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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巴的火车

2005-04-29

黄河 2005年3期
关键词:李虎车厢火车

雪 浪

记住一件事永远不忘不叫永恒。

永恒的事未必非要永远不忘或牢记。

相反,在李挺的记忆里,有一列生锈的土火车至今还在冒着黑烟向前行驶。

李挺仅是冒着黑烟向前行驶的土火车上其中的一员,穿着上黄下蓝没有领章也没有帽徽还不叫兵的军装。前10分钟,即十几辆绿色的六轮卡车从县城把所有的兵运到火车站,然后要兵列成队,鱼贯而行进入生锈的铁皮厢,厢内空荡荡地生冷,一根蜡烛就成了照耀兵的太阳。踏进去的人席地而坐,那一页页编织粗糙的芦苇席子就变成了地铺。车厢内无人喊叫,喊叫也没有用,大家都像绵羊一般,端着十七八岁十分难看的嫩脸,你看他,他看你,相互陌生着。不过,唯一让人牢记的还是每一位陌生脸上长着很火的青春痘。10分钟后,每一个人恐怕都听到了送李挺他们的卡车从A站返回县城的笃笃声,即分明是说:再见,傻逼乎乎的小弟兄们!可是在进入车厢排队的当儿,李挺借着站台上斜射过来的灰暗灯光瞄了一下,好家伙,生锈的火车又土又粗又长又壮,从北向南望去,不但没有吓着李挺,相反让李挺看清了火车的本色:什么东西?完完全全是个土铁炉,它有一个别称,这别称不叫火车,也不叫列车,也不叫货车,而是运输猪羊牛的闷罐车。

突然哨子齐声响了,那不叫东西的车头,呆头呆脑喷出一股白色的雾,“笃—笃—笃”地拉响了,闷罐车上的那扇铁门被拉合上缝,车厢内的光线才有些整齐,让人感到身子下的铁轮子不好意思地叮叮咚咚地滚起来,一步步地离开A站,把自己伸入到黑夜的袖筒里,当牛做马奋蹄扬鞭了。

李挺开始把心静下来,不再想送行的亲人,尽管他们无奈,但还是把自己的子女送上了一辆辆光荣而兴奋的卡车。现在一个个穿戴一模一样的生脸,像雪球慢慢在闷罐车厢里开始融化。每一个人都像珠穆琅玛峰上的冰雪,寒冷而险峻,相互一比较一个个又都像双胞胎兄弟,一个时辰从天空中飘下的,仅是高低粗细有一点点区别,毕竟都在十七八九岁之间,一张可爱又傻气的娃娃脸。现在大家就这样相互看着,眼睛不眨地看着,好似一只老虎对着一只猫,不知该怎样套近乎。相互间的善意是肯定的,欲言又止也是肯定的。当大家正在寻思自己的目标时,一根蜡烛熄灭了,带兵的裴排长用火柴把新的蜡烛点着,车厢内所有眼睛全都盯到火光上,比夜里的狼眼还要蓝。此时李挺才发现放蜡烛的南面生着一个更土的丑不拉几的铁炉子,炉子的旁边放着一只大纸箱,里面不知装着什么好吃的东西。

火车正在前进。它朝哪一个方向奔去无人知晓。闷罐车里的四个铁窗闭得严严实实地,谁也不能看到什么,所有的人都在不安中安静下来。车厢北面的人看车厢南面的人,车厢南面的人看车厢北面的人,看来看去大家都不认识,或者认识的正在装作不认识,谁也不愿意开这个认识的头,依旧想着心事,依旧绵羊似的卧着或背靠着背包。

一声短促的汽笛拉响,铁轨下的声音有些空落,车厢内原有的平静长了耳朵,竖起来一边听一边在辨别。一分钟左右声音又恢复了原样。

裴排长是个高个子,哪里人不清楚。在A城上车那会儿,只听到一个长官的声音:“裴排长你负责9号车厢。”李挺知道裴排长就叫裴排长。他很警惕地看着大家,始终不说一句话,车厢内的眼睛,一个个老鼠样的没有瞌睡。那根白蜡就那样的被点着,通亮的火苗让人温暖。李挺不时地看着它,它又是兴奋又是欢唱,有些亲合力,看看大家都闭口不语,但有一点可以知道,想说话又不能说话,想表达又不能表达,想着又想着,眼睛里的光芒生长成一支又一支清亮的火苗。

很土的火车就在很土的铁轨上跑着步,轻松又不轻松。轻松的时候在下一个长坡,不轻松的时候在爬一个长坡,那种惯性与时速,明显让人能感觉到快与慢之分明,毕竟是李挺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

裴排长就端坐在一把椅子上,那把椅子是木头做的,因光线灰暗,只能看个大体的模样,反正是一把木椅子。裴排长身子一动它就发出“吱—吱—吱”的声音,有点像老鼠被夹在门缝里出不来,急着抽身的喊叫声。裴排长长着什么样子,李挺只好看个侧面,离他五六米远,又不在正面,只好那么粗糙地看看这个戴有红五星,红领章一个40开外的老军人。裴排长是李挺第一次见到的长官,也是第一次与李挺们这些不毛之地生长出来的新兵在一个车厢。裴排长就是不说话,一句都不说,他比李挺他们还哑吧,被烛光拉长的脸比家乡的灰驴脸还要长,严肃的样子,一点都不平庸,相反有点鬼子的模样,就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时间一点一点在前行。时间前行的标准就是照明的蜡烛在减少。

