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亭
2005-04-29聂鑫森
聂鑫森
盛夏,这茶亭确实是一片乐土,过堂风呼呼地响着,好像是一股清亮的泉水永无休止地漫 过去,即使是大汗淋淋,也会顷刻间暑热顿消,于是旅人会惬意地闭上眼睛,走进一个清悠 悠的梦里去。
凤姑每每在午后,一个人来到茶亭,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架纺车,纺车嗡嗡地响着,很单 调很惆怅。她不是为图凉爽才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她想在这里看看过往的行人,和歇脚 的陌生人偶尔说几句话,仅此而已。她家住在后山,离这里不过里把路,那里有一栋孤零零 的小木屋,有一个小小的围着荆条子的菜园子,菜园子里搭着南瓜棚,还有几垅红辣椒,红 得像火苗子,还有苋菜、茄子……就是没胡别的人。丈夫呢,这个比她大十多岁的汉子聋着 一双耳朵,除了做事,就是对着这个世界不要命地喊叫,喊得惊天动地,他总怕她听不见他 讲的话,而她怎么回答他又听不见,只好打手势,手势能把心里话讲明白么?只有在夜晚一 起做那件不用说话也明白的事时,双方才好像亲近了一点,但她总觉得估会不到什么快乐。 于是她只想生孩子,有了一个孩子大概日子会容易打发一些,但假如生下的孩子也是一个聋 子呢?她真不敢往下想了。可是,两年过去了,就连是个聋子的孩子也没有。丈夫开始频繁 地出去,或者去当烧窑的帮工,或者去与人合伙跑长途买卖。回来了,丢了些钱,第二天哇 哇地说一大通话,要她晚上早点睡,把门关紧;白天管好菜园子,喂好那一群鸡,多纺点线 ……凤姑看着他走远了,松了一口气,也掉了一泡泪。
华龙山到处裸露着灰青色的石头,在石头与石头之间的可怜的隙地上,便寂寞地拱出一丛 两丛杂木林,不是那让人一见就舒服的碧绿,而是一派苍灰,好像已经衰老了,在夏日透亮 的阳光下,偶尔可见一两只盘旋的岩鹰,似乎这就是华龙山稍稍有点活力的景致。不管华龙 山如何荒僻、寂寞,那条斜曳在山间的石头小径,毕竟断不了人迹,从东乡到西乡,必须翻 过这座山,于是在半山腰,便有了一座供人歇脚的茶亭。所谓茶亭,其实完全没有“亭”的 味道,无非六大杉柱,撑直一个杉皮屋顶,柱子与柱子之间嵌着粗壮的横木作“椅”,年深 月久,横木上有一处处凹下去的痕印,那自然是歇脚人磨出来的。虽是茶亭,却没有人卖茶 ,这里只免费赠送一片阴凉。
这山里的人家也真怪,明明人烟少,怪冷清的,但都不肯把屋筑在一块,宁肯分散在各个 山旯旮里,好像自古到今耐惯了寂寞。
凤姑怕的就是这份寂寞。在娘家时,几多热闹呵,六姊妹,她是老大,大喊细叫,虽然穷 一上噗,但有一份穷快活,晚上挤在一起,一床旧被子扯来扯去,你搔我的脚板,我搔你的 胳窝,快活得要发疯。每当这时候,凤姑听见隔壁屋里的爹娘连连叹气。她不懂他们为什么 叹气,这不是蛮好吗?
凤姑长大了,胸脯上拱出两坨肉来,妹妹们笑她发“胖”了。过了不久,有陌生人到屋里 来,和爹娘悄悄地商量什么,接着家里的几间破屋翻新了,爹娘的苦脸有了笑纹。
一天,爹对她说:“你该出嫁了,那人还不错呢。”
凤姑问:“是个什么样子,他?”
