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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的普南语言

2005-04-29王西兰

黄河 2005年3期
关键词:晋南黛玉宝玉

王西兰

说《红楼梦》是我国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恐怕很少有人提出异议了。从文本意义上说,《红楼梦》已完全具备近代小说的要素和条件。它虽然也分章回,但绝不是那种话本故事。它虽然也有着真实事件为依据,但已经进行了艺术虚构,人物和故事完全不是具体事件的演义。由于它的人物原型、版本、作者和三分之一篇幅的散佚,二百多年来关于它的讨论已经形成一门“红学”,“红学”研究也已经成为我国传统文化的一门显学。它肯定是隐喻着重大的具体的历史故事和人物遭际的,但“红学”里那种烦琐的考证和揭秘,实在是太复杂,太神秘,有的也太牵强了。作为一般的读者,我还是也只是把它当作小说看。不管它“真事隐去”,不管它“假语村言”,《红楼梦》字面上的内容,就够我们看的了。

像读其它长篇小说一样,我们自然要体味《红楼梦》的语言特色。作为一个晋南读者,我们惊讶地发现,《红楼梦》里,晋南语言特色是十分明显的,是非常突出的。

《红楼梦》不是“山药蛋派”,也不是“荷花淀派”,它的语言完全是书面语言,是文学语言。但是,任何一个作家都有着自己的语言特点的,他在自己长期生活的地方所形成的地域语言特色,是不会因为作品的书面语言而完全改变的。我们不懂“红学”的人也知道,不管曹雪芹的祖籍是哪里,但他生在南京,长大后生活在北京,直到逝世。《红楼梦》的故事,虽然他自己声明“无朝代地域可考”,实际上是发生在北京的。那么一般地说,作为他倾其一生精力和心血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红楼梦》应该是具有浓厚南京或者北京的地域语言特色的。

但是我们发现,除个别用语外,《红楼梦》很少有南京语言;同时,除了一些用语多次使用(比如“嬷嬷”等),它也不完全是北京语言。而大量使用的,是晋南语言。若从使用的词汇上比较,晋南语言还要多于北京语言。不从研究的角度,也不用计算机检索,我们还是以一个普通的读者阅读一部普通的小说的方式,随意地翻阅闲看,就会看到许多。

我们先看器物事由方面:当学生写毛笔字,现在用的是墨盒,用时倒些墨汁,很方便。过去没有墨汁,用一锭墨来研;用砚,是用陶土烧制的那种,不是现在石雕澄泥的。砚一般称作“砚台”,北京就叫砚台。许多地方都叫做砚台,用电脑的,五笔双拼都会轻易地调出这个词。晋南却不然,过去称作“砚瓦”,特别是乡下的学生。我问了不少使用电脑写作的人,他们的电脑都调不出“砚瓦”这个词。在《红楼梦》里,我们却看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版(下同)113页,写宝玉在家塾读书,有一天学童们大闹学堂,“……听得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我这个当年使用过砚瓦的晋南人,就特别亲切。有意思的是,后边在写到用砚时,就写作“砚台”了。但那时用砚的人,都是贵族老爷或少爷公子了。作家偶然使用旧时语还是有意这样,不好妄猜。

我们坐的凳子,就是一个窄面四条腿的那种,北京就叫凳子。晋南叫法不一样,那种长的,可以坐两个人的,就叫凳子;只坐一个人的,就叫做“杌子”了。而《红楼梦》217页,宝玉偷着去袭人家里看袭人,“袭人……将自己的坐褥拿来,铺在一个杌子上,扶着宝玉坐下……”这里宝玉坐的就是杌子了。982页,是过中秋节时候,宁府贾珍过荣府来看望老祖宗。子一辈的坐着,孙一辈的都在地下侍立。贾珍虽然是孙辈,但他的身份高,年龄也大,不能坐老祖宗身边的椅子,也不能叫站着。“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句话,方在挨门小杌子上告了坐,侧着身子坐下。”对日常生活中的大家礼数的艺术描写我们不说了,只说这杌子在贵族家里也是有的,不光是袭人家里有,不只是穷人家用的。书里还有几次写到杌子,都还是在贾府里,只不过都是让丫鬟和下人坐的,没见到有身份的坐杌子。

