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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母亲(外三篇)

2005-04-29刘纪昌

黄河 2005年3期
关键词:饺子母亲孩子

刘纪昌

把母亲和6月连在一起,是因为6月与母亲有着太深的关系。在6月里,母亲作为女人和母亲的天性可以说无一遗漏地表现出来。如果把母亲一生中所经过的每一个6月排列出来,你就会真正感觉到母亲之所以伟大的真实含义。因为母亲收获在6月,奉献和牺牲也在6月。

每年的6月,是农家最忙的时节,俗语叫火麦连天。6月里,成熟的麦子把整个田野装扮成一个金色的海洋,滚滚的麦浪把麦子的香味送到每一个庄户人的心上。

因此,6月是母亲最重要的收获季节。

记得还是大集体的时候,虽然每年打下很多的小麦,但最后都以各种名义被公家调走了,分到社员手里的口粮极少,不要说满足一个强壮劳力,就是连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都不能尽饱地吃。有一年一口人仅分了60斤口粮,这该怎样生活?母亲当时一个人带着我们4个孩子,而且都正是光吃不能干的年龄,那个时候,既没有别的来路能解决粮食的问题,也没有其它的挣钱的门路。没有办法,母亲就在集体刚刚收完麦子后,紧接着开始了她的另一项工作——拾麦。

天刚蒙蒙亮,母亲就出发了。因为拾麦是不允许的,到处有人在看——宁可让麦子烂在地里,也不能装到个人的口袋里——母亲只有跑到很远的黄河滩里去拾。因为那里是一个大农场,机器收割,遗漏的麦子较多。虽然那里也有人看着,但毕竟滩地面积大,一望无际的麦田可以和看麦人周旋:看麦人来了,拾麦人走了;看麦人走了,拾麦人来了。毛主席机动灵活的游击战术在这里得到充分的运用。当然,看麦人也是农民,他知道农民的苦处,而且谁能阻挡住因饥饿而孤注一掷的女人呢?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黄河滩夏天的温度常常高达40多度,而母亲就在这阳光的暴晒中,弯着腰,一穗又一穗地拾着,汗珠子一滴一滴地洒进土里,而她一天的收获才不过10斤8斤麦子。一个月下来,母亲整个脱了一层皮,但也不过拾了二三百斤麦子。而这,对母亲却已经是十分的满足,孩子们可以少受一分饥寒了。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和拾麦连在一起的。我的整个少年和青年时期,都记得6月是母亲最忙碌的时节,她就像一只老燕子,一天到晚不着家,为孩子们寻找吃食,永远不知疲倦。为了雏鸟能够快快长大,她忍受了多少白眼和呵斥,但都没有阻挡住她。那个时候,母亲脚步轻盈,手脚麻利,生活虽苦,而她的脸上却总是满足的笑容,让孩子们在艰难中感受到实在、轻松、温暖和幸福。

后来,土地分到自己名下了,粮食产量大幅度提高,家里的粮食不仅满足当年的需求,而且有了隔年的存粮,这在过去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但是上了年纪的母亲仍然在夏收后出去拾麦,怎么劝都不听,而且害怕别人阻拦她,常常是在大家都还没有起床时就早早出门了,这一拾就是一个月,直到地里的秋庄稼都长上来的时候,她才停止。

算算母亲拾麦的历史,在她60多岁的生命中竟有40多年,每年按20天计算,就有800多天是在毒日下度过的。40年拾下的粮食达8000多斤。这8000多斤粮食就这样把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养育成了大小伙和大姑娘。

