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没有花袍可穿的俗子
2005-04-29韩少君
韩少君
试图写下这类文字时,我的困惑加重了。
我一直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对诗歌说些什么,包括对自己的诗歌。也许正是因为它难以名状才更加饶有趣味,它的神秘性刺激了我二十多年的诗歌写作。停止或者放弃,已经不可能。诗歌写作变成了一种习惯,放弃它,等于放弃了生活的一部分。多年之后,诗歌开始与我的生活平行,与日常中的那个我和更深刻的那个我平行。现在,我已没有办法去抵制俗世中的那个我。它是滚烫的,也是冰冷的;它是暖昧的,也是峻峭的。它在诗歌中存在,需要勇气。我坚信,我有这个勇气;那就是不断地与这个世界纠缠,以建立起自己的秩序。
是诗歌的秩序,更是生活的秩序。
“因为诗歌,什么事情都不能发生。”这是奥登对W.H.叶芝的纪念。仿佛两个身处异地的穷亲戚的内心的独白。我们不会因为诗歌而有什么事,绝对不会。我们对诗歌的工作,也只对自己、朋友和爱我们的人有用,如果可能,对日益颓坏的人世尚存一点点参考。
近几年来,我愈加感到强大的自我的存在,它与周围的一切秘密地发生关系,幽微,富有生机。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感到我不再是独立的,也不再高迈如神。我的诗歌可能记录下了这样和那样的关系,记录下了它们存在的意义。它们变得直接了,可以说就是呈现。诗人面对外部世界,最好哑口无言,进而向内,寻找它对自己的伤害,从中找到伤害自己的力量。那才是真正的诗歌,是诗歌所应该具有的质量。很多时候,我们习惯强调诗人对事物的发现,而忽略了事物对我们心灵哪怕身体的侵略。这种反向在诗人这里,变得有了价值。老歌德说过一句话:“除了与人相关的世界,我们不知道任何世界;除了复现这种关系的艺术,我们不需要任何艺术。”
一些事物又在悄悄地发生,如同在黑夜里,是与否,在我的身体里不停地打孔。我的身体由无数个沙漏组成,事件,一个接着一个从里面穿过。我敏感,我疑虑,我敬畏,我惶恐,我感恩,因此我孤独,我听到了它们与我摩擦的声音,它们有深深的刻痕,好像铁器作用于木头;有时,它们又了无踪影,一如轻风拂过胴体。维特根斯坦认为,诗歌比物理学更准确。我想,他这里可能更多地涵盖了体验和情感,他强调的还是诗人发现的能力。我们期望诗人给一只苍蝇指出一条飞出捕蝇瓶的道路,这种想法是可笑的,按维特根斯坦的说法,那是冷静、孤僻的哲学的目的。诗人只会告诉苍蝇,它与捕蝇瓶的生死关系,如此,而已。
“镜子和交媾一样,都可以使人口增长。”让我们从博尔赫斯这句妄言中找到理解诗人的理由吧。
多年的写作之后,我似乎意识到了空间与时间在诗歌中的存在。没有空间的诗歌是僵直的,纵然诗人给它安排了技巧的百足。“白雪覆盖的山峰间,唯一动弹的是那黑鸟的眼睛。”我无数次地欣赏美国诗人史迪文斯的这样极具空间感的造句.没有时间进入的诗歌是腐朽的。真正好的诗歌,它通过诗人的肉体、精神和语言本身来吸收时间。时间使诗歌以生命的意义存生,它不简单的只是过去、现在或未来,它的多维向度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自由的肌体。弹性的时间,甚至像血液一样在诗歌中流动。美巧的声音,谁听到了,谁就找到了诗歌的福祉。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诗歌到底会把我带向哪里?也可以反过来问。它的方向是极不确定的。这种不确定性才给了我持久的动力。目前汉语诗歌应该说营造了一种环境,让不同品种的鱼,带着不同的光斑从各处游来。
我是从一条混浊之河里游来的。我扮演着一条乌鱼的角色,常常埋伏在淤泥里,它不善游动,不浮出水面,但实结,动作有力。
在诗歌里,我注入了难以穷尽的非功利主义激情。它让我不停地走下去,孤独地走下去。这是一项没有了伙伴也可以进行下去的事业。2002年夏天,在“或者论坛”上我曾给一位朋友回过这么一个贴子:“我似乎正在放弃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就一直坚持的诗歌方向;高迈,自由,纯净和力量。我的那部《倾听》诗集里的一、二辑,充分暴露出这种遁世企图。自从在三峡石牌诗会溪涧里的一次裸泳,特别是二○○二年五月,向北的列车上,哐当哐当的钢铁声中,接触了西默斯·希尼后,我就开始试图从现实中打开一个缺口。这个从煤沼里走出来的北爱尔兰人,对我的影响是破坏性的。对于我来说,生活的积淀何其深厚,而我又是那样的愿意皈依已逝的岁月和精神家园,现在,我真正成了一个进退两难的人。”那天,我写下了一首语言极为粗糙的诗,回过头看,这种语言方式把我也吓了一跳,像是在嚎叫,是衰败工厂里真实的、沙哑的声音。那是我热天喝了大补烈酒之后,在火房砧板上写下的一首诗,情景就像一个松皮懒肉的男人,在对付一个同样松皮懒肉的女人。这首诗,这一时段的诗歌,对于我都是毁灭性的。
我坚信;思考永远大于写作。这个世界,事物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各种变化,诗人其实就是这些细微关系的记录员,他存在的价值就是在物质发展,所谓的文明正不断掳掠心灵的今天,为我们保留住与客观存在建立的最柔软、最敏感的关系,诗歌是我们与世界的擦痕。“听见水响/天天吃它的盐,我有一个赢弱的躯体/在自己空间里,旋转,旋转,直到彼此深深地缠绕/不要一个人来到海上/不要一个人前往埃及/不要一个人认真对待一件俗事/不要怕白色跑得过快/不必担心黑夜来得太早,冷暖驻锡国家/上帝看着我们吃饭,看着中亚人穿上花袍,如果他还/看着我饮酒,我会递上一杯,轻声说;你喝。”——《诗三篇·宽宥篇》
这几年,如果说我放弃了高蹈、形而上,不如说我在日常之路上走得有些远了,一不小心,竟然成了与上帝同桌饮酒的那个没有花袍可穿的俗子。
(选自本刊电子信箱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