李挺不停地看看蜡烛上的光,想着家人大概从县城回到村子里了。他们这些厢内的新兵还是未烤的生面包,身上穿着的服装仅是一张皮,骨子里还是个土坯坯,父母们顺着冬季的寒冷,在看不到灯光的路上,作各种不确实际的猜想。李挺是无法抹去那一道很光滑的灯光,车子发动了,围拢过来的人群正用暗下来的夜光看着他们。他们一个个自动地爬上车,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留恋,没有丝毫牵挂,没有丝毫懦怯。

现在很好。车厢里严实,没有透风的地方,只有身子下的铁轨一次次,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很过瘾的丁咚声。丁咚声不让人觉得不适或烦燥不安,相反舒适而亲切。它让人一会比一会离家乡遥远,一会比一会更不想家了。

现在很好。正式进入夜的怀抱。那根蜡烛是有些更少了,十分之八已经消失。火车似乎进入一个比较平坦的地带,那些声音似乎也平坦了许多。

李挺开始用偷看的方式,偷看每一张离李挺不到一米远的脸,看不到任何不适与疲劳,只有兴奋的旺盛的从不做恶梦的健康而又健壮的一群优秀钢铁似的新兵蛋蛋。其实又有些可笑和滑稽,一个个泥塑似的,老老实实地固守着芦苇席子,身子后面的背包和自带的帆布包包,疙疙瘩瘩胡乱地堆在一起,让人又觉得有点逃荒或避难的感觉。不过大家都穿戴着很不得体的帽子和服装,又让人觉得一切都是新的,尤其散发出来的胶气使人闻出绝对的新,包括里外内衣,比在家过年时穿的好上十几倍。毕竟李挺及大家都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落后而又贫穷,如同自己虚胖的国家,玉米面和高粱米远远吃不饱,而大话空话套话却扑天盖地。

“报告裴排长,请问火车要把我们拉到哪里去?”

“不用问,西安以西。”

向裴排长提问的那个1号人物名叫李虎。他见裴排长点第二支蜡烛的当儿,突然地站起来,举着右手敬着少先队员的礼说出一句大伙都想问又都不敢问的话。裴排长点亮了蜡烛不温不火地给了不正不偏的回答。这个回答明显看出是他早就想好的。“西安以西”是个啥意思?大伙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未来得急细想,看见李虎还举着右手站在原来的地方如同一尊伟大而平凡的大理石雕像,一动不动。“请坐下,站着没有用。”裴排长看了一眼李虎,不冷不热地说。

李挺看见李虎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很英雄的样子,令李挺起敬。就在同时,南面那些同伴透过低矮的烛光,把李虎刮目相看了又相看。李虎一下子成了中心人物,成为九号车厢里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大伙的眼睛光芒四射,热情高涨,一个个心里热乎乎地,被这个举动所感动。不过李虎并没有觉得自己高大,而是平平稳稳若无其事闭口缄默。

蜡烛亮着,不眨眼地亮着。

裴排长直挺挺地坐在那把木椅上,让人更觉得他是一枚刚出土的青铜器。

火车也不拉一下汽笛,总是赤裸着身子在12月1日夜里向西安以西的方向跑去。西安在什么地方?西安就在西安这个地方里。

李挺看着李虎。李虎玩着手里的背包带,玩着,反反复复地玩,玩来玩去玩不出什么花样,但手中的背包带还是被李虎玩个不停。

“报告裴排长,我想撒尿。”李虎又少先队员似的报告着。

“再坚持15分钟。”裴排长又冷血动物似的回答。

李挺在李虎的感召下也想撒尿了。大伙一个个看上去都想撒尿似的,有点很憋的样子。听到裴排长的回答,15分钟比点然一支蜡烛更漫长。李虎这次没有等裴排长说“请坐下”就自动地坐到那个地方了。裴排长,很佩服李虎的样子,一连看了两次表。这在李挺看来似乎裴排长也有点想撒尿的样子,显得有点不安。

15分钟、14分钟、13分钟、12分钟……李挺心里开始倒计时。

火车减速了,刹车的动作有点不和谐,不间断地顿来顿去,车厢“咣咣”地连响几下,火车突然停住不走了。

裴排长看了一下表说:“10点55分,撒尿的排队。”

李虎是当然的第一个。李虎就等着裴排长开门。裴排长用力拉开笨重的铁锁,再往南猛推,一道灯光和一股寒风钻进车厢,凉爽凉爽的。

“西安车站,西安车站。”李虎喊叫起来,边喊叫边掏撒尿的东西,迫不急待的热尿变成了高山流水,哗哗哗地打在了铁道旁的碎石上。

“别喊,这不是西安站,是宝鸡站。火车正在调车头。”裴排长准确地纠正着。

“原来这就是西安以西。”李挺心里嘀咕了一下。鱼贯而行地例行公务。走到不到一尺宽的门缝前,第一眼看到高大的灯光,不远处有一个山洞,列车弯在那里,车头不见了,那些横七竖八的道岔一大片地光亮着,让人感到车站的忙碌、杂乱、神秘、庞大、古怪,尤是电线织成的网分不清谁与谁关系近,谁与谁关系远,反正就那么的横着,喷白汽的,轰轰作响的,让人无法明白蒸汽机原理是如何组成的。