除了拾麦,有时她也通过其它途径弄一些粮食。有一件事,我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耳热心跳。但既然想起来,我就要把它说出来,不然藏在心里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那也是一个6月天的晚上,集体刚刚打完麦子。村外的一个打谷场上,堆了三四个麦秸垛。母亲和父亲一商量,叫上两个舅舅,带上我,晚上10点多钟奔向了那个打谷场。那是一个月明似水的夜晚,风很轻,刚刚10岁的我,第一次参加夜间的活动,十分的好奇,以非常积极的姿态参与大人的活动。这个活动就是把整个麦秸垛重新翻倒一遍,把里面夹杂的零碎麦子抖出来。一开始,我对这个劳动兴趣盎然,踩在软软的麦秸垛上觉得很好玩,而父母亲却一声不吭地把麦秸从这边往那边倒腾,完全是一副做贼状。手脚极为利索,他们把麦秸一杈一杈的挑到一米以外的地方再堆起来。那是一个很大的麦秸垛。一开始,我觉得进展极快,想象着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可以搞定。但越到后来,我越发愁,因为光见干活却不见出活,而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但仍然坚持着。这个时候我好羡慕那些在家里睡觉的姊妹们,此时此刻该是多么地香甜啊。想着想着,就听见了鸡叫的声音。这是一个信号。父母们紧张起来,速度再一次加快。当把整个麦秸垛翻完的时候,天刚好麻麻亮。而我们的收获竟然有两大麻袋麦子,足足有二百来斤。父母亲的惊喜之情你完全可以想象到。我们立即趁着这黎明前的黑暗,把麦子拉到家里。当把大门关上的时候,刚好听见大街上有人走动。父母亲且惊且喜,我也是吐了一下舌头,一下子清醒了。看着一抹云霞在天上满满地漾开,变得鲜红明亮,激动人心。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熬的通宵。我仔细地回味着这一夜的经过,才知道夜原来是这样过来的,一下子,我觉得我长大了。

那个时候的母亲,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她的性格就像6月的天气火辣辣的,她和6月的天气是一对姐妹。6月给了她充实,6月给了她收获,6月给了她幸福,6月给了她当母亲的资格。她就是6月的女儿。

60岁的母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然而,6月却同样给了母亲不幸和灾难。

60岁的这一年,母亲还照样到地里去拾麦,不过时常觉得头晕。大家劝她不要到地里去了,但她只喝了几片仁丹和薄荷片就又走了。终于在6月20日的这一天,她因血压过高而患突发性脑溢血,虽经抢救保住了性命,但却成了半身不遂。一个活泼泼的母亲,如今只能在轮椅上生活了,这对她是多么巨大的打击。

又是一个6月,母亲只能坐在轮椅上闻着6月,听着6月,想着6月,却再也不能走进她熟悉的6月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怨恨和惆怅。村里的女人故意逗她:走,拾麦走。她忙笑着应答:“你先走,我一会儿就来。”等那人一走,她竟用非常粗鲁的语言恶狠狠地骂道:“拾你妈的X哩!”挨骂的人听见了,却并不生气,反笑着说:“你是不是骂我哩?看,我拾麦呀,就不叫你。”她无可奈何地回答道:“不叫我罢球。”

我知道6月在母亲心中的位置,6月对母亲的诱惑。昔日幸福的6月,变成了烦躁的6月,苦闷的6月,与世隔绝的6月。母亲的眼睛里,仍然是对忙忙碌碌的6月的回忆、渴望和怀恋。她想念那暴烈的阳光,想念那阳光下一穗又一穗的麦子,想念那一粒又一粒的收获,想念那流不尽的汗水。而今,6月辜负了她,她也辜负了6月。在以后的6月里,她只能当一个守望者,坐在轮椅上数6月,让熟悉的6月在生活中渐渐淡出,直到有一天从她的生命中彻底消失。

唉,多情而又无情的6月啊,你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对待一个你忠实的女儿呢?

想念一条梦中的河

我的家乡在黄土高原,举目四望,那里是层层叠叠、莽莽苍苍、无穷无尽的黄土高坡和纵横交错、绵延不断的深沟大壑。黄色是这里的主色调,其它所有的色彩都是由黄土演变出来的;春天里,黄土地上到处是灿烂的野花和盛开的桃花、杏花、梨花、油菜花,万紫千红,春色满园;夏天这里是金黄的麦田,收割的农民和刚刚出土的秋庄稼;秋天,整个大地被绿色覆盖,这里有一人多高的玉米,戴着红帽的高粱,沉甸甸的谷子,还有红红的苹果、柿子,金黄的梨;到了冬天,所有的点缀和外包装都被脱掉,繁华净尽,它就彻底还原成了自己的本色——黄色。在我的眼里,这里五彩缤纷,生意盎然,是我真正的家园。然而,让人遗憾的是,这里唯独缺少一种颜色,那就是蓝色,缺少一条蓝色的河流。