“有眼睛有鼻子,是个男人呗。”
凤姑再不敢往下问了。她知道家里之所以以旧屋翻新,肯定是那个男人的钱,只是对娘家 依依不舍,她竟然要出远门了,而且很难得再回来了。
不久,她嫁到了华龙山。
这盛夏的白天真长啊,上午,她侍弄菜园子,喂鸡,砍柴,一到吃过中午饭,没有什么事 可做了,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四周死一般寂静,尽管公鸡不时地啼唤,但那声嘶力竭的 啼唤更让她感到死寂的厚重。在娘家,她好歹读了两年中学,在课余她喜欢读一些童话和神 话,特别是安徒生的童话集,那不光是写给小孩子读的,那篇《海的女儿》一直到现在她都 忘不了。尤其嫁过来之后,她总觉得那个海的女儿的寂寞,竟和她眼前的生活一样,那个蔚 蓝色的大海,仿佛就是眼前的这座华龙山,没有丝毫的活力。
她想起了这座茶亭。
茶亭总有人经过吧。于是,她在这盛夏的午后,和纺车一起来到这里,一边纺线一边用忧 郁的眼睛瞟着山下,看有不有行人。
嗡、嗡、嗡……纺车时而快疾时而缓慢地旋转着。
凤姑的心猛地一跳,她用手揉了揉眼睛,分明看见从山下移来一个白点,一摇一摇,在灿 亮的太阳光下非常显目。渐渐地,她看出那是一个男人,而且很年轻,上面穿着短袖白衬衣 ,下面是一条灰蓝以的短裤,裤上巴着好几个兜兜,脚穿一双白色的旅游鞋——在学校时, 那个体育老师就常穿这种鞋。
那个男人一直沿着她的目光,慢慢地走进了茶亭。凤姑忽然羞赧地低下了头,于是慌慌地 摇着纺车,呼吸也似乎急促进来。
这午后真安静。
那男人似乎没有觉察到茶亭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从背后取下旅行包放在地上,然后沉重 地靠着杉木柱坐在横木上。他好像非常疲倦,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来。
凤姑忍不住抬起头来,她看见了一张清秀的但很苍白的脸,嘴唇有些发乌,双眼腻腻的没 有神采。
他中暑了。她心里想。同时,又有些怨艾,你这个人,怎么不问问话,比如,这里是什么 地方,离他要去的地方还有多远,是不是有茶喝,或者问一声你怎么在这里纺线。害不害怕 ……
就在这里,他终于听到纺车声了,仿佛从梦中醒来,抬起头来往这边打量,那眼神透出惊 诧。凤姑立刻悟出这眼神的意思:居然这里有一个如此年轻而秀气的女人在纺线。她感受到 那目光从好的脸上、胸脯上、手上烙过,很热。
但他依旧不问话。凤姑终于忍不住了,问:“这天热得厉害?”
“嗯。从早上走到现在,人都要晒干了。”
他讲的是普通话,很好听。他当然不是当地人,那么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凤姑正想问,那男子说:“我是省里来的,来收集民歌和民间故事。”
凤姑冲口而出:“民歌和民间故事?也要收集,这里多的是。”
“真的?”那男子忽然笑了。
“收了有什么用呢?”
“有用得很嘿。这些口头文字,其实是活的历史,反映了当地人民的文化形态。古时候有 专门采风的官员,下乡去收集民歌,以了解民情。”
“那么说,你就是这种‘官了。”
那男人笑了笑。停了一阵,他说:“我叫牛天。你能不能给我找点吃的喝的,我好像中暑 了。”
凤姑说:“我叫凤姑,来吧,随我来,到我家去,不远,一里地。”
凤姑的脸红了,心里不晓得为什么热热的。她觉得这个牛天很有意思。牛天又背起旅行包 ,艰难地迈动双脚,跟随拿着纺车的凤姑朝后山走去。
走了一截路,凤姑回过头来,好奇地问:“喂,你收集了什么好故事没有,讲一个听听。 ”
牛天说:“你爱听?”
“嗯。”
“唉。”牛天叹了口气,“收集的民间故事真还不少,都是一些爱情悲剧故事,听起来让 人心酸。比如,那边有座山,山下有条河,叫女儿河。河边住着一户穷人家,穷人家有个漂 亮的女儿,叫秀秀,好会唱山歌呵,她一唱歌,山上的鸟都不吭声了。她爱上了一个穷苦的 小伙子石头,两个人指天发誓,决不互相辜负。哪晓得有一个财主叫二蛋的,又老又丑,看 上了秀秀,便给了她爹娘一笔彩礼,她爹娘穷得没有办法,就答应了这门亲事。秀秀好悲痛 啊,当迎亲的花轿在大路上出现时,秀秀哭喊着跳进了深深的女儿河。那尸首就顺着女儿河 往下漂,一直漂到石头的家门口,再也不肯走了。早晨,石头到河边去磨斧头,看见秀秀的 尸体,也就跳下河去,抱住秀秀往下沉。后来,女儿河上凸出了两块人形的青石,紧紧相倚 ,世代不分离,人们叫它是恋人石。唉。”
凤姑全身一颤,喉头哽哽的,半天没吭声,只是加快了脚步。
很快就到了凤姑家。
她安置牛天在堂屋里坐定,忙端上一碗凉茶,牛天接过来,一口喝干。
“我去给你做饭,你坐坐。”
“嗯。”牛天有气无力地回答,双眼竟昏昏地闭上了。
凤姑说:“喂,你中暑了,我先给你扯扯痧,好不?”