“大伙尿快点,火车快开了。”裴排长催促着说。

大伙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放不掏钱的热尿。此时谁也没有话说,都急着在放,连一分钟看看外面是个什么样子的时间也没了。

哨子响了。

裴排长把铁门拉紧,粗笨的铁销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车厢内又剩下那个独独的烛光,继续闪现着不被黑夜所迷失的亮丽。

“时间不早了,大家准备一下自己的被子,11点50准时熄灯。”裴排长下了命令。大家纷纷行动起来,个人铺个人的被子,一会儿人挨人,两头睡,拥挤不堪。裴排长自己也离开椅子,把纸箱整理好,他为自己拉了一件羊毛大衣,放到东南角上,然后捅了几下炉子,里面加了一些炭块,把一个较大的铁茶壶放上去,用一条毛巾擦了几下手,回头看看每一个人都躺下了没有,自己又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到,休息。”一口气吹灭了那根即将燃尽的蜡烛。

车厢一团黑,谁也看不见谁。火车进入山洞的声音沉闷沉闷的,响声如同雷吼。不一会儿火车出了山洞,声音又变得清楚了,车厢里的烟灰气也减少了,空气又恢复到了仅能闻到胶气和卫生球的气味。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很土的火车在夜里单独行驶。李挺仔细地品着火车发出坚实的声音,它是一位罕见的斗士,又是一位不错男人或者叫丈夫,力气大得惊人,勤奋而品格优良,不畏天寒地冻,不怕冰天雪地,沉重地拉着一节又一节生龙活虎的车厢,又是那么秘密地、人不知鬼不觉地进行新兵与老兵换防,使每一座营地都能保持人丁旺盛的战斗力。

“前进,前进,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进入梦乡的不知姓名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唱国歌。李挺睁开眼睛想看清楚是不是那个叫李虎的在做梦。李挺还未翻身,他左边的邻友突然喊道:“冲啊,冲啊,快把日本鬼子消灭掉!”李挺惊吓了一跳,很快用手捏了一下他的鼻子,怕他再乱喊。结果李挺比原来更清醒,怎么也合不上眼,听着所有人的呼吸声,有高的,有低的,有粗的,有细的,也有人打着鼾声如犁地的拖拉机,沉重而马力十足。此时李挺有了兴趣,细听还有谁能说出一些新鲜的东西来。不知等了多久也没有等出个什么词来,还是劲头十足的火车兴奋地跑着。火车真是个好东西,不吃不喝又不知累,沿着两条铁轨一直向前,一直向前。其实裴排长说的“西安以西”是个谜语,让人猜猜,它的谜底就在知道人的心里。李挺很想知道“西安以西”在什么地方,那地方叫什么名字,其结果还是一个未知数。现在唯一存在的是火车正在前进中的声音。

火车穿着夜的隧道,我们在闷罐车厢里有的在做梦,有的无梦可做,有的兴奋得睡不着,有的正想着未来,有的正猜猜西安以西的方向。李挺独独一人睁着眼睛看车厢,又闭上眼睛想想夜,一丝睡意也没有,好似一头失眠的鱼,在水里游来游去。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是李虎唱的。

李虎。李挺在夜里记住了这位同车厢的战友。他唱的声音最洪亮,雄壮而有力,恰好这一句也是李挺上高中时期最爱唱的。李挺在李虎的感染下激动不已,也学着李虎的腔调唱了一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冲啊……”这一句唱了,却未吓醒一个人。结果李挺自己觉得非常地过瘾,顿时心情舒畅了许多,热血沸腾,看来当兵这条路是选对了。如果大刀不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鬼子就要猖狂嚣张了,哪里还有咱中国人活的份。如果不这样大刀也会生锈,鬼子也决不会自动投降。说不准老鬼子被大刀砍死,新的鬼子又会产生,如果大刀不向他们永远砍去,我们的日子永远都不会和平安宁。所以我李挺在我们这些正入伍在路上的战友们还不知道我叫李挺的时候,再高声地唱一遍:“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冲啊!”

后来李挺在火车临时停车的时候睡着了。

火车停在甘肃的天水兵站时多像雄壮的《国际歌》。

这是第二天早晨大约6点左右时分。睡了一夜的新兵蛋子饿得乱叫,尤是口渴。很冷的天,很黑的雾,一点早晨的味道也没有,幸亏他们是第一批到站的兵,一大盘一大盘有碎肉的面条把人快香死了。还有白白的馒头,还有清爽爽的开水,对李挺他们每一个人来说,恐怕是一生中最令人激动热切如意的时刻:香,好吃,解渴。

兵站是一个很大的仓库或厂房改建的,场面大得惊人,所有列车上的兵都要在这里管饱喝足,真难得精心准备。一大队人马前脚走,后脚又来一队人马。这时最能体现出伟大祖国的面条、馒头和开水样样平凡而伟大。吃面条的场面完全可以打破吉尼斯纪录;啃馒头的香甜劲完全可以上到美国《花花公子》杂志封面;喝开水比喝可口可乐更重量级,它的量完完全全可以与尼斯湖相提并论。兵山兵海把一个天不亮的冬天早晨拥挤得目瞪口呆。