这里没有水,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农民,吃的是靠深井里打出来的水,有的甚至是聚集的雨水,直到现在,吃水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完全解决。而庄稼的生长完全依靠老天的恩赐。虽然滚滚的黄河就在不远处,但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我们多么希望有一条河流能环绕村庄蜿蜒而去,带来可贵的水呵!从小时候起,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充满了对水的渴望。看电影时,只要有河流出现,我的眼前就一亮,那流动的水就仿佛滋润着我的心田。看小人书,特别爱看那些有水的画面,《雁翎队》、《小英雄雨来》、《东平湖的鸟声》,那波光粼粼的水纹,那平静如镜的水面,都曾引起我无限的遐想。尤其是看到画书中有钓鱼和捞鱼的场景,就会给我一种神奇的感觉,我会沉思其中,不能自拔,那种特殊的诱惑力简直无法用语言描述。正因为如此,包括我在内,当地老百姓在买年画时,都爱选一些带水的内容,而且必须有鱼。一方面这是人们美好的期望,希望连年有余;另一方面,是爱看那水的景色,看得人心里也像那水一样泛起涟漪,整个人都活起来了。那时候,我们这里很少见到鱼,我年纪小,更是不知道真正的鱼是什么样子,一想到那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我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跟着在跳动。那时候,我真的是多么希望有一条弯弯的小河,清清的流水,在我的门前流过,河堤上两行垂柳,河里边小鱼小虾倏忽往来,我和光屁股的伙伴们在水中戏嬉玩耍,我会像小英雄雨来一样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到很远的地方才冒出头来。

后来长大了,看到了太多的真山真水,对水的感觉渐渐淡化了。但长在我心里的那条想象的河流却并未消失,相反却越来越生动,越来越具体。我的童年和青年的许多美好的想象,都和这条河流连在了一起。甚至想到将来谈恋爱时,我都一定要在这条河边,和我心爱的女子手挽着手,在河边漫步,水中倒映着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人的影子。河水打着旋涡,水草在水中摇曳,鱼儿在水中嬉戏,我们在河里濯足,望着天上的明月,说着绵绵的情话。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情景呵,我常常这样想。

这样的想法不是没有理由的,我在简单地考察了古今中外的爱情故事之后得出的结论就可以证明这一点。河流是产生爱情的最好背景。看看吧,我们的古人在《诗经》中几乎把所有的爱情发生地都安排在河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说的是一个小伙子在河边看见水鸟求偶而产生的和鸣,不禁想起了那个苗条漂亮的姑娘,对他产生了强烈的爱慕之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说的是深秋时节,河边的芦苇吐絮,与白霜凝在一起。在这个时候,年轻人来到河边,向他心爱的女子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而他所爱的女子,却在水的那面,使他可望而不可及;《魏风·汾沮洳》写到一个女子到河边采桑,然而,清清流水却使她心醉神迷,她忘记了采撷,而是想起自己心爱的情郎,她的情郎长的是那样的英俊潇洒,美得就像玉一样。在后来的民歌和文人作品中,类似的例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不需过多列举;当然,国外的例子也是不胜枚举,看《静静的顿河》时,更使我坚定了自己的想象。葛里高里与阿克西尼亚在河边调情的情节,是那样的风情万种,风光旖旎,让人着迷,简直把爱情与河流的无穷魅力描摹得淋漓尽致,勾魂摄魄。我国当代著名作家刘绍棠写的运河系列小说,那充满诗情画意的蒲柳人家,同样曾经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留恋不已。我想象中的河流当然就是这么一条充满柔情的河流,而充满柔情的河流肯定是与美好的爱情连在一起的。水是爱情的催化剂,要不为什么说柔情似水呢?难道它们之间没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吗?

