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的手提箱
2005-04-29丁林
丁 林
汉娜的故事是从一只手提箱开始的,开始在日本东京。
东京,一排简朴的街面房子,有那么几间门面,上额的开首是一个六角星的图案,接着是一行并不大的字:东京浩劫教育(Holocaust Education)资料中心。六角星是犹太人的标志;英语的“浩劫”(holocaust)在历史上成为一个专用名词,专指二次大战期间,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和屠杀。这几间房子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博物馆。这个博物馆是民间非营利组织,其宗旨是让日本孩子了解欧洲历史上的一场浩劫。
博物馆的对象是孩子。史子想展出一些和孩子有关的实物,可是日本本土没有浩劫文物。欧美的浩劫博物馆虽然藏品丰富,可是他们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将珍贵历史文物外借给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博物馆。史子还是决心试一试。结果,她收到的只是一些礼貌的谢绝信。1999年的秋天,她去波兰旅行。当年纳粹设置的犹太人集中营,很多是在那里,包括著名的、以毒气室大量屠杀犹太人的死亡营——奥斯威辛集中营。
史子去了奥斯威辛,找到了博物馆负责人助理,恳切地陈述自己期待教育日本儿童的心愿,提出了借展品的请求。那名女士似乎被她打动,答应考虑。几个月后,2000年初,史子真的收到一个来自奥斯威辛的包裹。在包裹里,除了一小罐纳粹在奥斯威辛用于屠杀的毒气,其他都是儿童囚徒遗留在那里的东西:一只小小的袜子和鞋,一件小毛衣,以及一只手提箱。手提箱深色的箱面上,用粗粗的白漆写着“625”的编号和汉娜·布兰迪的名字,还有她的出生年月:1931年5月16日。底下是一行触目的大字:Waisen Kind(德语:孤儿)。这是史子收到的惟一一件标有姓名的物品。
史子组织了一个孩子们自己的小团体——“小翅膀”。他们定期活动,出版他们的报纸,扩展浩劫历史的教育。“小翅膀”们围着手提箱,提出一堆问题:这只手提箱的主人汉娜,她是谁?汉娜活下来了没有?史子无从回答。她只是向“小翅膀”们发誓,她一定尽最大努力,去了解汉娜的情况。但是奥斯威辛的浩劫博物馆回信说,他们不清楚汉娜的情况。就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候,奥斯威辛博物馆又来了一封短信说,他们找到一份名单,显示汉娜是从特里西恩施塔特(Theresienstadt)转送过来的。其他的情况,他们也不清楚了。
史子还是感到很兴奋,这毕竟是她手里惟一的坚实信息。她开始寻找资料。原来,那是纳粹给一个捷克小镇起的名字。它原来叫特里津(Terexin),1800年为关押囚犯而建。“二战”期间,曾经有14万犹太人在这里住过,其中包括15000名犹太儿童。汉娜就是其中一个。在特里西恩施塔特被圈住的犹太人中间,有许多著名的学者和艺术家。他们利用一切机会,给居住在那里的犹太孩子教授各种课程,不仅让孩子学到知识,还借艺术给孩子们做心理疏导。他们教音乐,还教孩子们画画。最后,史子读到,在特里津,居然有4500张犹太孩子在囚居时期的画,被奇迹般地保存下来。看到这里,史子的心怦怦直跳:也许,那里也有汉娜的画?她给特里津集中居住区博物馆写了一封信。几个星期之后,2000年的4月,一个大信封从今天的捷克共和国抵达东京。特里津博物馆回答说,他们不知道汉娜的经历。可是,在当年的营地里,确实偷藏了大量犹太儿童在囚禁中的画作。从信封里,她抽出了五张照片。史子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张是彩色的花园,还有四张是铅笔或炭笔画。每张画的右上角,都写着:汉娜·布兰迪。
特里津,这是惟一可能揭开汉娜手提箱之谜的地方。机会终于来了。2000年7月11日早上,史子终于抵达特里津镇。
她按照索引,找出了汉娜·布兰迪的姓名和生日。她发现在汉娜的名字上面,是另一个和汉娜同姓的名字:乔治·布兰迪。他会不会是汉娜的家人?因为纳粹做的名单经常把一家人列在一起。史子还发现,名单上的姓名旁大多有一个折钩的记号,有的名字却没有。有折钩的,都没能幸存下来。史子看了一下汉娜的名字,有一个折钩。这不是一个太大的意外,但是,她还是很难过。而乔治·布兰迪的名字旁,没有这个死亡折钩。