天水兵站OK。

OK天水兵站。

大约一个小时后,哨声吹响了,每一个加过油的人无一不欢天喜地,乐不思蜀。李挺也一样。李虎也一样。也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同车厢的战友也一样。

裴排长清点人数完毕,火车还未起动,此时天还未亮,谁也不知道天水是个什么模样。知道天水兵站这个名字的,还是从一块四四方方的木牌上看到的。车厢里亮着的还是那根将要燃尽的蜡烛。当他们听到三声哨响后,裴排长又开始重复那个动作,把门又给关上,此时汽笛被拉响了,一股看不见的雪白热气喷向两边,所有的铁轮子开始滚动,沉重而有力的那个感觉,慢慢地从一到十的加速,每一个人也慢慢地恢复到原来的壮态上来,没有睡意的眼睛又开始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大家一齐又看李虎,李虎没办法又看裴排长。

裴排长,用狐狸一样的眼睛扫描了一圈,没有发现异样的动向,心里就太平了许多。这些同他关在一个车厢里的新兵,一个个傻呆气,比他当年参军时更傻呆,他们不知道方向,更不知道前行的火车要把他们拉到何方。他们有些迷失,如同一群被狐狸惊吓了之后的农家土鸡。尽管裴排长自己不是狐狸,可在车厢里知道一切秘密的仅有他一人。他头上的帽徽和领章在光的照射下突现出一个军人应有的威严,也包括他威严的眼神及讲话的口气。不是野地里吹出的风,而是战场上提炼出来火焰或者无畏,尤是他看人的眼睛,在白天的闷罐车里更加是一只燃烧在夜里的火狐狸,时时在震慑着一群狂热而又迷茫的新兵。他们在裴排长眼里,确实是一群未经世面的土鸡,或一群从未见过狼的羊群。嫩啊,嫩得傻逼乎乎,就如同鸡下的白白胖胖、圆圆溜溜、又吃不住一点磕碰的鸡蛋。嫩啊,嫩得稚气十足,如同羊嘴里滴血的青草。他们正因为傻才去傻破蛋壳。他们正因为稚嫩才见识无知,也正是他们的傻冒成了裴排长呵护的理由。

“报告裴排长,西安以西在什么地方?”

“在兰州以西。”

李虎这一次失望极了。好在他没有高举少先队员敬礼的右手,也没有站着不动,而是比昨晚更加自如灵活了。裴排长也是早就想好了词,不过就是什么以西什么以西罢了。李虎问的问题是因为他们这些人都想到西安飞机场来当空军,谁知道西安以西变成了兰州以西,过来过去总是以西以西又以西。

“大家不要呆坐着,先来个自我介绍,熟悉一下有好处。”裴排长耐不住寂寞,便想出这么一招,名单就在他口袋里,他念一遍不就完事,干吗还绕个穷弯子。

“李虎先来介绍。”裴排长说。

“我最后一个介绍。”李虎说。

“怎么最后一个介绍?”裴排长问李虎。“我连兰州以西都不知道是啥地方,介绍又有什么用?”李虎还未说完先惹得大家笑起来。

裴排长这下子无话可说,他又点名道,“李挺给大家开个头咋样?”

李挺站起来就开了腔。李挺说,“李虎说他想知道兰州以西在什么地方,我也想知道在什么地方。说了也没有好果子吃。我还是先自我介绍:李挺,男,17岁,高中文化,贫农成份,姐弟五人,太阳村人。当兵是为了当飞行员,当飞行员是为了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介绍完毕,请裴排长大人斧正。”“介绍的很好我就不用斧正。下一个请张三同志介绍。”裴排长说道。张三站起来,个子一米八以上,瘦得像根高粱秆秆。他说:“我叫张三,男,18岁,樊村人,初中毕业,姐弟三人,我是我家的独苗,当兵是为了吃粮,不为吃粮当兵有啥意思?不过,我这人最恨的不是小偷,最恨的就是小日本鬼子,1937年8月18日,光天化日之下杀死了我可怜的爷爷,当时我爸爸只有7岁半。”张三说完就哭成了一个泪人。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李虎站起来带头喊着口号。

张三正哭得起劲。裴排长发话了,“张三同志讲得不错,真实感人,我父亲也是被日本鬼子杀害的,所以我14岁就参了军。”李虎带头拍手,紧接着全车厢里的人都拍手。

“向裴排长致敬,向裴排长致敬……”大伙喊了起来。

这时蜡烛自然熄灭,白天却姗姗来迟。

“暂停一下,请把4个窗子打开透5分钟气。”裴排长说。

东西南北4个小铁窗一一打开,外面的风声吹得很紧,大家利用这5分钟的时间好奇地看着窗外,只见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树,一棵一棵站在丛林中很有团结精神,没有谁喊叫冷。火车的速度还是很快,一棵大树飞过,又一道丘岭飞过,那些个很雄壮的地,完完全全如同西北汉子,憨厚又粗壮。

“请关窗,时间长了会感冒。”裴排长又说。

“下面挨谁介绍?”李虎问了一句。

“这样吧,我不一一点名,挨上谁谁就介绍,这样更自由些。”裴排长随和地下了命令。

“我叫东东,姓贺,加贝贺。男,16周岁,排行老五,我参军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能早日实现玩真枪的愿望,另一个减少了我家一口人吃粮的负担。”

