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语似心
2005-04-29古力
古 力
本栏主持人:张庆岭
人在一个圈子里浸润得久了,混到轻车熟路,拿得起放得下,往往不由自主地生出些对这个圈子的嘲讽意识。除了唠嗑意义上的怪话不算,嘲讽也可以带来清新刚健的有益空气,歪打正着之间合成出一些有利于调理的新基因。这个现象,可以当作口语诗的诞生并相对流行的一种家常解释。从即使是最平易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开始,平平仄仄,绵绵延延,比兴承启,象征隐喻,诗歌几千年的“端着”实在让人累了,有话难道不能好好说么。前些年,曾有外国人怀着对新闻检查的敬畏,纳闷为什么在红色中国有一档《焦点访谈》长播不衰,其实,在律则苛刻的中文文字圈,也一直有一个揭露性的刚正说辞:因文害义。多么不屈、多么值钱的四个字啊,它们是缺乏反思意识文化的异数,是口语诗的宗教和火种,尽管我们后来看到的口语诗多数不够严肃、传承无着。
证明口语诗流行的考据并不难找,分析一下上一期的《诗选刊》。该期主要栏目“先锋诗歌——新80年代”有31位作者,其中口语风格的达到1 7或18位左右。这里的“口语”诗是相对于“非口语”也就是通常印象中要动用足量“诗”性技术元素的那类作品而言,两者之间“界限模糊,类型分明”。考虑到这些作者的偏低年龄和个人写作历程的延续性,口语诗在以后的历史中也不大可能成为沉默的少数。至少从声势上看,口语诗已不是一种小型化的格式类别,而成为了替代上一茬行文习性的语体风尚。口语诗的发端却并不是新近的,郁葱说:“有了新诗就有了口语诗,没有新诗时也有口语诗。”口语诗到目前还不是一个自明的概念,其意义建立在对比和意会上,假如说越粗放可能导致越准确的话,不妨大度地认为于坚是口语诗——这个认定和于坚没什么关系,它的作用是拿来廓清的:口语不是诗。口语诗的“内部”经历过更精细、更专业的新异雕琢。这个与“口语”格调不符的雕琢首先并不体现为转型中的技术运作,而是一种两厢期待、蓦然凿通的豁亮甚至欢呼。与不用证明(也无法证明)其“高级”的那些惯性写作相比,这个独辟蹊径的活计天生即洋溢着压抑不住的俗世乐趣,或许还别说写,光是想想,就有一种隐秘的蓬勃快意从超脱的写作者的任何具体部位轻易、顺畅地流向整个身心。以专业方式考证这一点需要准备,但触类旁通的、五花八门的足够证据早都等着来捧场了,比如这样的思路:全国有一个庄严的天安门用来向往就够了,人民(尤其包括诗人)还都是活在自己无需琉璃瓦的舒适或难受的家里;说到别的艺术种类,同为相近的严肃主题,《辛德勒的名单》很沉重,《虎口脱险》换了个视角就生动得不得了却未必就输了分量;至于外国的花边印象,英国王后伊丽莎白二世远远不及奥地利公主茜茜深入人心(过于喜欢谈论黛安娜的通俗爱好固然需要批评);同理,春晚收视率肯定高于两会,崔键绝对干得过李光羲,孩子要钱买MP3说是为学外语实际上都干了别的……
所谓“知识分子写作”或“民间写作”,若不停留在不好对比的、某些具体配置及功能的长短之争,则会有一个不辩自明的调解之道:如果都是顺从心灵的深入、丰满及与之相对应的文体流变,论争双方就是一次演习中故意扮演的红蓝两军而已。更老派些的诗歌曾经浅陋、低效地干预生活,多半是趸来的堂皇的无标准神性文化建设又塑造了“超验”的样本,口语诗要来一次既有高度又体贴人微的中西医结合。
口语诗之宝贵,不是技术要素的轮回式刷新,其根本在于对相关人等有关“存在意识”、“诗歌精神”的探幽、反拨、弥补、灌注。和已有足够伦理娇纵及审美支持的某类“氛围”性诗歌相比,口语诗显然是低调的、“新来的”,但它更与生命、世界的绝大多数原生问题的中性特质相契合,它提供的是一个有呼吸有垃圾的非真空向度,所有非个人的纯净仰仗都将面临杂食胃口的“优化组合”,写作者在这里得到的是公平的选择、严格的考验、幸运的推进。这使人联想到白话文、新诗之脱胎于古文、格律,更敞开的载体,容纳、表述了更开放、更真实的思想、生活,口语诗的“二次革命”在意义性质上或许并不逊此,只是方式上更温和、交接替代得更渐变而已。
同样是上一期的《诗选刊》,阐述了新80年代的特点,提到了孩子们“松弛、简单、即兴、个性”的生活及写作态度,说“到更应该是成人们应有的风范和心态”。这句勇敢的话有着惊心的价值,新的生命的新的生活以及一直潜伏在“旧”的生命里的那些永恒生动的基因、那些活脱脱、鲁莽、细致的感受以及所有美好的还没有来得及感受、没来得及命名的一切,都是假模假式、已经过了有效期的“贵族”阴影笼罩不住的。与其说口语诗是一种写出来的更妥帖的文体,不如说一种更自由、更真切的珍贵“召唤”先改写了人。
口语风格的作品有的已经成为了所有诗歌类型中当之无愧的范本。看苏浅的《隔壁之远》:“邻居在另一扇门后面/邻居在自己的锁里/邻居从不使用我的钥匙/只在薄薄的相遇与陌路之间/与我隔着墙/仿佛苹果,挨着梨”对于具备起码读诗历史的人来说,这样的杰出个例并不鲜见,但现在,这样的诗在苏浅作品中不是一两首,写出这样作品的也不是苏浅等一两个人了,“仿佛一大堆苹果挨着梨”。
当然,青涩的或假冒的苹果也不欠收。口语诗在虔诚的初学者及老到的混子那里模糊了好诗的门槛,以至形成一片片开“谎花”的果园。以前,编辑在指导文学青年的时候爱这样说:不要老用现成的词,比如“瞳仁”、“放飞”“站成一棵希望树”等等,那时候,幼稚与成熟在文字上有非常明显的识别要素。但现在碰到不成功的口语诗新作,一时还真想不起来怎么下嘴。分行排列的天然样式,使诗歌获得了一种得天独厚的意味储备,但这储备不足以总是支持若干分行的空乏句子成为一首诗。你可以说其确有意味,这没错,但不是任何意味都有意义,对于生活万象与人脑功能的无限可能性来说,时间和质量都要求我们做起码的筛选取舍,否则诗歌就不是具备基本考量原则的写作技艺,精神病患者也都不用治了。某些口语诗的不足有点象电视上国产纪录片的某段历程:以压抑着的不激扬语调念旁白(甚至取消解说),让对象完全自然罗列,不表达起码倾向,顶多有一点点氤氲,但不足以沉溺,似有一点点情绪,但完全不够揣摩。作者对作品对象的态度真的就只有越俎代庖或大撒把两个极端吗?口语诗难道不更需要白手起家、空手套白狼、硬碰硬的处理能力吗?
一遍遍的升温降温之后,春天真的来了。实际上,按月份说现在已是夏季。每年这个时候,感觉和规定都有个错位。口语诗已经打开了重复而陌生的新鲜世界,希望它早日得到文体与内核更广泛、更深切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