牛天点了点头,边点头边想去解扣子,手竟不听使唤,木木的。凤姑莫名其妙地心痛起来 ,仿佛眼前坐着的是好什么亲人。她蹲下来,给牛天解开扣子,替他把短袖衬衣脱下来,再 将里面的背心卷上去。然后,去厨房端出一瓢凉水。她使劲喝了一口凉水,站在牛天的背后 ,猛地将水喷到他的脊背上。那脊背很宽,也很白。凤姑用右手弯曲的食指和中指,用力夹 住一块皮肉,准备往上扯,忽然又松开了。这一切都很生疏,她是怎么啦?他是她什么人呢? 要是让人看见了,人家会怎么说呢?
牛天没有回过头来,昏昏糊糊的,仿佛这一切他都浑然不知。顿了一柔软,凤姑终于又伸 出手去,开始急关地为他扯痧,一扯一道紫红的印儿,扯得皮肉啪啪地响。渐渐地,紫红的 犯儿布满了他的脊背,宛若三月的桃花,很好看。待到扯完了痧,凤姑下意识地把食指和中 指放在嘴里吮了吮。
“好些了么?”
牛天瓮声翁声地说:“好多了。”然后,回过头来,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那就好。我做饭去。”
不一会,厨房里响起噼噼叭叭的柴禾爆裂声,同时抛掷出一片猩红的火光。
不久,饭菜热腾腾地摆上了桌子。一碟子红椒炒肉,一碗荷包收是,一碗苋菜,还有一盅 子白酒。牛天真是饿极了,一边呷酒,一边吃饭,一边夹菜。
凤姑坐在桌边,笑着甜甜地望着牛天。
“好不好吃惊?”
“好吃。”
“我不相信,城里人稀罕这些东西。”
“城里的东西没什么新鲜。”
“那倒也是。”凤姑得意地笑起来。
牛天忽然问:“这屋里就你一个人?”
“嗯。”
“那不太冷清了?”
凤姑脸一红,没有作声。
“你要在城里,就不冷肖了。晚上可以去看电影,听音乐,逛公园,还可以去跳舞,跳交 谊舞。”牛天感叹地说。
“这里什么也没有。”凤姑叹了口气说。同时想到自己的聋着耳朵的丈夫,什么也听不见 ,这些对他来说简直毫无用处。
“将来会有的。”
“将来我都老了。喂,你说这跳舞是怎么一回事呵?”
牛天吃喝好了,又解了中暑,人显得精神了许多,特别是那双眼眼,显得又亮又黑,且流 出许多动情的东西。
“你想不想学?”
“想。”凤姑慌慌地说。
牛天忙从那个旅行包里,掏出一个小型收录机,又把一盒磁带放进去,一按按纽,音乐声 便响了起来。是一个女人在唱,唱得嗲声嗲气。
“凤姑,这支歌叫《朋友》。”他边说边跟着哼了起来,“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你像 一只蝴蝶尽进我的窗口……”
凤姑觉得这歌很好听,很有味,于是也就学着哼唱。
磁带反反复复放了几遍,凤姑居然基本上学会了。心里却自问: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可是怎么说是一只蝴蝶呢?
“凤姑,我来教你跳舞,这支歌的幽子可以跳四步,是‘慢四。”
“什么是‘慢四?”
“你跟着我跳就知道了。”
牛天站在凤姑面前,用左手抓住凤姑的右手,把右手搂在她的腰上。凤姑只觉得脸颊火烧 火烫,手竟有些抖动起来。
“你害怕?”牛天大胆地望着她说。
“不。”
“好。我氽开始跳。你先出右脚,对,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一个节拍走一步,这就 叫‘慢四。来,听准音乐,眼睛不要看脚下,看着我。一、二、三、四……”
凤姑觉得这一切很新鲜,有生以来,除了和丈夫贴得很近外,恐怕就是第一次和一个陌生 的男子挨得这么紧。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汗腥味,使得她有些晕眩,她体会到抓住她 的手的这只手很有力也很温柔。而聋子丈夫抓住她的手时,那上面的老茧锉得她生痛生痛的 。她有意地把身子再往前贴,然后,又把头歪在他的肩上。她的眼里忽然流出了泪水,小声 地啜泣起来。牛天惊诧地问:“凤姑,你怎么啦?”