“东东没有说假话,他的愿望与我们一样。”这话是一个叫龙龙的瘦小个子说的。看他激动的样子,像电影里的小萝卜头。接着他又说了一句:“我叫李龙龙,男,与东东一般大,16周岁,我在家排行老五,小名叫——小疙瘩。”

“哈哈哈……”大家高兴地不知说啥好。

“小疙瘩同志,说得很好请坐下。”裴排长半开玩笑半肯定地说。

忽然哨子吹响,火车停下来了。

裴排长赶紧打开铁门往外看有什么情况。大家停止笑声与说话声,警惕地看着裴排长。

停下来的火车,被雾包围。雾就那么哑吧着,阴不阴云,阳不阳晴,一脸不高兴地沉着。那些赤身裸体的树坚硬硬地站着,一棵棵看着汗流浃背,热气腾腾的火车。火车粗声粗气,憨憨地看着那些个冻僵的树,偶然还会喊一声:“干吗?我有啥好看的,一个跑运输的工人阶级出身的兄弟。”树就那样一群群地站着,傻看,一个字也不说,就那样稀奇地看着工人阶级出身的兄弟。

车厢里的裴排长继续玩着他们的游戏。

火车站在雾里继续耐心地等着。天色有些晚的样子,冬天里的荒原更加袖手旁观了。叫不上名字的枯黄草,矮小地站在一棵树下面,以失业者的身份正期待着一个未知春天的来临。村庄哪里去了?它正隐退在遥远的深雾里打猪喂羊,偷鸡摸狗地活着。它们的存在是一草一木的存在,一草一木是不显眼的,是可有可无的,农田里看不见一丁点绿,一层层地荒了下去。

大约二十五六分钟后,一列绿色客车呼啸而过,风声紧而锋利,振动的声音把车厢里所有人的呼吸给压迫了下去。猛烈而凶狠。

哨子又吹响了。火车又开始唱起:“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

裴排长又开始主持自我介绍认识会。

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在火车反反复复、停停歇歇的过程中,时间让夜又降临了。9号车厢就在自我介绍认识会上度过又一个新的一天。午饭和晚饭是压在一块儿吃的,因时间不断延误火车无法按时到大兵站,每人只好分发两个面包,一份榨菜,一缸开水在车上凑和了。

裴排长与大家一样,两个面包,一份榨菜,一缸开水。

蜡烛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大伙吃得香甜可口,它也有些眼馋了,火光更加纯亮,照得车厢暖融融地一团和气。

吃饭、喝水、照明,取暖对很土的闷罐车来说,都是很累的,车厢里面不透风,即使敌国的特务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牛还是羊。这趟列车就拥挤在铁路单线上,有点打游击的样子,不过,它巨龙似的飞舞在西安以西的大地上,有些神秘,也有些光荣,无论无何这是自己祖国的列车,它奔跑在自己的土地上。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分地飞过。

一趟列车又一趟列车不知疲倦地夜以继日。

……

“报告裴排长,李虎现在要作自我介绍。请首长批准。”

裴排长说:“大家欢迎李虎同志自我介绍。”

掌声雷动。

李虎整理了一下上衣,那动作有些老练成熟,让人觉得他是个大人,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一脸严肃又不缺活泛的样子,与众不同。

“李虎,男,1962年生,初中文化,在家当木匠,每天收入一元钱,给谁家干活谁家管饭。爷爷打过日本鬼子,父亲抗美援朝,我,一人当兵祖孙三代光荣。我的志向只有一个,谁家的飞机腿骨坏了,我能将它修复好,在跑道上比马还跑得快。介绍完毕,谢谢大家!”

“大家欢迎,祝李虎同志能成为修飞机腿的专家。”裴排长说完带头拍起掌来。

忽然哨子响了,火车自动地停了下来。

“大家不要乱动,现在是临时停车。”裴排长告诉大家。“正好也到了该休息的时间,请作好准备。”

大约半小时后,哨子又吹响了,火车轮子又要在夜里展翅飞翔了。

蜡烛又被裴排长吹灭了。

李挺心里数了一下,自我介绍的人数总共26人,除裴排长之外,每一个人都有一本还未开始著述的经——“我们的人生刚刚从这趟兵车上开始。”自己也不例外,愿望嫩绿地像一棵山羊嘴里的草,带着生命的春天,带着父母的精血,带着一个未知数的抱负,正雄赳赳气昂昂奔赴西安以西的地方。

李挺又想到昨晚梦里唱的歌。

李挺又想到今天每一个人的自我介绍。

李挺又想到火车走走停停很有忍耐力的样子。

李挺又想到裴排长严肃而又慈善的面孔。

李挺又想到了自己傻乎乎的样子,就无味地睡着了。

夜里的火车,极积向西跑着,它总是迈着永不生锈的步子,一分一秒不知疲倦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那个方向可能是个终点站,也可能不是。车厢里的呼吸均匀而有朝气,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背井离乡,把原本就不是梦的东西,把它做成梦,为了明天有个出息,让活生生的现实,变成有翅膀的飞鸟,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心里扑腾。扑腾久了,总会有一丝消息,慢慢揭开自己蒙在自己脸上的面纱。一个黑夜与一个白天不断往复,梦,一半停在黑夜,一半留在白天。