这个愿望的实现是上世纪70年代的事。那时全国大修水利工程,我们村竟然搞了两个机灌站,把远在几十里之外的黄河水引到村里,引到高高的旱垣上。几条主干渠道竟有两米多宽,蜿蜒曲折于田间、路旁。当突突的机器声响起,翻着浪花的黄河水就欢叫着一溜小跑奔向田间。大人和孩子们跟着水流欢呼雀跃。那黄色的水流顺着水渠流进一块又一块土地,滋润了这个永远是干涸的土地。这股水彻底改变了农家的生活,整个村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地里的庄稼因为喝足了水铆着劲噌噌地往上蹿,那玉米竟比我们村最高的老高的个子还要高。绿莹莹的,怀中的玉米棒子就像一个婴儿般可爱,看得人心花怒放。人们在路边,房前屋后,种上了各种蔬菜,有萝卜,有白菜,那冬瓜就像一个绿色的麻袋,蹲在地头,谁看了都要喝彩。由于有了水,粮食产量大幅度提高,丰收有了保障,人们的生活极大改善。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也变得英俊漂亮,双目炯炯。村外修了一个大水池,并栽上了杨树和柳树。年轻的姑娘们每天在这里洗衣服,东家长西家短地聊个不停,孩子们在水里游泳,并不时把水撩到姑娘的脸上,惹来一顿臭骂。

这黄河水还给我们这些孩子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和意想不到的乐趣。

在机灌站的一条小沟里,由于长期渗水,竟然形成了一个两亩多大的沼泽地和一个半亩大的水泊。水里长满了芦苇和许多不知名的水草。而且,不知是谁,竟然发现里边有鱼。这一发现非同小可,我们啥时候见过鱼呵?消息立即像风一样在孩子们中间传开。正在上课的孩子们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当时就在课堂上传开了条子,上面写着:“紧急电报,放学捉鱼。”

好不容易放了学,我们一帮十几个孩子提着两个罐头瓶就出发了,一溜小跑着奔向那个小湖。到了水边,我们先是侦察一下情况是否属实。仔细地观察,只见水波荡漾,明星闪烁,好像没有敌情。后来沉下心来,瞪大眼睛,忽然发现一团红云在水中倏忽往来,忽东忽西,马上便有一个孩子喊开了:鱼!鱼!一阵狂喜,大家脱光衣服,扑哩扑嗵就蹦进水里。那水并不深,刚淹住小腿,我们就在里边追鱼,那鱼跑得极快,一条也抓不住。鱼儿们在我们的两腿间往来穿梭,我们在水里奔跑不止。谁知由于人多,把水底的泥踩出来了,渐渐地,清亮的湖水变得浑黄,而且成了泥浆,鱼儿们开始纷纷跑到水面,艰难地游动。那鱼全是半寸长的小鱼。我们一条一条地往外拣,全塞进那个小小的罐头瓶中。不一会儿,两个瓶子就全满了。大家欢叫着胜利返航。

但回到家里,才发现所有的鱼儿全部肚皮朝天,呜呼哀哉。大家伤心不已,后悔当初没有带上一个大桶或脸盆。有人说,干脆把它倒进村里的水池里,说不定还能活。大家认为有道理,就采纳了他的意见。

那时候,我们村中央有一个人工挖的大水池,长年有水,我们就把鱼儿全倒进去了。水上白花花一片全成了鱼。

第二天,全村的人都认为这个水池里有鱼了,都来看稀罕,说这个水池几十年了,从来没见过什么鱼,这鱼是从哪来的?日球怪了,说不定里面还有大鱼呢。许多人都信了。只有我们这些孩子在暗中发笑。但过了两年,这个水池中果然发现了大鱼,于是我就猜想是不是当时我们放进去的鱼确有活下来的。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错误的举动给这个村庄带来了不小的骚动。

虽然我从小就想着要在一条小河边谈恋爱,但事实上我的一切爱情活动都与水无关,甚至和我的想象相差甚远,可以说一点都不浪漫。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村里其他人的爱情活动。可以说,黄河水的引进,对村里的爱情活动起了极大的促进作用,给村里带来许多浪漫的故事,而且确实成全了几对男女的爱情。因为那时村里一到天旱时节就要浇地,常常是几天几夜,尤其是晚上,害怕漏水偷水,就要叫人看渠护渠。而看渠护渠自然是年轻人的事情。几十里的水渠需要很多人,村里所有的年轻人不论是男是女一律出动。但女娃毕竟胆小,所以夜里护渠自然是男女搭配。这一搭配不要紧,村里一下子就成了五六对。据他们介绍,都是那些小伙子利用女娃的胆小,在漆黑的夜里,故意讲一些恐怖可怕的鬼故事,比如说见到一个老坟,小伙子就说,你看那坟头一亮一亮的,那是鬼出来了,那鬼没有下巴,舌头长长地吊在外边。当时就吓得女娃尖叫着往小伙子的怀里钻,这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那些青年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乐得成了好事。当然这些事曾在村里引起轩然大波,特别是引起一些老年人的不满。因为过去很少有本村人通婚,而现在一下子就成了五六对,这成何体统!

