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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手记

2005-04-29

骏马 2005年4期
关键词:老马老总体制

魏 凰

我是个打工者。

当然,打工的没什么希罕,现在到处都是打工的,甚至在很小很落后的地方也有来自更小更落后的地方的打工者。一般来说,打工的多为年轻人,文化程度不高,没有太深资历——当然,也有文化程度高的,资历深的,不过终究不多。而我这个打工的,则有点年纪了。当然不能自诩多么有成就,但也毕竟是有高级职称的人,对,我是个教授。尽管不是那些名校的教授,却也是地方重点院校货真价实的教授!烫金的职称证上赫然烫着省人事厅血红的大印。直说吧,我——一个教授退休了,就去打工了:一来找点事干,二是为了挣钱。没什么必要掩饰自己对物质的必需性,这是最实际的。发余热、“为朋友帮忙”——这是老马的话——这个人是我这个故事里的重要角色,这是后话,在我看来,这些话全是虚饰。这种宏伟叙事背后掩藏的仍是与我同样的对物质的渴望。要知道,退休金可以让你不挨饿,但维持在职时的生活,那是幻想!真到自己退休了,才算真明白退休人的失落,一半是因为人际关系、事业的冷淡,另一半或者是更重要的其实是金钱的减少。这种物质上导致的失落,绝不亚于精神上的失落,无非没有勇气承认罢了。这其实又是心态失衡的表现。

我打工是在一家出版公司:到处淘腾来一些书稿,然后四处找出版社搞“合作”,其实说穿了文化公司就是做大了的书商。如此而已。

公司人不多,有几个用电脑从网上扒图片做图文书的小青年,文字编辑就是我和那个老马。老马比我还起码老五六岁,原是一个出版社的编辑,职称是编审,要是折合成高校职称,那也是教授。上班第一天,就让我领略了从体制中退下来的人的不平衡、心理的受挫感及无言说的落寞。这天是分配工作,总经理给我俩交待了任务,一个月四本书,每周两个人轮流值班。我暗中算了一下,工作量还可以承受,至少现在听上去未必就比我在学校的工作压力更大,上班时间也不过四天,我便不做声,算是默许了。可老马的失望马上表现在脸上:“我是来做‘高精深工作的,我要参与管理!”天呐,这位仁兄竟然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和想法来打工!接下来,老马表示工作量太大,工作时间也太长,老总连个磕巴都不打地说:“那你作兼职吧,”然后他说个数字:“领这个工资。”老马立马哑了。不知为何,老马没有看老总,却转过头冲着我,他眼里的意思那是太多了,失望、无奈、愤怒、怨恨等等。我无言以对,甚至连回复他一种何样的眼神也不能够,我根本就不知说什么、可以说什么。我生平头一次知道同情、安慰在很多时候也是不可能的。

转过一天,老马跟我说,他又给老总打电话重申了他的要求,老总这回更干脆:“那就别干了!”这次老马眼睛里的内容少了许多,只剩下接受现实的咬碎门牙往肚里咽的绝决了。

我真没想到拒绝会是如此的冷静、直白。我又想起了单位,单位此时的方式绝对要温情、和婉得多。领导会笑容可掬地给你掰开揉碎地讲,从学历、资历、职称、年龄,总之从前后左右各个方面告诉你拒绝的原因,并同时不间断地夸奖你的能力,会做事的领导还可能虚与委蛇地许诺下次机会绝对是非你莫属。虽然单位作出的决定也很少会改变,但单位总会给足你面子。结果当然还是拒绝,不过,温情脉脉的拒绝总强似冰冷、生硬的拒绝。人有时是需要一些虚伪的文饰来填补心里的窟窿的。然而,公司是绝不会送给你半点哪怕是毫无用处的填充物的,就像那个笑话说的,吝啬的父亲骂儿子道,为什么不在纸上画半个烧饼给客人。