火车如牛一样又喘了一夜粗气,蹄下的沙尘还在发热,数千万根枕木已抛在了身后。

“大家起床了,大家起床了,兰州兵站快到了,请大家作好下车吃饭的准备。”裴排长喊着。

天大亮。每一个人都从车厢里走出来,开始洗漱。十分钟后拥挤着打面条,取馒头,端开水。李挺也跟大伙一样,有点抢饭的嫌疑,结果面条没了,紧用筷子扎了四个馒头,端了一杯开水。这一次不走运,有两列兵车,从不同方向汇集在兰州,用兵山兵海来形容都有些欠,兵满为患更恰切些。

当李挺他们三三两两拿着镘头向列车那边行走,刚出兵站红砖垒的大门时,被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或初中生所围拢,他们一个个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大哥哥,大哥哥,给我们些吃的吧。”乞讨的喊声给吓住了。“给,给,给……不给你能走得了吗?”李挺想:一边是良心,一边是自我。现实常常令人尴尬,且更令人震惊。“兰州原来是这个样子?没想到。”李挺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哨子吹响了。李挺他们很快逃离现场。

哨子吹响了。李挺他们无能为力地看着伸向他们车窗的一双冻伤的嫩手,和饥饿加贫穷等于落后,也等于无奈的那双眼睛。

哨子第三次吹响了。火车启动了。小铁窗把眼前的一切都关闭在外面了。车厢里每个人开始吃自带的干粮。李挺也与他们一样。

火车速度在寒风中加快。兰州在李挺的记忆里是个饥饿的城市。是冒着一挺挺黑烟薰黑烟的城市。

“报告裴排长,兰州以西……”李虎又开始报告了。

“兰州以西是武威。”裴排长回答道。

“报告裴排长,武威以西……?”

“武威以西是张掖。”

“报告裴排长,张掖以西……?”

“张掖以西是春风不度玉门关。”

……

“这诗作得好,大家欢迎。”张三说完自己就带头拍起手。这一拍全车厢里的每一个人的掌声康慨激昂。

李虎不语。

裴排长又发话了,“今天上午、下午、晚上自由聊天,大家说好不好?”“好——”“好”的声音又高涨又热情。

李挺参与到张三讲故事的队伍里。

“你知道人是怎么变的?”

“不知道吧,原先我也不知道,后来我就问奶奶,奶奶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人不是泥捏的,也不是女娲补天补的,更不是夏娃和亚当吃了禁果生的。人这东西在远古的时候,是不存在的。那时候的恐龙,就像今天咱们坐的火车一样子,后来由于自己放屁,把空气污染了,大量的水草不生不长,一场干旱和瘟疫把恐龙的小命给要了。恐龙死了之后好多年,地球开始把自己的性格变得比以前温和,雨水和阳光充沛适宜,慢慢地人就和狗最早从海洋里爬上陆地吃野生果子了,再后来还有豺狼、虎豹、狗熊、狐狸一个个也跟上品尝陆地的野花野果,再后来就不想再回到水里。”

“你们知道人为什么回不去了?”

“不知道吧,人的尾巴像鱼一样灵活,尾巴即是动力又是航舵,当人在陆地上的森林里把尾巴磨掉后,再也没有原先的功能了。”

“张三,人究竟是什么变的?你快说。”李挺插嘴道。

“先别急,我会说的。人几次试着向海里跳去,跳了好多次都被海水差点呛死,最后人一个个蹲在岸上哭着说:‘海水妈妈不要我们了,从今往后,我们为我们自己生人。这样最早爬上岸的鱼就生出我们现在模样的人。”

“张三,原来我们的祖先是一条鱼啊。”李虎惊讶地说。

“对,我们祖先是条鱼。”张三回答道。

“那狗为啥也没有回到水里,它的尾巴还好好的?”李虎又问了张三一句。

“那狗看见人哭得非常伤心,它自己又非常地同情人,便对自己说,‘我尾巴没断,我是能回去,可我回去了,人怎么办,都是同一天从海里游上岸的,唉,干脆就不回去了,还是与人做伴到底吧。这样狗就留了下来与人终生为伍。”

“你奶奶真伟大。”李挺说。

“你奶奶真英明。”李虎说。

“我奶奶被我村里人称为大博士。”张三自豪地说。

火车呼啸着,就像张三讲的恐龙一样,正沿着河西走廊奔驰。李虎为了感谢张三,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一个黄橙橙果子分给张三一个,李挺一个,他自己一个。“这是我在天水买的,这果子不叫果子,叫桔子,从四川运来的。据说吃起来酸甜酸甜的。”

李挺第一次吃桔子。

桔子怪怪的清香味真绝。还有里面黄黄的瓜瓣又被弯曲的白线丝网住。尤是桔皮橙色让人感到好玩,有点舍不得扔。李挺和张三看着李虎怎么下口,怎咬着吃。这样的动作真是好,桔子也真是个了不起的黄橙橙的仙人果子。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哨子又一次被吹响了。火车就稳稳地停了下来。