然而,这条曾经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巨大变化的小河流,最后却消失了。随着土地承包制的落实,过去大块的土地被一家一户的农民分割成许多小块,那几条水渠也被各自土地上的主人给毁掉了,蓄水池没有了,哗啦啦的流水没有了,青青的水草没有了,有的,只是许多人的叹息。

我很怀念那几条水渠,而且特意去寻找过那些水渠,但仅仅只看到了过去水渠的影子,大部分被荒草淹没了,少数地方还露出一些斑驳的石块和水泥。

村子里的人又回到过去没有水的生活。黄土高原的人们再次过上了靠天吃饭的日子。

只有我,还在想着这条河流,在我的心里,她还是那样的温柔缠绵,那样的生机勃勃,那样的潺潺涣涣,那样的妩媚多姿。因为她一直流在我心里。

戏台下的小吃

小时候爱看戏,说实话,那是哄人哩。小孩子家,能看懂什么?对舞台上演的什么根本就没有在意。有时候想在意,但就是听不大懂,只看见上面花枝招展,一群人出出进进,而且装模作样地把手在胸前那么一比划,或者高高地举在头顶,或大义凛然,或信誓旦旦,做一个英雄状,端的十分可笑。而且摇头晃脑,唱一些听不懂的句子,让人好生心烦。偶尔只觉得那布景倒是好看,大人说那是电打布景。布景上画着山水花鸟,明亮的灯光打过来,显得格外鲜艳炫目,这也是吸引观众的一个重要手段。我记得当时戏牌告示上就明确写着:电打布景。

但我就是冲着这去看戏的吗?不是的,而是借看戏之名,问大人要几毛钱,到那里买吃的去。

大概这是所有孩子到戏台那里报到的真正原因。因为能够真正吸引小孩子的,其实就是舞台下边的一个角落。那里灯火通明,但那时还不是电灯,而是汽灯,格外地亮。各种小虫子在灯前飞来飞去,有时还扑在人的脸上。那里人很乱,你来我往,十分热闹。各种吃食琳琅满目,有各类果品,有切开的沙瓤西瓜,有炒花生,葵花子,摊主们大声地吆喝着,孩子们跑来跑去,在人缝中乱窜,还有的钻在大人的腿下边,有时猛不防冒出一个脑袋来。

但更吸引我的,是那些热气腾腾的小吃,有油糕,糟,爆米花,糖葫芦,火烧夹肉,那喷喷香的味道,至今还让人记得真真切切,而且十分想念。

那做糟的是一个小泥火炉,前头一截小铁管烟筒,旁边是一个小小的风箱,摊主拉着风箱,风箱扑哒扑哒,声音不大,但很有节奏。炉前头的小铁管烟筒里,一股红火苗随着风箱的节奏扑扑地往外喷,炉膛里的火光也随着节奏把摊主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的脸上满是油汗,还有一层黑黑的烟灰,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动人。做糟的锅不是铁锅,而是带把子的小铜瓢。瓢热了,摊主把一勺凉水倒进去,凉水遇见热锅,便地一声响,接着是一缕白烟腾空而起,水便呼呼的响开了。水开之后,再舀一勺糟胚子放进去,霎时间,一股香甜的味道扑鼻而来,并四散弥漫,那股香味真是沁心入肺,让人陶醉。最后往锅里打一个鸡蛋,鸡蛋均匀地漂起来,就起锅了。起锅的时候,铜瓢刚一离炉灶,只听扑的一声,一股红火苗就从炉膛飞出,一下子把半个天都给映红了。再之后,摊主把糟舀到一个碗里,再舀上一点红糖放进去,一碗甜甜的糟就吃到嘴里了。

