳了一声,说,丑媳妇见公婆,免不了的事。唱吧,有我呢!
吴双明问,我要是唱着唱着忘了词咋办?
曲红庆说,你那是怯场呢!
又说,反正是最后一晚,怕什么呢?咱又是盲瞎,合说不闭眼啥也看不见,就是能看见又咋样,就当那些乱怏怏的人头是秋地里的白菜好了!
曲红庆这样一说,吴双明感觉心里边立时放松了许多。
吴双明吐出一口气来,说,唱就唱!
说是不怯场子,可是两嗓子喊出去,吴双明还是觉出了嗓子眼儿那地方立时堵得塞了块棉样,那词儿曲儿就连自己听起来都有些底气不足。
坠胡子过门时,曲红庆见缝插针似自言自语道,干儿子,你就啥也别想,就想那词儿曲儿,想那词曲里的人生吧!
虽是蚊一样的自语,近在身边的吴双明却听了个明明白白。
唱着唱着,吴双明竟就奇迹般地放开了嗓子,嗓眼里那块棉团不知不觉间也如糖一样慢慢化掉了。又唱着唱着,竟然就一步深一步浅地走进那词里曲里,走进了那词里曲里的人生。
吴双明唱的是曲红庆的保留段子《报母恩》:提父母,养育恩,如地如天,为子女费尽力报答不完……娘怀儿一个月提心吊胆,只恐怕出差错如临深渊。娘怀儿二个月草上露水,茶不思饭不想病在床前。娘怀儿三个月形容改变,每日里头难抬尽夜难眠。娘怀儿四个月,四肢生长,一时阴一时阳心神不安……
声声断断唱的是做父为母养儿育女的不易。
忽然也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母亲来。想起了年轻的母亲为了给自己看盲看瞎四处奔波求医问药的急煎样子。想起了也就是为了给自己看盲看瞎,年轻母亲一个趔趄跌摔在门边再没生还的形状。又想到自己还没长大成人孝敬母亲一口一餐,她就早早含苦离去,吴双明禁不住就动了真情,眼窝子里滴滴行行地溢出泪来。
偌大一个场子一下子就静得能听到针掉到地上的声音,听到了那针在地上跳来跳去,未了又一下一下跳扎到人的心上去了,直把人跳扎出一片唏嘘与唉叹。
就连曲红庆都没想到,吴双明将那词儿曲儿唱到最后一个音节,场子里立时就山呼海啸了一般,如潮的掌声把半个集镇都淹掉了。
曲红庆十分欣慰地拍了拍吴双明的手背,说,好,不亏是我的儿!
可是说过了这话,曲红庆却突然就感到了一种危机。意识到不日之后,这个叫吴双明的干儿子就要取代他当红艺人的地位了,心里边一下子就空空荡荡地没了根底了。
这晚上,曲红庆的压轴段子是《老来难》。
鸦反哺,报母恩,羊跪乳,拜娘亲;根恋本,水思源,父母恩,高于天。今天唱段《老来难》,请君听我表一番。老来难,老来难,劝君莫把老人嫌,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论到我面前。耳聋难与人说话,说七道八惹人嫌……
曲红庆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唱腔,又一次把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震慑了。场子里立时也就鸦雀无声地如夜深的林地一般了。
唱着唱着,曲红庆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字字句句悲声哀调的,竟又惹得台下的人缝里漏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和叹息。
吴双明却突然间警觉地意识到,曲红庆的这段字字句句发自内心的《老来难》,除了唱给自己听,更重要的还是唱给另一个人的,那个人就是田秀枝。
人常说,台上的人是疯子,台下的是傻子,如此这般,今晚这情形也果然这样了。
吴双明觉得田秀枝对曲红庆也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也就在这天晚上曲终人散后。
一老一少两个人踏着月光回到了住处,曲红庆一支烟还没有抽完,田秀枝就热腾腾地端来了两大碗荷包面。
一进屋,田秀枝就知冷知暖地忙着招呼,说,唱了半晚,一定饿了,也不知合不合口,我刚做了两碗面,快趁热吃了吧!
说着,就把一双筷子递到曲红庆的手里。尔后,又把另一双筷子递给了吴双明。
曲红庆有些不知所措,嘴唇嚅嚅了半天,说,大妹子,你看你看,你这么热心热肠的,让我们说啥好呢?
田秀枝说,嗨,你这是说啥呢,你们出门在外够不容易的了,看不见摸不着的,身边又连个疼连个爱的人都没有,我能做的,不也只是这些吗?
曲红庆就不再说啥了。
田秀枝一眼一眼地一直看着曲红庆一口一口把碗里的热面吃到了肚里。又坐了一会,像是有些不舍地说,天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快歇着吧!