“武威到了,武威到了。”大家忙喊着。

裴排长又打开门,一看是到了武威站。

“裴排长,裴排长,武威不设兵站,每车厢分发一箱面包。”一个不知姓名的军官喊着。裴排长顺手按住了那个大纸箱。

“大家请坐好,午饭在车上吃。”裴排长说完开始分发纸箱里的面包,和一份榨菜,开水自己从火炉的茶壶里倒。

午饭就这样开始。

火车在午饭中又启动了。平均一个小时临时停车一次,一个下午大家都没有讲好故事,每一次停车,大家都要把窗子打开往外看一看。每一次都这样,外面原野陌生而新奇,西北完全与内地是另外一分天地。辽阔而充满了野气。当火车一次次地重复着自己的故事的时候,车厢内每一个人都欢天喜地,又可以大开眼界了。不过外面的世界依旧寒冷,冷着白霜的木树,如同一位冷艳的美女,远看一片雾,开一朵朵花。一串串的霜冻,一枝枝欲放的梅花。大自然就是这般的神奇而博大无穷。

李挺、李虎、张三他们一个下午,整整一个下午,眼球都在拍摄车窗外的无限风光。

……火车又从夜的帐篷下钻了出来,一声汽笛响过后,停在了张掖。

裴排长听到哨声,又打开那道铁门,车厢内的人依次地走了下去。“张掖:‘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李挺背诵道。

此时又使人想起古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牧歌。但大漠之上,胡杨高耸,一层远古林茂地阔的风情尽收眼底。

李挺他们与所有兵依着各自的车厢,形成一道人的风景。大家终于可以透透气,活动活动身子骨,踢踢脚下的黄沙土,感觉一下人少烟直的西域。

张掖兵站。古丝绸路上的最辽阔的兵站。

冬天的太阳悬在空中,没有一丝风,列车和散乱的兵成了飞霞与落雁。这里看不到村庄,看不到小道,看不到雪景,看不到马匹,看不到高墙。也听不到驼铃。宁静、空旷、遥远而神秘。

这里没有了面条,仅存的就是大块大块的饨土豆,雪白的馒头与开水。每一位乡村的兵与城市的兵溶和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与统一。

兵的概念在此充分得到印证与体现。

此时头上的太阳醉一样地看着李挺他们的饭碗,又似乎在说:“家常饭,请吃饱些,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路程。”

饭后,李挺、李虎、张三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一道红晕:健康而结实。

一个小时后,哨子吹响了,大家一窝蜂又拥进了自己的车厢。裴排长与分发面包的另一名军官,分别抱来两箱面包,放到车厢,然后打个招呼就告别了。裴排长走进车厢随手关住被他不断开、不断关闭的那个铁门。“大家注意,节约车上的水和分发给大家的面包,今晚和明天早上都不会再有兵站接待。相互关照是有必要的。”裴排长说完又开始分发面包和榨菜了。

当哨子吹到第三遍时,火车又迈开自己的步子,向前奔去。

……

“报告裴排长,春风不度玉门关……?”李虎继续报告。

“过了红柳河,骆驼比牛多。”裴排长回答到。

“骆驼又不是飞机多又有啥用?”李虎辩道。

“哈蜜第一站,明天就到大河沿。”裴排长背着歌诀似的答道。

“大河沿又不是飞机场,又不是西安以西。没有用。哄不住人。”李虎埋怨着。

哨子吹响了。火车又停了下来。李挺赶紧打开窗子往外看。从老远奔来一列蟒蛇一样的绿色客车。只听得一声大喊兄弟们,你们好——新疆是个——好地方!”咣咣咣,嘣嘣嘣,一把五颜六色的东西,有惊无险地砸在窗边上,还有几块砸在李挺的右脸上,“哎呀”一声地叫了起来,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脸皮生痛。此时他来不及搓脸,拣起砸他的慰问品一看,便喊叫了起来,“糖果,糖果,大家快吃糖果,是老兵大哥给咱们的。”然后他站起来,把一块很鲜艳的糖果递给裴排长说,“排长您润润喉吧。”

“大家注意,我讲几句话。我手中的这一块糖,是复员回乡老兵的一点心意,我代表大家收下它,并祝愿可爱的老兵回到家乡再作更加的贡献。”裴排长的话言一落,雷呜般的掌声在车厢里响彻起来。“向老兵大哥致敬!”李虎喊了起来,“向老兵大哥致敬!”张三喊了起来。“向老兵大哥致敬……”大家齐声地喊了起来。

张掖正被痴情的火车一步一步丢在了身后。白杨树深藏不露地做起了自己的针线活。火车走着,祁连山站在火车东面的山头上,看稀奇似地从老远就围了过来,虔诚地看着,祁连山,朴实,吃苦耐劳,日日夜夜地绵延在古丝绸路上。

酒泉,酒已埋葬了诗人,远去了许多不称职的王朝。

那些站在公路两边,大小不等的树木和石头热烈欢迎,如牛一样很土的火车从它们热泪盈眶的视线里穿过。

嘉峪关,风的驿站。黄沙侵没人影斜,古城短笛怒雄敌,战马走失千万匹,疆土朝天烟未竭。

玉门,春风的老家。祁连山下金沙碧,滔滔不绝风早催,兵将一日三千丈,侯府王爷你是谁?

