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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娄子垴

2005-04-29杨吉玲

黄河 2005年4期

杨吉玲

大山里有个叫娄子垴的地方,曾经与我有过一段缘份。

在人生的秋季,我远离人群,避开那些欺世盗名的虚张声势的嘈嘈切切,独自坐在长满青草的大路边,面对夕阳远山上的余辉,眼神游走在蓝天下重重叠叠的青山,森林密布的山峦被种种树木涂抹着灿烂不定形的色彩。我知道半坡上红黄相掺的是庄稼和野山楂树,沟底一定有一条布满红石子的溪流。乍看那一道大山的皱折如母亲脸上的纹路大同小异。可是他们绝不会相同,如一朵花同另一朵花,一片树叶同另一片树叶。我使劲地探究着那些深不可测的皱折,苍茫,诡秘,如同那些飘逝久远的岁月。

在那个年代,我曾断断续续地躬耕垅亩,我的躬耕垅亩不同于诸葛孔明,诸葛孔明是在韬晦,是在等待时机。我则是命运逼迫,被逼迫下的唯一出路。现在当我用昏花的老眼在注视着远处的大山时,我的心里满是感激和谢恩,大山、土地是人类的母亲,当我走投无路时,她以宽厚的胸怀接纳了我,让我喘息,舔疗创伤。

有许许多多个夜晚,我曾反复梦见娄子垴,梦得我凄苦迷离,疲累不堪,却怎么也甩不掉它。娄子垴距我栖住的南庄有20多里。每年春天,山下的地都种得差不多了,就收拾边边沿沿的地。娄子垴是个废弃的荒庄,有20多亩好地,不种就可惜了。队长选了十几个精壮劳力,还有我们4个女子,月梅、玉梅、小薇和我。队长是山庄的酋长和皇帝,对属下的这帮草民及大山,还有山上的树木、野卜子、野兔、野鸡、石头有着绝对的权威。我们就像一帮吉卜赛人,赶着牛,扛着耧,担着锅和米,镢头上挑个手巾包,挂着茶缸、煎饼、老咸菜圪瘩出发了。那山好高好远啊,出了村东是一道漫长的山坡,坡上有一条牛羊和砍柴人踩出的路,爬上山顶,人的头顶就顶着白色的云朵。蔚蓝的天空蓝得像大海,白色的云朵像翻卷的浪花,又如犁过的地,恍惚间让人疑心,天地怎么翻转过来了。

从山顶再折到沟底,又一架陡峭的山兀立眼前,让人望而却步。初去新鲜,再去就忧愁加恐惧,但存在心里不敢说出来。晚上在大队部学《毛选》时,都会当作“斗私批修”的活耙子,那纲那线上得老高,让人晕头转向找不到姥姥家。到了娄子垴,浑身软得像滩泥土。娄子垴原先有户人家,是创业者吧?后来不知怎么搬走了。这里大多是河南山东河北等外省逃难移民,有的来自清光绪年间大旱饥荒,或三四十年代残酷的战争所迫。日本兵的大皮靴不愿来这荆刺丛生的野沟里,反正每家的后面都背着个悲惨的故事。现在这里仅存半截泥墙,一孔无门窗的窑洞,被蒿草淹没的石磨,沟底一石砌小井,透着一种原始的苍凉,悠远的古意。我觉得坟墓还不及这无人的废墟可怕。我为这家人的命运担忧,无人的遗迹让人恐惧。泥墙后面,烂炕旮旯,塌坍的灶台后,总觉得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你,有双手在摸索着。有看不见的灵魂在游走,我似乎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也许是因为我家也几次住过并遗弃过这样的荒庄吧。我曾多次独自穿行在无人的近乎原始的大森林和荒僻的山沟,那种松驰和快乐可唱可蹦如癫如狂,却没有面临废墟如人类史前遗迹的畏惧来得深沉。好在这家原先的主人勤劳,用镢头镰刀向灾难和命运抗争,在野狼成群的山沟里开出条条梯田,家门坡堰栽了果树,杏花落了,桃梨花正缤纷如霞,虽失却了鸡犬烟火,仍有丝丝缕缕的暖意人气未曾消逝殆尽。队里决定全部种谷子,有人驾牛犁地,后面跟着女子们打坷垃,刨地边,紧接摇耧下种。远天远地顾不上精耕细作,就用流水耕种。土地不算薄,千万年的树枝树叶蒿草沤腐,秋天时羊群拦在地里卧上几夜,屎尿膻臊沁进土地,肥壮。春日的暖阳融融地把那份温热渗进人的毛孔肌肤,舒适得人近乎幸福。我们每举一下镢头,扬起一股尘土,被阳光一镀似一片金粒撒下来,落到头发颈窝,痒酥酥的。两只脚埋进暄暄的土里,凉凉的挺舒服。那时我们都梳着时髦发型两条长辫子,长至屁股下。随着镢头的起落,两条系着红绿绸布的辫子在身后恣意地上下翻飞,如一对彩蝶盘来绕去逗着春光,美丽风骚。我们的脸色是由阳光和土壤揉搓磨合的青春原色,不施任何粉黛的原色美,青春四溢,血脉贲张。又不晓得耍奸使滑,只知使劲地迸发着浑身的气力亮色。也许有了我们这几个女子,那伙男人们弄得满沟里鞭梢炸响,牛铃叮叮当当,耧声嗒嗒,吆牛呜呜哒哒,加嘻嘻哈哈地大笑,声声不断,真是一幅热闹红火的春种图。