我转过头,盯着窗外。从二十五层楼上往下看,那条东西向的高速路上流水一样淌着的汽车,就像一只只甲壳虫。正是三月,北京风大的季节,寒风吹起的纸屑、塑料袋像蝴蝶似的在天空飞舞。

胳膊扭不过大腿,或者更真实的说法是归了包堆不能放弃那几千块钱的工资,老马开始准时按点来上班。这是后话。

今天坐电梯,又听见有人议论干与不干的事,说老张不干了,知道吗?知道,你不会也不干了吧?有这打算,我已经找好地儿了。听见这样的议论已经不是第一次,然而,即使经常听到,我还是不免惊愕。私企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走马灯似的进人出人。

等我走进公司,才知道这进进出出的事儿,也正在我眼前上演着呢!

外屋做图文书的小袁辞职了。我挺喜欢这个小姑娘,她有一张喜庆的圆脸,一笑两眼就眯缝着,有点像那个影星小陶红。小袁是北京一所地方大学毕业的,学的就是图书流程。她辞职的原因自然是公婆各有理,虽然我不清楚具体原因,但我还是觉得公司不占理的成份多些。小袁说,我在这儿做了半年多,还说我是试用期,你公司没有计划性,却怪我没能力。既然如此,我能在别的地方找到活儿,比这儿挣钱还多,我又何必还在这儿呢?小袁一脸的绝决和凛然。我靠在窗边看她收拾东西,我无话可说。在需要说一些什么的时候,我又一次失语。

小袁有条不紊地把桌上的抽屉里的东西往一个纸袋里装。做图文的小王悄悄问了句什么,大概碍于我在场——他以为我和公司一拨的,又去干自己的工作了。另一个姑娘则站到她旁边,默默看着她。这时我还不知道她也已经打算不干了。小袁最后拿起一个钢丝做的花,看了看,放进了纸袋。亮晶晶的花杆,上面是左一朵右一朵像小耳朵似的花蕾。小袁用这件小玩意儿来装饰她工作的那一角,让没有什么温情可言,一切都以工作、效益、效率为主的环境增添点快意、快乐。但这个环境并不是能够持久地与自己厮守下去的。我并不抱怨或仇视公司,公司也不轻松,当为了自己的生存和能够更好地生存时,所有温情的东西都是无意义的,甚至是必须抛弃的。

尽管小袁表现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慷慨,还是让我感到无以言说的悲凉,这慷慨带着许多英雄末路的无奈、失意,抑或就是阿Q精神。然而,别管末路不末路,在公司終究还能当回英雄,可要是单位,那是连末路英雄也当不成的!领导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就不行,你认为自己有能耐有甚用?而且你能往哪儿走?看看周围的同事,差不多都是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儿。每个人是在这儿都待得滋润快活?不是,那是没地儿去!调工作何其难,其中滋味连提都不耐烦提了。哪有公司小袁这种“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气慨!除非你不干,你辞职。但体制内待惯的人,早已等于是被剪去了羽翼,锉平了棱角锐气,底气已严重不足,能够拍拍屁股走人的有几个?想到这点,我还真不敢判断体制是好还是坏。

说到体制,又该说说马老兄了。

公司开了个全体员工大会,老总先讲了公司设想、定位,然后发了聘书,老马是总编,马兄磨来磨去终于实现了他“参与管理”的理想。然而此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他仅仅当了一个星期的总编,公司领导层就没他什么事儿了。老总让老马讲讲工作流程,谁料这位仁兄上来却说:“流程下次再说,今天先讲讲公司定位。”接下来,老马洋洋洒洒从著名出版社三联、商务开始说起,不过,说三联多,商务少,大概商务知道得少吧。说完出版社,老马又开始讲意识形态方面的事情,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品牌意识等等,云山雾罩地讲了多半个小时。最让我瞠目结舌的是,老马竟然当场许诺提官。他满面放光,俨然大权在握地指着录入员说:“你好好干,以后可以提助理。”周围的人也包括我都不胜其烦却又无可奈何,我觉得他真是有点不识实务,说到底,这老兄是不知自己是何人!我非常感慨,体制中这种喜好开会、喜好说大而无当的废活,竟然让人在退休后也不能忘怀,可见体制真是害死人。体制让人不知不觉中养成自怜、自我欣赏的习惯,并特别容易诱发意识深处对权力、对发号施令的渴望。老马这个岁数的退休人士竟不知在今天教导别人是种恶习!