烧开的水,叫开水,北京就这么说;晋南不这么说,而说“滚水”。来了客人,主人吩咐屋里人,烧一壶滚滚的茶来!95页,宝玉去看薛姨妈,“先进薛姨妈屋里来,见薛姨妈正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一把拉住,抱入怀中笑道:‘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坐着吧。命人‘沏滚滚的茶来。……”这声口,你仿佛在听晋南人在说话。

还有很多很多:花生,北京就叫花生,晋南则叫“落花生”,《红楼梦》也叫“落花生”(227)。装脏水的容器,北京叫“泔水桶”,晋南叫“恶水缸”,剩饭剩菜和洗碗水,就叫恶水。而《红楼梦》里,就写作“恶水缸”(882)。“叉巴”,是乡下碾麦场上用的一种农具,挑麦子用的。晋南人形容忙乱,就用碾麦场的活儿比喻:“丢下叉巴拿扫帚。”北京就是“杈”,没说“叉巴”的,《红楼梦》里则是“叉巴”。刘老老在贾府里吃饭,拿起一双乌木筷子,说这比我们庄户人用的叉巴还重呢(489)。过去那种老式门,锁门用的铁戌儿,这是晋南说法,北京叫“了吊儿”,《红楼梦》正是“屈戌”(943)。有意思的是,书里对这个词有个注释,说它就是锁门用的“了吊”。一般说晋南是土话,北京话是“官话”,在这里却翻过来了。等等等等。

再看行为动作方面,那就更多了:打扑克是现在的说法,过去叫打牌,而晋南话,叫“抹牌”。北京却说“斗牌”,电脑一调就出来了;还叫“推牌九”,一调也出来了。《红楼梦》里写贾母这些京城贵族常作这种游戏,反而写作“抹牌”(218),还写作“抹骨牌”(89)。

帮着别人做一点不算很坏的错事,晋南叫“助”,“助二杆上皂角树”,皂角树上有刺,扎人,你不拦住,反而要助他上去,就是怂恿、撺掇的意思;而北京叫“怂着”。《红楼梦》第八回,就是上面说的,宝玉去看薛姨妈那次,过了一会儿,林黛玉就来——林妹妹总是不放心宝玉单独去找宝姐姐。薛姨妈留他们一起吃饭,还让他们喝点酒。不几杯,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就上来拦住劝阻。吓唬他说,今天你父亲在家,小心他问你的书。下来写道:“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悦,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忙说道:‘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只说姨妈这里留住了……一面悄悄的推宝玉,叫他赌赌气,一面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妈也素知黛玉的为人,说道:‘林姐儿,你别助着他了,你要劝他只怕他还听些。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犯不着劝他……”

老年人脑子犯浑,忘性大,晋南人叫做“背晦”。谁谁年纪大了,背晦了。谁谁的奶奶,是个老背晦了。这话里有些个贬义,是说他老糊涂,讲不清理,不明道理。北京话不这么说,《红楼梦》却这么说。第二十四回,还是林黛玉说李嬷嬷。“忽听他房里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一听,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嬷嬷和袭人叫唤呢。那袭人待她也罢了。你嬷嬷再要认真排揎她,可见老背晦了。……”第四十六回,写荣府老大,五六十岁的人了,看上了老祖宗的贴身丫鬟鸳鸯,想收作偏房,托他的夫人邢夫人去说。邢夫人没主意,就去找自己的儿媳妇凤姐商量。这两个人行事,用我们晋南人的话说,真是够老背晦的了。《红楼梦》里,果然也是这么说“……凤姐儿听了,忙陪笑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哪里就舍得了?……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做什么左一个右一个的,放在屋里?头宗耽误了人家女孩儿,二则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好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听,很喜欢咱们老爷么?……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免有点儿背晦,太太劝劝才是。……”就像晋南的一个聪明媳妇在对她的老背晦婆婆数说她的老背晦公公一样。