再看那个炸油糕的,锅里的油地冒着热气,几只油糕在锅里跳着舞。大师傅把做好的油糕放进去炸。刚一放进去,锅里立即起了油花,油糕的甜香也就随着风四处飘散,吸引得小孩子眼睛睁得大大地喊叫着让大人给买油糕吃。那时候一个油糕不过5分钱,一碗糟不过一毛钱。但可气的是,东西虽然便宜,可偏偏大家手里都没钱。许多人手里常常只有几毛钱,而就这几毛钱,还不知在手里捏了多长时间,捏了多少遍了。那时候,美美地吃上一顿油糕,不知是多少人的梦想,当然也是我的梦想。每次哪里有戏,我都想去看,实际惦记的就是那里的油糕。但母亲说看戏可以,只能给一毛钱。这一毛钱干什么呀?一张门票大人一毛,小孩5分,光买一张票就所剩无几了。有一次我和大人闹,让他多给我点钱,他就是不答应。没办法,为了吃一口油糕,就想着法儿逃票。有时趁大人进门时,就弯下腰,从大人的缝隙里往里挤。有时就混过去了,但也有许多时候被当场提溜出来。那就只有跳墙头,钻墙窟窿。只要能省下门票,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省下的钱,就可以买两个油糕吃。但油糕实在是太小了,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有品出味道,就没有了踪影,不吃还好,相反这一吃,却把馋虫逗出来了,闹得人浑身刺痒难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留在心里慢慢想着吧。第二次有了经验,虽然只买了两个,但并不急着把它吃完,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一点点,慢慢地品味,尽管没有完全满足,但那滋味却是悠长多了,那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

戏台下的小吃为什么好吃?我体会如下:一是人多,人和动物是一样的,爱吃个抢食,人越多吃得就越香;二是看样,有一个人吃,就能勾起人吃的欲望。如果一个人在家里,给你好多东西,你倒未必在意;三是那里的气氛好。因为人多,你呼他叫,特别地热闹。尤其是在中场换幕时,这个喊:“小三,看你姨在哪里?叫她过来!”那个喊:“老五,喊叫你媳妇,娃要吃奶哩!”就在喊叫声中,小吃摊前堆满了一堆人,卖油糕的热汗津津地一边收钱,一边拿纸包油糕往人手里递,脸上笑迷迷的,十分动人。那个场景,你说吃什么不香?可惜的是那个时候钱太少,从来没有放开肚皮好好地吃上一顿,所以至今想来都是那么美味可口,感觉还是那么温馨。

幸福的年夜饭

过年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吃上平常吃不上的好东西,这大概是我们那个时候所有的孩子盼望过年的最根本的原因。

其实孩子心中的年早已经提前60天就开始了。现在我们到处在运用的倒计时手法,实际上在我们小时候早就用得不待用了。60天,59天,58天……太阳怎么老是不落山,日子怎么这么长?孩子们的心情就像年轻的小伙子在等待自己心中的恋人一样急不可待。那种期盼,那种渴望,现在我只能回味,而不可能再有那样的感觉了。

好了,大年三十终于来到了。

这是最忙碌的一天。

先是母亲支起来一个大油锅,开始了香甜而又热闹的油炸工作。炸豆腐,炸油饼,炸丸子,炸红薯片。这里边马上就能吃而且特别好吃的是炸红薯片。母亲刚一捞出来,我们就一声欢呼,每人抓几片就飞走了,母亲炸的没有我们吃得快。其次是用白萝卜和面炸的素丸子,有一种特殊的清香,很受孩子们的欢迎。

然后是煮肉,年景好的时候,锅里的肉满满的。当锅里咕嘟咕嘟的时候,香气就已经开始在院中弥漫,孩子们的脖子就已经伸长了。望着锅,流着口水。好不容易等到肉熟了,大人把它捞出来,再把肉摘出来,最后只给我们每人一根骨头,说:这上面有好肉,快去啃去。于是我们这些孩子简直就成了一群狗,像狗一样叼着一根骨头,像狗一样地撕咬,像狗一样地吮吸,像狗一样快乐地大嚼,而且津津有味,啧啧有声。