“没什么。”
“是有人欺侮你?”
“不是的。我好快活。”
牛天再不说什么了。
凤姑心里说:这真是一个傻男子,太不懂不一个女人的心。你如果说愿意带我走,我真敢 跟你去天涯海角。可惜,你不懂。
跳了好久,他们又坐下来聊天。
……婚姻介绍所。咖啡屋。新潮美术展览会。迪斯科和柔姿舞。通宵电影。女人健美和比 基尼。女知识分子联谊会。罢免厂长。诗歌大赛。离婚热。电子煤气灶和电冰箱。高跟鞋和 喜尔登新料服装……
牛天滔滔不绝地说着,凤姑睁大一双眼睛听着,不时地“哎哟”一声。外面的世界多大, 多有趣啊。
聊过了,又开收录机跳舞。“慢四”、“中四”、“华尔兹”、“伦巴”、“迪斯科”… …
不知不觉天色晚了。
“哎哟。”牛天拍了一下大腿,“我还得赶路跑哩。”
凤姑殷切地说:“这山上有豺狗哩。”
牛天没有作声。
凤姑仿佛是对着自己的当家人,亲切地说:“我去做饭。吃完饭,我说个民间故事给你听 。”
牛天点点头。
晚饭很快吃过了。煤油罩子灯点亮了,满屋里一片光明。大门了关上了。两个人坐在堂屋 里,面对着面,谁都不说话,仿佛怕打破这份宁静。到底是山居人家,这盛夏居然一点都不 热,倒觉得浑身凉浸兼容的。凤姑终于开口了,脸红红的。“我有个故事,还是我娘告诉我 的。”
牛天打开录音机,放进一盒磁带,收录机开始转动。
“从前……从前,有一户人家,很穷,爹娘带着一帮女儿过日子,老大长得很好看,老是 到水井边去照自己的影子,她想长大了一定会有一个好丈夫来匹配她。后来,长大了,却嫁 了一个聋子丈夫。聋子丈夫什么也听不见,只晓得哇哇乱叫。她常常站在一个岩坎上去望远 处的大路,她觉得她真正的爱人有一天会出现在她面前。她和聋子丈夫一天到晚都没什么话 说,聋子丈夫也觉得这个家没有意思,常常出外去帮工。有一天,她站在岩坎上望啊,望啊 ,望啊……
“望到了什么呢?”
“望啊,望到了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却不朝这边来,她好伤心,就哭啊哭啊,哭着哭着就 和坎粘在一起了,变成了一个石人。这个石人就叫怨夫石。”说到这里,凤姑的眼里噙满了 泪水。
收录机关上了。牛天的手老半天还放在那个按钮上。
“明早,我带你去看那块石头,就在山后面哩。”
又相对无言坐了一阵。
凤姑说:“我要去睡了。我先走了。有事你喊我就是,如果我睡实了,你可以推门进来喊 ,门——没有上栓。”凤姑说完,走进她的卧室去了。
牛天坐着没有动,堂屋里有一张凉床,他今晚就睡凉床吧。可是,他一点睡意都没有。就 这么一直坐到天亮。他在夜深时听见那间卧室里有的响声,好几次想站起来走进去看个 究竟,但终于克制住了。
天亮了,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凤姑,眼红戏地走出来,只望了牛天一眼,就进厨房去了。
好安静啊。等到吃过早饭,牛天背上旅行包,他要告辞了。
凤姑说:“去看看那个石人吧。”
牛天点点头。
他们一起走到山后,岩坎上果然伫立着一块人形石,有长长有头发,高高的胸脯,还有一 双忧郁的眼睛。她永远地望着远方,永恒地等待着,等着着一个幻觉的真实化,等待着一个 希望的实现。牛天觉得这个石人负着无限量的悲哀,悲哀晕染着周围的风景。
凤姑问:“你还会来吗?”
“可能。”牛天低低地说。
“我常在那茶亭里纺线。”
“我知道。”
“你走吧。你看,太阳升起老高了。”
牛天走过去,捧住凤姑的脸吻了一下,然后转过身,默默地走了。
渐行渐远,化作一个小小的白点,终至融解在明亮的阳光之中。凤姑抱住那石人,伤心地 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