晋南人说笑话,说是有一个男的要上厕所,急急忙忙冒撞进去,只见有一个女人正在那里蹲着。女人见来了个男人,吓得就要起身。男人知道是自己跑错了,连连说道,不敢起动,不敢起动,转身就走。这事儿可笑的地方在于不敢起动。不敢起动是晋南的一句客气话,是不劳你驾,你不必起身的意思。找别人说话办事,说完了,客人要走,主人起身相送,客人表示客气。北京人会说,你别起来,别送了。晋南人士,就说:“不敢起动,不敢起动。”就像我去看望一个病人,他在病床上躺着,安慰一会,要走了,病人表示礼貌,挣扎着要起身,我很自然要说,不敢起动,不敢起动。那个男人跑错了厕所,赶紧离开就是了,还说什么不敢起动,表现哪门子客气礼貌啊!没有想到,《红楼梦》里也这么说。第六十二回,这一天宝玉生日,大家都来给宝玉拜寿。先是一伙子丫鬟来,宝玉在屋里,不必怎么客气,紧接着姊妹们来了,宝玉就要客气了。书里是这样写的:“……只听外头咭咭呱呱,一群丫头笑着进来,原来是翠墨、小螺、翠缕、入画……八九个人,都抱着红毡子来,笑说道:‘拜寿的挤破门了,快拿面来我们吃!刚进来时,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也都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不敢起动。——快预备好茶!进入房中,不免推让一回,大家归坐。”说的客气话,与晋南话一样。

还有更多的。不太严重的批评,北京说“数落”,晋南却说“数说”。而“宝玉听见金钏儿含羞自尽,心中早已五内摧伤,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说教训了一番,也无可回说”,就用的“数说”(395)。寻找,晋南说“搜寻”,北京就不这么说。而刘老老“忙换了衣服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478)后面用“搜寻”的还有。北京话说“朝南朝北”,晋南话则说是“面南面北”。《红楼梦》里凤姐病了,家事由李纨、探春、宝钗连袂执政,议事完了,“三人坐在板床上吃饭,宝钗面南,探春面西,李纨面东……”(703),还有一处:“终久让宝琴岫烟在上,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793)不太严重的忙累磨难,晋南叫“挫磨”,北京不知怎么说,反正不叫“挫磨”,《红楼梦》就叫“挫磨”。宝玉恨那些老妈子,“这些老婆子都是铁石心肠……不能照看,反倒挫磨他们”。(749)晋南女娃子不太稳重,有些招摇疯张,别人就会说她们“妖妖调调”,骂她们是“妖调神。”这是个贬义词。王善保家的就向王夫人反映宝玉的丫鬟晴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的模样儿比别人长的标致些,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样子,……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960)粗细的粗,晋南习惯说壮,刘老老见了贾府的管家娘子王熙凤,不止一次地说过“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呢!”(78)还有“拿手”、“克化”、“冒撞”、“装胖”、“减省”……这样罗列下去,还能举出几十个。

这都是一些用词的不同,体味一些习惯用语,听听那说话的语气,就更有意思了:尝一口什么,晋南人不会说“味道好极了”!而是说“口头还好”。《红楼梦》第二十五回,贾府主管内务的凤姐得到了一些暹罗国进贡的茶叶,就给几个要紧人物每人送去一点。这天到了一起,凤姐就问大家味道怎么样?“宝玉道:‘我尝了不好,也不知别人说怎么样?宝钗道:‘口头也还好。……黛玉道:‘我吃着却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的。”(294)宝钗回答的就是晋南人常说的。没时间做什么,北京人说“没工夫”,晋南人说“我不得闲”。在二十四回里,贾府主持工作的贾琏正忙着,贾芸偏要打听事,“贾琏道:‘……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向后面换衣服去了”。晋南把“扔”说成“撂”,《红楼梦》里也不说“扔”,说“撂”。秦钟和小尼姑智能儿有些暧昧,宝玉假说要揭发,秦钟求他,他说,“你叫他倒一碗茶来我喝,就撂过手。”(169)宝玉去黛玉房里洗脸,袭人就有意见:“你爱过哪里就过哪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人撂开手……”(244)芒种节那天春光明媚,姑娘们都在园里玩耍,只有黛玉钻在屋里不出来,“宝钗道:‘你们等着,等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撂下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315)父亲外出办差,宝玉就只管在园里混日子,听说父亲最近要回来,“从此宝玉的功课也不敢像先撂在脖子后头了,有时写写字,有时念念书。”(915)……稍作留意,这样的句子还很多。北京说“身子不舒坦”。晋南人说“身子不爽快”。《红楼梦》122页、871页、875页,也都说“身子不爽快”。晋南话里表示“弄到这个地步”,“弄到这个处境”,有些像戏台上的台词,说“闹到这步田地”。陕西关中和西安城里也是这般说话。《红楼梦》里多处都是这样说:闹学堂弄的乱了营,宝玉的家人李贵抱怨代理教师,“你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呢?”(第九回)凤姐大闹宁国府,责问尤氏,“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你要告诉了我,这会子不平安了,怎么得惊动官府,闹到这步田地?”(第六十八回)……豁出去了,拼上了,晋南话叫“破出去了”,“破上了”。《红楼梦》里也是这么说。尤三姐是个泼辣女子,实际是为了适应环境,她对自己的姐姐说:“我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851)和晋南人一样的口气。