到了山顶,突然发现一个小庙,鸡窝大的小庙。令人惊奇的是庙里竟然立着3个塑像,中间的红脸关公手握长刀怒冲云天,黑脸周仓双目圆睁,寥化大步阔迈急待出征。塑像虽高不盈尺,也威武凛凛,极其传神。面对空旷寂寥的山野空有一腔豪情几分壮志,我上前摸摸关公的战刀,竟是牢稳摇撼不动。吓得几个女子惊叫:别动别动,招呼惹下神神家!真难为这主人家不造大庙造小庙就足够用了。现在他们走了,空留小庙独守荒庄,成为大山的守望者。塑像前有香炉残灰,是主人家临行前的最后祷告跪拜,还是有谁跑到这荒山野岭把心底的隐秘求助于神灵呢?

人困牛乏肚已饥,太阳转到蔚蓝的正中,该吃饭了。石头支的大锅里熬了稀米汤,拿茶缸舀了去,去山坡上折几枝胡枝子做筷,去地边刨了把野蒜苗卷在煎饼里,咬了老咸菜圪瘩,手里卷着煎饼走到后面的窑洞。空荡荡的窑洞被柴烟熏得乌黑,洞壁上有人用白土写了首打油诗:“一女身怀胎,娘骂小奴才,不见夫的面,胎从何处来?”我不由一笑,这在当时算是“黄诗”,何人胆大妄为?当时年仅17岁的我是羞于看这些东西的,别人看见会传会耻笑,我急忙抽身退出,不知那几个女子见来没有,反正谁也没说过,而我却记住了,一记记了几十年,想来真是好笑。

每天披星戴月,得干七八天,累得身子虚飘飘的,好像踩在云彩上。衣服被汗水渍成硬片,一摸克郎郎响,两条长辫子积了黄土成了直棍,浪漫不起来了。大田里的活挨挨挤挤,营生不断营生,玉茭该间苗了,糜子瓜豆小杂粮都该种,土豆该出土,红薯该栽秧,生产队钟声一响,扔下碗拿了家伙就去大槐底听队长指派。南山北沟东凹,进行着生命的拉练,把青春热血让太阳蒸腾,让土地吸噬,让山风抽刮,等这一大圈营生干个差不多,剩下的头头尾尾让村里的老汉和奶孩子的婆姨们去干,我们又该爬娄子垴了,谷苗该间了。初夏的太阳剥去了温柔的伪装,像神话传说中的恶妇射出千万条毒针刺向人的身上。我们手握小锄,四肢伏地,如动物蛰行。满身满脸的汗水如细泉涌流,顺着脖劲腿裆聚汇流淌,流到眼里蜇得眼睛生疼,流到地上立即有小蚂蚁围来吸吮。偶然有点思维就奇怪地问自己,我是人还是一具伏在地上的动物?想农民为什么给自己冠以贱称“受苦人”,品味什么是“煎熬”。“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是国人启蒙的第一首诗,却无诗意可言,也无美感,远没有写出我四肢蛰行的滋味和苦楚,作者肯定是个站在树荫下的旁观者,如他也如我如动物般剜谷苗,哪会更深刻辛辣。