小袁的辞职,让我产生了一种不踏实不安全的感觉。这种感觉与我是否要在这里干下去,是否惧怕被解聘无关。我很难描述这种感觉,这就好像是远远地看着一条就要解冻的河,不管你是不是要过河,都会恐惧看上去虽还结实,实际则可能随时会开裂的河面一样。而这种不踏实不安全的感觉,是单位中绝不会感到的!

小袁她们辞职,当然主要是考虑没有发展,但工资问题也是一个原因,应该说是各占一半的原因吧?说到工资,就更有话说了。

单位的工资,是给人的。比如说,一个教授和一个讲师上同样的课,教授的课时费却要比讲师高出几倍,而且,教授每月都有津贴,讲师则没有。但公司不是这样。公司的工资是给工作的,人不值钱,工作值钱。教授挣的钱甚至可能和一个完全没有念过书的人挣的钱一样,只要做相同的工作。所以,如果说单位是人至上,那么,公司就是工作至上。

在单位,每年都有综合测评,从勤、记、德、能四方面考察员工,这其中还有大家对你的认识在其中。所以在单位就需要考虑与同事相处的问题,要克制自己,要维护周围环境的和谐。但在公司就大可不必。公司看人就一个标准:活儿干得如何!就算你是个混蛋,是个心理阴暗的龌龊小人,哪怕你道德败坏、流氓成性呢,只要工作好,足矣!

由此,我感慨良多。一个人的朋友和敌人往往都是单位中的,因为有利益在。原先我也认为只要有利益,就做不了朋友,现在到了公司才明白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无利不可能成为朋友,所谓志同道合,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都是因为共同利益。当然,因为利益也可能成为仇人,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还是因为看清利益会破坏亲情。“熙熙攘攘,为利而往;攘攘熙熙,为利而去。”人的一生,其实都是在为利奔忙,利益是一把双刃剑啊!但在公司,却既不可能有朋友,也不可能有敌人,因为无利益可言。公司是老板的,不能替老板挣来钱就一切免谈,所以实际上和老板关系好不好,都没有什么意义。既然没有人情,那也无所谓什么你是谁谁的人之类的划派分伙;人事提升也无名额所限,需要提了就提,不需要提了,立马就地免职——比如老马,当然也就谈不上勾心斗角了,甚至彼此之间的工资都是保密的。

说到这儿,公司发工资特别有意思。单位发工资有工资单,全系人的工资数都在一大张工资单上,统一发到办公室,你撕下自己的就行了。所以每到发工资的时候,谁都可以看见别人的钱数,而且也没有人会想到把这纸条藏着掖着。公司不行。财务在办公室里叫名字,被叫到的人就到财务室去领现钱。每个人从财务室出来,钱都已经藏好掖好了,脸上摆着一副明显是做作出来的淡然。那感觉真像是去检查艾滋病般的鬼祟。

从单位出来的人,要想在公司活得快活,就要彻底忘掉自己是谁,“千万别把我当人”这句话,我原先也是极为反感厌恶的,现在想来却也不无道理。教授或什么什么长,那都是单位的事儿,在单位才有这回事,出了单位,你什么也不是。要能做到这点,在公司就能活得快活。想出来打工的人,要是没有这点心理准备,那就千万别去打工。

但是单位——体制太容易养成把自己当回事儿的意识,时时处处想显得自己多么重要,时时刻刻想管着别人,像老马那样,动辄给股东们讲社会主义的方针政策,讲出版事业的动向前景,老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似的,这在公司绝对行不通。

然而,可悲的是,要真能不把自己当回事儿,更能容忍公司不把自己当回事儿,还真是难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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