有的红学家说薛宝钗是封建淑女,她对宝玉的爱绝不会表现出来。我看不是。这一天宝钗来到怡红院,宝玉不在,就问袭人,袭人回答是老爷叫去了,想必是有客要会。宝钗就按捺不住失望,也保持不住往日的矜持,由不得埋怨:“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跑什么!”袭人没法表示,只好说句无可无不可的话:“你可说么。”(391)这个可字没有转折意义,这句话也没有实际意义,晋南人常这么说。

呆霸王薛蟠娶了媳妇,热火了一阵子,又想要媳妇的丫鬟,这一天厚着脸皮求媳妇:“你若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活人脑子,也弄来给你。”媳妇说:“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到房里,我可要什么呢?”这个可字也一样,没什么意义,只是个语气词。《红楼梦》里的人物,就经常像晋南人这么说话。

(这些都是前80回的例子,后40回另当别论。)

尽管我们不是红学家,尽管我们是普通的读者像看普通的小说那样看《红楼梦》,我们也不由得要琢磨琢磨了:《红楼梦》里这么多的晋南语言,是怎么回事呢?说明了什么呢?

“难道妹子另有家?”《红楼梦》敢情不是曹家的孩子?或者说,不是曹雪芹的孩子?

难道能是晋南人的孩子?这想法就太离谱了吧?

就算《红楼梦》肯定是曹雪芹或者曹家另外一个什么人的孩子,这曹家人莫非和晋南有着什么瓜葛不成?

这完全是红学家的事了。

《红楼》究竟谁写出?用语如何多晋南?

《红楼梦》研究已经成为一种专门学问,称作“红学”,主要研究的是作者、版本、脂批和所隐去的“真事”。虽然蔚为壮观,但毕竟都是专家们的事,一般读者还是把它当作小说读。至于“红学”知识,只知道前八十后四十,前曹雪芹后高鹗而已,因为一般读者读到的书都是最普通的出版物,书上就印得明白。我就是这样一个普通读者,只是把《红楼梦》当作一部优秀小说读。我以为,仅就《红楼梦》字面上的东西就够我们欣赏和学习的了。因此我读《红楼梦》的一些心得,比如我现在的这篇文章,就不是什么索隐或考证,只是一般的文学欣赏,和“红学”不是一回事。

我已经写过一篇文章谈《红楼梦》里的晋南语言,那只是说前80回的,后40回的情形是怎样的呢?结论是:与前80回一样,仍然有着大量的晋南语言。

有的不仅一脉相承,还反复使用呢:

把事情(或人、物)扔下,晋南话说“撂下”或“撂开”,前80回曾多次使用,比如宝玉对秦钟说,只要让智能儿倒一杯茶来,“就撂过手。”比如袭人给宝玉使性子,“你爱过哪里就过哪里,从今咱们两个撂开手。”两个人之间如果没有特殊的亲密关系,一个丫鬟怎么敢对主子这么说话?曹雪芹写人,写到骨子里去了。我们且不作人物分析,我们只说他的语言有着明显的晋南地域语言特色。粗粗看一遍,就可发现八、九个地方用这个词儿。后40回,也多次用到。呆霸王薛蟠惹了事,被弄到监狱里去了,他的媳妇金桂是个水性儿,就想勾引薛蟠的弟弟薛蝌,先打发丫鬟宝蟾去送些酒果进行试探,薛蝌却不为所动。“金桂见事有些不大投机,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看不起;要把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撂不开这个人。”(1186)贾芹在水月庵管理尼姑,弄出许多风流事来,被市井无赖们写了帖儿贴在贾府大门上,气得贾政老爷立即命令把那些年轻的小尼姑们撵出去,又要重办贾芹。主管家务工作的贾琏和贾芹都是一气的,就大事化小把贾芹从轻发落了,又编个法儿给贾政汇报。“贾政本是省事的人,听了也便撂开手了。”(1221)宝玉丢了玉,丫鬟们先紧张起来,“袭人见他这般光景,不像是玩话,便着急道:‘皇天菩萨,小祖宗!你到底撂在哪里了?”(1226)在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那一段,竟然一连用了四次:“……紫鹃料是要绢子,便叫雪雁开箱,拿出一块白绫绢子来。黛玉瞧了,撂在一边,使劲说道:‘有字的!紫鹃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旧帕,只得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黛玉瞧瞧……又道:‘笼上火盆……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紫鹃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黛玉只作不闻,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鹃怕他也要烧,连忙将身子倚住黛玉,腾出手来拿时,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时紫鹃却够不着,干急。”(1264)撂在一边又撂在火上,写尽了黛玉对爱情的失望和决绝,这是后40回里描写最好的一个片断,就一连使用了四个“撂”字,说明晋南语言对作者的巨大影响。同样是粗粗地看,也可以发现八九处。

尽力支撑和坚持,是挣扎的意思,北京话就说挣扎,土话也说“挣蹦”。晋南话翻个过,叫“扎挣”。晋南蒲剧也有一个折子戏叫《放饭》,朱春登母子相认,扶老娘起身,在台上就用戏腔说:“扎-挣-些。”我们晋南人去探望病人,叮咛他不要老躺着,要起来活动活动,就说“扎挣着。”前80回就写作“扎挣”,有两三处:第十三回,宁府里死了少奶奶,作公公的贾珍竟然心疼得病了,婆婆也说病了不管事,这里头有多少意思咱们不做艺术分析,咱只看他的晋南语言。“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因拄了个拐踱了进来,……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拿椅子让他坐……”贾珍这次来是为了请凤姐过宁府去帮忙主持丧事的内务管理工作的。第六十四回,又是宁府的事,长期在城外庙里修道的大老爷贾敬死了,这一次贾珍和他夫人倒都没有病,可凤姐也不能不帮一点忙,但偏偏凤姐这一阵子病着。凤姐是个要强的人,不会因为病失礼。“凤姐身体未愈,虽不能时常在此,或遇到开坛诵经、亲友上祭之日,亦扎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826)后40回里,就用得更频繁了:还是黛玉焚稿那一回,她要宝玉题过诗的旧帕子,“接到手里也不瞧,扎挣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份儿,那里撕得动。”(1264)紧接着,写贾母得知黛玉亡故,“贾母有了年纪的人,打从宝玉病起,日夜不宁,今又大疼一阵,已觉头晕身热,虽是不放心着宝玉,却也扎挣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1282)第一百二回,这时候贾府已经变故迭起,家宅不安了,说园子里有了鬼怪。大老爷贾赦不信,“挑了个风清日暖的日子,带了好几个家人,手内持着器械,到园踹看动静。到了园中,果然阴气逼人,贾赦还扎挣前走,跟的人都探头探脑的。”(1323)到了第一百六回,贾府的境况更艰险些了,就有了“贾太君祷天消祸患”这一起事,贾府的最高统治者亲自出面祷告天地。“一日傍晚,叫宝玉回去,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拄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猩毡拜垫。”(1366)……还能举出好几处。