隔个20来天,谷苗长腿肚子高,我们扛上大锄上山,夏天的雨下上两场,草糊满了地垅。多锄一遍加一碗油。此时满山的胡枝子开花了,紫色的花从山脚铺向山顶,美丽得很,野兔山鸡在胡枝子间飞来蹦去,鸟儿站在花上鸣叫。那几个男人抽空割胡枝子,晒干了当柴烧或编筐篓。

秋风萧瑟,风在庄稼地里窜来窜去,似在发出威胁警告,庄稼叽叽喳喳躁动不安。队长说:娄子垴的谷该割了,迟了秋风把谷子粒都磨掉啦,毛虼蛉老鸹野雀子都当干粮啦。我们就赶紧磨镰,准备绳子扁担。谷子长得挺好,正如歌里唱的“沉甸甸地好似狼尾巴”。队长打头排开亩垅,一人两行,刷刷地往前赶,遇到长垅累得跌死马趴,遇到短垅是老天爷照顾。手快的能跟上趟,手慢的被落下一垅垅的谷子,孤独得让人难受,瞧着都狼狈。赶到正晌午,累得瘫倒在谷堆上,望着天空似马似虚似狗的白云,“啊——啊”叫的雁阵,令人牵肠扯肺。白云自由飘移,大雁冷暖迁涉,野鸡野兔儿有一条谷穗、半颗烂桃、几口泉水就满足得歌舞升平,而我们仅仅为了生存却在赌命,为了生而为人而赎原罪,接受劳役般的惩罚。天黑下山路不空行,人人都要担谷子。粮食丰收没有谁为此喜悦,够不够人的口粮三百六,连皮带骨带水分,这还是整劳力,其余要按年龄缩减,老婆老汉快入土的人了,少吃点吧。吃奶的娃娃不吃粮,粮食丰收了究竟谁能沾上光那就难说了。谷草要喂队里的牛也得担回去。男人们担6个或8个,女子们担4个,4个就有百斤重。担上谷子上山下坡一个挨一个,如南飞的雁阵,谁也不能停歇,一歇就再也起不来了。扁子咬了一口,天黑了,只凭几束淡白的星光照着荆棘丛中的乱石路,阴沟里的风直往人身上扑,野狼低浑的吼声贴着地皮传递,身后就像有鬼撵着。脑袋成了木头,不会转动思维,腿只是机械地摆,失去疼痛的感觉。生命到此贱得不如路旁一根草,承受力达到极限。尽管心里空得如一片白地,实际积满了怨屈,恨谁都能恨起来,爱谁的心都无一丝。当一步一挪赶到场里把谷子往谷堆上一扔,我们4个女子都瘫到谷堆上,望着满天密密的星星,谁都不说一句话,幸福得想流泪。正处于花季芳香洋溢的时节,这劳改般的苦役改变了我和一村女子们的一生,那一片大山里的女子们身材都已变形,不成比例,绝无修长苗条窈窕之人,当我们瞧着民办教员赤脚医生眼红得出血。

谷子全部割完担下山,这一年爬娄子垴就结束了。下一年周而复始。我站在家门向东眺望,惧的腿直打哆嗦。我终生的命运都由文盲队长安排?我一生的路就锁定在村庄与娄子垴之间?我也像村里那些人一样,从外省的条条路上奔涉而来钻进深山老林里,等到鹤发黢皮踽踽行于草莽村街,最后化为山坡上的一黄土。在不能自持的恐惧绝望中,我匆忙逃离了那个村庄和娄子垴,永远地逃离。那几个女子也以婚姻的形式或早或晚地逃了出来,又都背上了并不轻松的命运枷锁。而还有一些人陷在那里拔不出来,在村庄与娄子垴的黄土地里寻觅着温饱及子孙的传递,人生的归宿。这就是命。以现今农村的情形,怕没有谁再去娄子垴种地了。娄子垴成了彻底的废墟。它仍是春阳秋风,圆月清辉,它既无历史,也无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