正要转身出去,田秀枝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就扭过头来说,不说倒还忘了,红庆大哥,先等我拿样东西过来……
田秀枝拿回来的那样东西,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
田秀枝说,这双布鞋还是老头子在的时候我给他做的,他没来得及穿就走了。现在放我手里也没用,你就拿着穿吧!
曲红庆还想说些什么,终于又没说,就把那双千层底的布鞋接到了手里,帮帮底底地用心摸索着。
田秀枝坚持要让曲红庆试一试,曲红庆就试了,竟合适得如量过了脚板一样……
整整一个晚上,曲红庆再没睡过一会儿安稳觉。朦胧的睡梦里,吴双明似乎还能听到他粗重的叹息声。
第二天上路的时候,曲红庆并没把田秀送他的那双千层底布鞋穿在脚上,却把它仔仔细细地捆打进了自己的行囊里。
走过了一村又一村,唱过了一回又一回,这日子一眨巴眼皮的工夫就临近了年关。
隐隐地已经闻到了新年的味道了,也耳听得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开始在天空里炸响了。觉摸着有个五七六天的日程两个人就该到家了。不料想在这时,曲红庆却病倒了。
曲红庆病倒在了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
头天晚上,曲红庆还兴致勃勃地唱了半宿的坠子,可是第二天早起时,情形就不一样了。往日早起,都是曲红庆先把吴双明叫醒的,但是这一天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吴双明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便试探着喊了两声,听到曲红庆满嘴里呜呜噜噜地,连一句明白话都说不出来了。吴双明又喊了两声,听到曲红庆还是呜呜噜噜地,就立时慌乱了手脚,一边摸索着穿衣系扣,一边大呼小叫地把邻居喊来了。
邻居们看过了,问过了,告诉吴双明说,曲红庆嘴歪眼邪地,怕是中风了!
就有那好心的人又慌慌地把乡村里的医生也喊了来,瞧过了,问过了,末了,医生叹口气说,看来病得不轻啊!
吴双明侧过脸来,向医生乞求道,快救救他吧,医生,快救救我干爹吧!。
医生就有些为难了,说,咱这乡下缺医少药的,这么大的病咋能救得了?
曲红庆虽然病着,可心里边却还明白,听到人的说话声,这时候又开始呜呜噜噜起来。吴双明慌忙凑过去,问他。曲红庆费了半天的劲,总算呜噜出一句话来——回家吧!
吴双明说,干爹,你病得这样重,床都起不来了,还是先看了病再回吧!
曲红庆听了这话,手与脚都动弹不得,立时就急得哭了。
吴双明知道曲红庆的倔脾气,只要自己说过的话,就从来没有反悔过。结果,只好雇了辆毛驴车,把他抬进了挡板箱里,就这样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即便是躺在毛驴车上,重病里的曲红庆,仍然把田秀枝送给他的那双千层底的布鞋,紧紧地抱在怀里。
此时此刻,那上面的一针一线,已经深深地缝在他的心里了。
乡间的道路毕竟有些颠簸,一路上,有那么几次,曲红庆已经进入到了昏迷的状态里,任吴双明怎么喊他,曲红庆连一点儿的反应也没有。把个吴双明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着还一边不住地唤道,干爹,你可千万不能撇下我一人走了,你要是真的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咋办?那往后的路我该咋走,那往后的曲儿我该咋唱呢?
又说,你就不会想一想,你万一走了,我想你不想你的倒也没啥,可那个叫田秀枝的,你怎么能忍心把她撇下呢?你把她撇下了,她要是想你的时候该咋办呢?照我说呀,你也算是越活越糊涂了,当初你要是听了我的话把她带上,说不定这会儿早就回到老家了。可是偏偏就捅不破那层窗户纸,你说这世上的事哪一样难倒过你,可那层窗户纸你咋就偏偏捅不破呢?
就这样哭一阵说一阵,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清雪就飘下来了。
猫尾巴一样痒酥酥的小清雪,扑扑拉拉地飘到了脸上,钻进了脖子里,让吴双明一下子记起了一年前跟着父亲到曲家营子去拜见曲红庆的那个上午。想起了那个上午,吴双明立时感到自己的鼻梁骨一阵发酸,一双眼窝子不知不觉就潮湿了。
小清雪住下来的时候,天自然而然就会放晴了。吴双明想,放晴的夜空里,必定会升起一轮月亮来,就像花儿盛开在草地上一样。从前,那一轮又白又亮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每晚都要与于爹一起,给那么多人唱词拉曲儿,等明年春天闻到了草木味儿,那一轮月亮还会升起来,到那时,我又在做什么呢?
责任编辑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