晋南人把求人说成“央”,或者“央及”,《红楼梦》前80回用过不少:还是贾珍来求的那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好卖弄能干,今见贾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152)宝玉住在大观园,薛蟠不能进去,这天就怂着宝玉的小厮哄他说是他父亲叫他,把他骗了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别难为了小子,都是我央及他去的。”(308)还有840页、854页、1010页,都有。后40回里,也多次用到这个词。九十三回,就是上面说到的贾芹在水月庵惹了事,被人贴了小字报,贾琏挨了贾政的训,出来和贾芹对证,“贾芹拾来一看,吓得面如土色,说道:‘这是谁干的?我并没得罪人,为什么这么坑我?我一月送钱去,只走一趟,并没有这些事。若是老爷回来,打着问我,侄儿就屈死了!我母亲知道,更要打死。说着,见没人在旁边,便跪下央及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儿罢!”(1217)一百五回,贾府被抄了家,大门被官兵们围了,里外不通音信。“正在着急听候内信,只见薛蝌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好容易进来了!姨夫在哪里呢?贾政道:‘来的好!外头怎么放进来的?薛蝌道:‘我再三央及,又许他们钱,所以我才能够出入的。”(1358)一百十三回,写黛玉死去,宝玉与宝钗结了婚,黛玉的丫鬟紫鹃就对宝玉有意见,每日就不答理宝玉,宝玉就埋怨丫鬟不替他说说自己的委屈。“宝玉正在这里伤心,忽听背后一个人接言道:‘你叫谁替你说呢?谁是谁的什么?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赏脸不赏在人家。何苦来拿我们这些没要紧的垫喘儿呢?这一句话把里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却是麝月。宝玉自己脸上没趣。只见麝月又说道:‘到底怎么着?一个赔不是,一个又不理。你道是快快的央及呀,哎,我们紫鹃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头这么怪冷的,人家央及了这半天,总连个活动气儿也没有!……”(1456)一阵子就连续说了三个“央及”,把麝月这个人物的会说话,说话不饶人表现得还可以。为什么说还可以?你对比一下前80回麝月的说话就明白了。也还能举出很多。

另外,前80回说“搜寻”,后40回里也说“搜寻”(1220),前面说“挫磨”,后面也说“挫磨”(1306);前面说“冒撞”,后面也说“冒撞”(1408);前面把怂恿说成“助”,后面也把怂恿说成“助”;前面有“妖妖调调”,后面也有“妖妖调调”(1297)等等等等。

这些都是萧规曹随,没想到还有别出心裁的:

晋南话说不能支持,坚持不下来,叫做“吃不住”,前80回没有看到这么说,后40回却有:贾政外放到地方做官,上级领导过生日,他竟迂呆得不知道要给领导送礼。他的秘书说不行,他还批评——“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给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儿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1289)还有一次,贾府抄了家,宁府的贾珍和荣府的大老爷贾赦都被参劾了,问题很严重。“正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我打听锦衣府赵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吃不住。”此前后还有写“站不住”、“坐不住”的,完全是晋南语言了。趋炎附势那种行为,晋南人讽刺为“上水的”,原以为是很冷僻的土话,没想到《红楼梦》也这么用。九十四回,宝玉的玉丢了,他屋里的丫鬟们就查问了贾环,贾环的妈赵姨娘不服气,就来找麻烦。“……只听见赵姨娘的声儿,哭着喊着走来,说:‘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吧!”(1229)还有一次,是一百回里,探春要远嫁,赵姨娘反而有些高兴,原来她怪探春是自己生的却不怎么关照,却和掌权派们打得火热。“却说赵姨娘听见探春这事,反喜欢起来,心里说道:‘我这个丫头,在家忒瞧不起我,我何从还是个娘?比她的丫头还不济!况且上水,护着别人。……如今老爷接了去,我倒干净!……”(1300)

晋南语言里,“该”是“欠”的意思,欠别人钱,就叫做“该别人的钱”。后40回,就写作“该”:“我求妈妈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活口还在,问问各处的账目。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伙计来算一算。”(1295)心里兴头,晋南话说“心盛”,就是欲望强烈,急切欲试的样子。九十五回,宝玉的玉丢了找不着,这一天忽然有人贪赏送来一个假的。“王夫人看了一会子,也认不出,便叫凤姐过来看。凤姐看了道:‘像倒像,只是颜色不大对……袭人在旁,也看着未必是那一块,只是盼的心盛,也不敢说出不像来。”(1243)元宵节猜灯谜,晋南话叫“灯虎”,甚至捉迷藏也叫“捉猫虎”。《红楼梦》后40回里也是这么叫:凤姐设了密计,娶的宝钗却哄宝玉是黛玉。凤姐“心里想:‘……若真明白了,将来不是林姑娘,打破了这个灯虎儿,那饥荒才难打呢……”剧院里戏演完了,官话说“演出结束”或者“演出完毕”,北京话说“散了场”,晋南人不说官话,也不说北京话,而说“戏煞了”或“煞了场”。九十三回,贾府这会儿还没坏事,临安伯家里唱戏,请贾府的朋友,宝玉随着大老爷去看。没想到是蒋玉菡的戏班子在唱,宝玉当然十分高兴。“更加蒋玉菡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得飘荡了。直到这出戏煞场后,更知蒋玉菡……非寻常脚色。”(1209)这里用的就是晋南语言。《红楼梦》前头部分和后面部分,都大量使用了晋南语言。我们以普通读者的阅读经验和欣赏能力,看出了什么呢?