红柳河,红柳河里的每一块石头丰如少妇。火车脚下的路越走越含情,尽管寒风入木三分,红柳还是艳在风中、雪中、雾中。

列车经过酒泉、嘉峪关、玉门、红柳河走走停停,把一个下午,一个完整的夜统统甩在了身后。李挺他们均因意外的小事故陷入沉默,陷入一种思考。

李挺在脑里琢磨一个意思:“兄弟们你们好,新疆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原来在新疆?

李挺又想好地方肯定有雪山有哨所。

列车继续前进。前进的列车正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沉重的钢轮在滚动中,拍打着光亮的轨道,车厢里每一位人都在沉默不语,他们困惑得不知其解。但愿初衷未改,给人以鼓舞。

“报告裴排长,这是什么地方?”李虎重复着报告。

“哈蜜,长哈蜜瓜的哈蜜。”

“哈蜜以西是什么地方?

“大河沿。”

“大河沿以西是什么地方?

“大河沿以西就是大河沿以西。”

火车不断地又“牛”了起来,车厢里的裴排长眼里有了更猛烈更鲜艳的光芒,他是看见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惊吓的鸡,变成乖巧的猫,或一群心里有数的羊,无论如何,这些陌生又熟悉的新兵,一个个潜藏着一股力量,青春般的朝气,将在不久会出现在训练场上。兵,是流动的钢铁。

火车停了下来,它在星夜之下,完全是一位从田里劳作回家的父亲,身上正散发着铁热的铁腥气。蟒蛇一样就横在每一位从9号车厢里走下来的人面前。这一次与多少个上次都一样,夜里的火车更有安全感和亲和力,它让人不会感到寒冷。唯一与多少个上次不同的地方,裴排长穿上自己的羊毛大衣,李挺、李虎、张三、东东们一个个把自己散乱的背包早已打成豆腐块背在了身上,黑乎乎地零乱地站在了一个柔软的沙滩上,看着蟒口大的车厢铁门被裴排长用力拉住,又用提前准备好的碗豆粗的铁丝拧住那根门拴,豹子一样地跳了下来。10分钟后,火车调转了头向往常一样,喘着粗气,它从未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头也不回地瞪着很猛的双眼“咣当、咣当”地走了。9号车厢所有的人就站在原地,傻呆呆地看着父亲一样送自己到达目的地的火车。此时,孩子般的孤独离别被夜临时收留。横在每一个人面前的铁墙一下子空洞无影,仅有的只是枕木上躺着长条铁轨和油腻的碎石子。顿时一切将成乌有,剩下的几十号黑影散乱地跟在裴排长的身后向布满铁丝网的地方慢慢移去。

从第11节车厢里走出一批新兵留在哈蜜。

这是列车进入新疆的第一个早晨。

从第10节车厢里走出一批新兵留在鄯善。

这是列车进入新疆的第一个黄昏。

从第9节车厢里走出一批新兵留在大河沿。

这是列车进入新疆的第一个凌晨。

李挺站在下车的地方,高举着右手,严肃地面对返回方向的土火车就那样地站着。他耐心地等待着,目不斜视地向与他7天7夜一起向西的火车送行。

“李挺你举着右手向谁致敬?”李虎问。

“向欢送咱们的土火车。”

“火车都掉头返回走了你还呆站着干吗?”

“良心所使!”

“良心所使?”

李虎上前,与李挺并排,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时间是有限的,在有限的时间里,继续寻找自己心中的方向。

“报告裴排长,我们在等谁?”李虎又继续报告。

“我们在等面条。”

“谁的面条?”

“大河沿兵站的面条。”

大河沿是一个非常小的兵站,比芝麻还略小一点的兵站。

每一个人美美地吃了一碗面条。但没有馒头和开水。

“大家先休息一会儿,该方便的方便方便。”裴排长关照说。

大河沿的灯光,可怜得比天上的星星亮一点点,大家都不知道裴排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裴排长不像个当官的,更不像带兵打仗的,他更像个人贩子。

大约半小时后,裴排长吹响了哨子,“请大家集合,站成三排。立正,稍息,立正,前排报数1、2、3、4、5、6、7、8、9、10、11、12。”

“36人分成三组,每12人一辆车,第一排1号车,第二排2号车,第三排3号车,现在请大家按次序上车。”裴排长下了最后的命令。

“报告裴排长,我李虎不能跟你走。”李虎走出队列说。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有最后回答我西安以西在什么地方。”

“这是部队机密,我无权告诉你。请上车吧。”

时年1980年12月8日凌晨5点30分,李挺、李虎、张三被分到1号车上。

大河沿不是盛产葡萄美酒的地方。大河沿是由北疆转向南疆的必经之路。九号车厢里的全体山西河津26名新兵与来自湖南汉寿的十名新兵汇合成一个排,三个班,外加一个裴排长。此时,他们每一个人隐藏在无边无际茫茫的冬夜里了,谁也听不到结巴火车热情的叫喊声了。因为再过18个小时,卡车就穿过数不清的干沟和沙漠戈壁,疲倦的白天和星空的夜晚,在擦肩而过的交替中,就会捧出庄严的渴望已久的高大雪山,以及建在雪山半腰上的练兵场正等待他们坚守的明察秋毫的哨所。

李挺、李虎、张三……他们正在心里作着热切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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