为什么过年这么让人向往呢?因为它是把许多吃好项目连在一起的。下一个节目,就是吃饺子。

一说起吃饺子,就要说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他不论干什么事情,都爱动脑筋,总是有模有样,漂漂亮亮,做饭做菜同样如此。他做出来的菜酸甜适口,味道极好。他调的饺子馅,味道也是少有的纯正。凭我后来多年在饭局混出来的感觉判断,绝对是好厨师做出的水汆丸子的味道。在我家,父亲包的饺子最好看,圆鼓鼓的,特别紧凑,而且有两个很好看的耳朵。大年三十包饺子,也是全家最快乐的娱乐活动,因为在父亲包饺子的时候,我们姊妹兄弟可以堂而皇之,像模像样地围在案板前,用一团面夹一点馅,做出一些奇形怪状的所谓饺子来——并不是有意的创作,实在是因为水平太差而造成的后果。而它的好处是容易辨认,谁捏的,捞的时候就放在谁的碗里让谁吃,既是惩罚,也是奖励。包饺子的时候,母亲还有意地把一个硬币包进去,谁若吃上这个硬币,谁今年就鸿运大开,财源滚滚。

只可惜那个时候生活艰难,谁家过年都只是象征性地割几斤肉,表示新年的丰盛。实际上这些肉是远远不够我们这些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吃的,所以好吃的饺子总是不能尽兴。大年三十讲究熬年,整个除夕夜大家都不能睡觉,大人们能够坚持,但孩子们早就困得受不了了。父亲说,谁要是睡觉就不让吃饺子,没办法,为了吃上这顿饺子,我们只有忍着困,盼着新年的早早到来。

快12点的时候,母亲开始烧火。水一开,就下饺子,这时候我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看着饺子在锅里辗转反侧,腾挪闪跃,心里想象着饺子的味道。

好了,饺子终于出锅了。母亲先拿一个碗,捞出四五个,摆上筷子,先让我去敬神。因为我是家里的长子,自然磕头作揖都是我的事情。于是,我端上碗,到祖宗牌位跟前把碗摆上,然后趴在地上,砰砰砰磕三个响头,再装模作样地作个揖,然后把碗里的饺子再回到锅里,这下才让大家吃。孩子们早已急不可待,眼巴巴地望着锅,恨不得把里边的饺子全捞到自己的碗里。锅里这时热气腾腾,满屋里飘着白色的雾气,只有孩子们的眼睛又黑又亮,闪着异样的光芒。但因为数量有限,每人只能吃10个,其余的明天早上才吃。这10个饺子哪里够我吃呀,三下五除二,我就把它干掉了。可气的是妹妹们,她们并不像我这样急,而是慢慢地先把饺子皮吃了,碗里剩十个圆圆的饺子馅,像十个丸子,馋得我直流口水。谁知她们还故意把碗端在我跟前,一脸的烧包样:“哎,哎,你吃不吃?”我装作不理,趁她不注意,把筷子伸过去一下子夹了两个,并火速塞进嘴里,真是快如闪电,疾若脱兔。等她们反应过来,早已入我腹中,其奈我何!于是她们就吱吱地闹着要哭。母亲瞪了我一眼,说:“不准哭!”从自己的碗里给她拨出两个,又给我碗里拨出几个,她自己只吃了两三个。而那时候我是那样的傻,竟然自鸣得意,恬不知耻,风卷残云般全部笑纳。

有一年,我们辛辛苦苦包了一夜的饺子,等到大年初一早上下饺子的时候,却不见了饺子。父亲说坏了,让老鼠拉走了。于是我们到处找,果然在案板下有个老鼠洞,一大堆饺子全塞在洞里,气得我直想哭。因为是大年初一,大人一再教导不能骂人,不能打架,不能说不吉利的话,所以大家虽然很懊恼,但父亲还是说:“好,好,发了,发了,子孙都发了!”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就很想念我的父亲。这个包饺子的能手,因为疾病的折磨,半年前离开了我们,我亲爱的母亲也在一个月前撒手人间。现在,再好的饺子他们也吃不上了。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往他们的灵前摆上几个,算作对他们的怀念。姊妹们也早已成家立业,各自过着各自的日子,也再也没有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嬉笑打闹的气氛了。一想到此,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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