汉娜可能有个哥哥,她的哥哥可能还活着!几经周折,史子终于查到:乔治·布兰迪,他今天住在加拿大多伦多。
2000年8月,72岁的布兰迪先生收到了一封来自日本的信。他打开信,“亲爱的布兰迪先生……请原谅我的信可能给您带来伤害,提起您对过去艰难经历的回忆……”他一阵眩晕。从信封里他抽出几张照片,那是小汉娜的画,还有一张照片,那是汉娜的手提箱。
一个月后,史子望眼欲穿的回信终于从多伦多来到东京。她在办公室打开信封,止不住激动地叫起来。那是个多美丽的女孩。她手里是汉娜的照片。她开始哭起来。她终于唤出了汉娜,一个活生生的捷克女孩。
上世纪30年代,汉娜一家生活在捷克斯洛伐克中部,一个美丽小镇。汉娜和哥哥是镇上仅有的犹太孩子。可是,他们和其他孩子一起上学,有许多朋友,过得很快乐。他们的父母热爱艺术,为谋生开着一家小商店。那是一个非常温暖的家。1939年3月15日,德军占领了捷克斯洛伐克的整个国土。汉娜一家的生活永远地被改变了。和所有的犹太人一样,他们先是必须申报所有的财产。后来,他们不得进入电影院,不得进入任何运动或娱乐场所,接着,汉娜兄妹失去了所有的朋友。1941年,汉娜要开始读三年级的时候,犹太孩子被禁止上学。汉娜伤心的是:她永远也当不成教师了,那曾经是她最大的梦想。那年3月,盖世太保命令汉娜的母亲去报到,她再也没有回来。秋天,外面传来一阵粗暴的砸门声,他们的父亲也被纳粹抓走了。留下汉娜10岁,乔治13岁。
他们被好心的姑父领到自己家里。1942年5月,纳粹一纸通知,限令兄妹俩报到。随后,他们被送入了特里西恩施塔特犹太人集中居住区。临走前,他们回到自己的家。汉娜从床底下拖出一只褐色的手提箱,就是引出这个故事的手提箱。汉娜和哥哥提着各自的箱子离开家,先坐火车,又提着它吃力地步行,从火车站走到集中居住区。就在门口登记的时候,纳粹士兵在这个箱盖上写下了汉娜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没有父母随行,就冷冷地加上一行注释:“孤儿。”
在特里西恩施塔特,汉娜被迫和哥哥分开居住。但他们还能够找机会见面。在居住区的三年里,汉娜和哥哥看到他们年老的祖母也从布拉格被抓来,又很快在恶劣的生活条件下死去。1944年秋天,纳粹德国已经接近崩溃。他们开始加速将居住区的犹太人向死亡营转送。先是乔治被送走。13岁的汉娜突然失去相依为命的哥哥,这只手提箱,成了她和家庭最后的一点联系。终于,汉娜也接到了被转送的通知。她行装简单,只有那只箱子,里面是她的几件衣服,她自己画的、最喜欢的一张画,还有居住区小朋友送给她的一本故事书。她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线希望:也许,能在前方追上她的哥哥乔治;也许,还能在那里和爸爸妈妈团聚。
1944年10月23日深夜,汉娜和许多犹太人在一阵阵吆喝声中,直接被送进毒气室。乔治正关押在这里;她也找到了爸爸和妈妈,1942年,汉娜的父母卡瑞尔和玛柯塔,也在这里被杀害。这是波兰。这里,就是奥斯威辛集中营。
2001年3月的东京,史子和她的孩子们,终于盼来了汉娜的哥哥乔治·布兰迪,他还带来了自己的女儿、17岁的拉拉·汉娜。在半个多世纪后的日本,他重新见到了妹妹汉娜的特殊遗物,那只手提箱。他伏下头,伤心地哭了。可是,几分钟后,他恢复了平静。他觉得,妹妹汉娜的愿望实现了——她终于成为一个教师,教育了那么多的孩子。乔治,汉娜的哥哥,作为一个浩劫幸存者,他战后的经历,也在对今天的日本孩子表达着什么。他告诉他们,这么多年,他去过很多地方,他始终带着他最为珍贵的家庭相册,那是姑姑、姑父为他保存下来的。1951年,他移民加拿大,成功地重建了自己的生活。他告诉大家,他最值得自豪的,是他虽然经历一切,却能够让自己的生活往前走。
乔治告诉日本的孩子,对他来说,他从苦难经历中得到的最重要的价值是:宽容、尊重和同情。他相信,这也是汉娜要告诉大家的。也许,能够将极端负面的教训,转化为正面的生活价值,这也是值得我们借鉴的。
至2003年5月,史子组织的展览巡回在日本的六个地方展出,参观者超过六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