结论1,《红楼梦》前后部分是一个作家写出的。

但是,即使不凭“红学”成果,我们有些阅读经验的读者也可以看出,后40回,不会是前面那个人写的。思想太不统一,人物行动太不统一,艺术描写太不统一,总之,写作水平相距甚远。

结论2,《红楼梦》前后部分不是一个作家写出的。

相反的结论是不能成立的。就按书上的署名,前80回,曹雪芹写的;后40回,高鹗写的。高鹗的后40回,文字功力是差,他的思想境界和艺术境界都无法和前面的作者比。但是,后40回就没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吗?

有,不但有,而且有很好的艺术表现。《红楼梦》已不是具体事件的演义,它已经具备了近代小说的基本要素。这从它的思想倾向(如果我们不愿意说是主题的话)、情节安排、结构设置、人物刻划、细节运用、艺术描写……都可以看出来。我们知道长篇小说是要有着一个情节贯穿线索的,就《红楼梦》故事而言,它的情节贯穿线是什么呢?它最吸引人的中心故事是什么呢?读者放不下书是牵挂着哪几个人物的命运呢?它的那么多的生活内容是靠着一个什么样的事件发展的过程在展示呢?

就是宝、黛、钗三个人物的爱情、婚姻的纠葛和悲剧结局。后40回的最大艺术成就就是“黛死钗嫁”。一面是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一面是薛宝钗出阁成大礼。中国传统小说第一次以它的悲剧结局震撼了读者的心灵,读者对贵族家庭也就是封建社会的不合理和对人的扼杀第一次有了形象的认识,这也是读者从传统文学作品里第一次感受到最强烈的艺术感染。这个情节的发展和结局,是《红楼梦》之所以成为伟大作品的主要艺术构思,没有这个情节的发展和结局,《红楼梦》就很难说是怎样的一部作品。

重要的是,这个情节的发展和结局,是在后40回。

我们从后40回的艺术描写的文笔中,可以判断高鹗的艺术功力和文学水平,我以为:结论3,高鹗写不出这样的人物故事。

不是高鹗,也不是曹雪芹,这样的故事和人物,是谁写出的?

《红楼梦》开头就说,女娲补天,单单留下一块未用,这块石头正当嗟悔之际,来了一僧一道,携它到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走一遭,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空空道人发现了它,已经写了自己的经历,就是“石头记”,这以后又改了几次名,到了曹雪芹手上,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原来这不是曹雪芹的原创,原创另有人。

这样就好解释了。

《红楼梦》是“石头记”,是无才补天的“石头”写的。他的经历与《红楼梦》故事相似,他的阅历使他有着一定的思想认识水平,他写出了一部书来反映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愿望。但是,他的文笔不足以完成这样一项艺术伟业。他把书稿交给与他有密切关系的曹雪芹修改,他知道曹雪芹是一个难得的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文学家。曹雪芹不负历史厚望,把书稿改成了中国自古以来最具思想性和艺术性的长篇小说,但他只改成了前80回,给我们留下了千古遗憾。高鹗是后40回的修改者,他的思想水平和艺术水平都没法与曹雪芹相比,但他还是知道怎样的故事好看,他留下了“黛死钗嫁”的主要情节,给我们留下了完整的红楼故事。于是我们得出——

结论4:《红楼梦》有一位原创作者,他可能是晋南人,或者是与晋南有着密切联系的人,也很可能是一个在晋南生活过多年的人。

不算很离谱,也很难说确切,究竟如何?那又是红学家的事了。

貂尾俱多晋南语,始作俑者另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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