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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学戏的那一天起

2005-04-29吴兴国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4期
关键词:学戏唱戏京剧

我正式进学校的那一天,母亲哭得唏哩哗啦,每向前走两步,就回过一次头,和我挥手。

我,十一岁,剃个小平头,白衬衫、卡其短裤,直愣愣地站在校门口,目送她离去。她是个美丽清瘦的女子,一头长长波浪的黑发,配上一身婀娜多姿的丝质旗袍。曾经,她是“西南联大”的女大学生,国共内战之后辗转流落台湾;然后,她的身分从将军的千金女变成了女帮佣。记得小时候黏在她身边帮忙捻菜根,经常听她用甜美的嗓音幽幽唱出:“手拿金凤凰,我抬起头来想一想……”

母亲把我送到“复兴剧校”,不只因为我在华兴小学唱圣诗时,曾经获得声乐老师不断的夸赞,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必须找到工作才能独力抚养我和哥哥。从华兴育幼院到复兴剧校,我对命运充满怨恨,我和母亲是如此相爱,我喜欢为她绑辫子,夜晚拉着她的发辫才好入睡。妈妈常对我唱着歌,所有的爱和语言都在她的歌声中,但是,我们总是聚少离多!

当她送我到剧校时,眼泪不能遏止地如断线的珍珠。或许她已经听闻,要变成一个唱戏的角儿,不知要挨多少的鞭子。她总是对我轻声细语,不曾更不舍得动孩子一根寒毛,如今却把心肝儿送进严酷的“监牢”中;相较于过去必须有人把我从母亲身边拉扯开来的场景,我这次并没有哭,我很平静地对她挤出微笑,进入剧校的第一天,我决定认命……

我没有父亲,有老师

八年……在师长和同学面前,我非常缄默,越缄默,我就越害羞,越害羞就越自闭,越自闭就越自傲!我的骨气硬,小时候寄人篱下,不喜欢别人瞧不起,我练起功来那样地拚命,一方面也因为怕想家,另一方面不想叫人嫌弃我;每天从天未亮就被打醒,追赶在太阳还未露脸之前,必须跑上山去吊嗓,山下的猪啊、狗啊、山羊啊,跟着我们稚嫩的嗓音一起合唱,此起彼落。

毯子功、把子功等基本功是上午必须完成的课程,下午学戏,晚上演戏,没戏的时候就上一般教育学科的课程。当然,坐在教室里,同学们通常都是打瞌睡流口水的时候多。我被选中武生行当,更重视功底,除了平常训练外,也趁黑夜起床悄悄地练私功。我不能让自己有一分一秒的空间去想妈妈,那会令我心碎。刚进剧校的那一年,我练拿顶,脚在上,头在下,二十分钟坚持不下来,一边拿顶,一边想家,从脸面上滴落下来的那咸咸的滋味儿,已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我没有父亲,也不知道父亲的长相,多少就把教戏的老师都看作是父亲,他们全是严父,粗粗厚厚的棍子握在手上,稍不留神,一大板子就打下来。男同学脱光身子共浴一室时,会互相嘲笑身上有多少淤痕,还戏说是几条杠的将军;我的淤痕大部分是“打通堂”得来的——一班同学只要一人犯错全班挨打。对抗严父的方法,就是表现得更有尊严,这是我在剧校的生存之道:我以谦卑安静的方式向他们低头,这也令我在学戏过程中,能专注倾听他们对我的教诲。

这一群跟着来台的京剧演员,追随创校的王振祖先生,设立私人的复兴剧校。如果没有某些支持,早就垮了。在压腿耗腿的时间里,就听他们娓娓道出京剧在民国初年轰动的盛景,哪一个角儿唱一出戏拿多少黄金!哪一个角儿唱戏多神奇,那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不比戏台上的帝王将相、王宫娘娘差!这些话对我们这群经常吃不饱饭、眼冒金星的小伙子而言,是多大的憧憬。

然而,京剧在台湾逐渐没落的情景,也常警醒这群老人;小时候老师会摸摸我的头说:“唉,好样儿的!你生错年代,生错地方了!”

拜师学艺,却拔了香头

当兵的时候,我在陆光国剧队遇见了生平最严酷的师父,人人口中的周疯子——周正荣师父。听说他一睁眼就是听戏、唱戏,一辈子如此,爱戏如痴如狂。他和丑角吴剑虹、花脸马维胜、硬底二路老生杨传英和鼓王侯佑宗五位老前辈,对我青年时期的演员生涯有很大的启示作用。

陆光经常四处劳军,不管官兵爱不爱看戏,这是例行公事,谁也不能违背。年轻演员常在司令台上马马虎虎,嘻笑怒骂,随随便便地演,但是这五位前辈,不管场地多恶劣,台下军人多喧闹,都永远投入、专注、认真,永远是水准以上的演出。记得有一次,在户外演出,起大雾,司令台上面正演出《打棍出箱》,文武场看不见演员,演员也看不见演员,观众更看不见演员,但是,五位老前辈照演照唱,一板一眼十分精准。我惊呆了!震撼了!那种态度,那种专业的品质,对后生晚辈真是一种典范。

在这样崇拜心情下,我改唱老生并拜周正荣先生为师,这是台湾第一桩拜师的仪式。当时,我以为他很快地会把一生苦学的绝活教给我,我随侍在旁,倒茶递水,看他排戏、练戏,小小心心,就怕老师生气。老师膝下无儿女,所以每周日中午,我必会携妻带儿与老师相聚。周师母和老奶奶十分慈爱,每次必备美味的家常菜肴款待。过年,我定行师生大礼,跪膝拜年。现在想起来,一切恍如隔世。

渐渐,老师从言教、身教之后,开始教我唱戏。但在这同时,我私下已和几位年轻演员酝酿“革命”,《欲望城国》的构想越来越清晰,我和老师之间在学戏中产生的摩擦愈为加剧,犹记最后一次和老师的对话是这样的——那是他第三次用棍子打我,我抓住了棍子,冷冷地说:“老师!我已经三十岁了,知道求上进,学戏一定要用打的吗?”老师气得浑身发抖,颓然放下棍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这么一来,等于是我们拔了香头,多年情同父子的关系全然推翻,直到老师闭上了眼睛,他都再没有与我相认。

毁灭也会带来传承

当代传奇剧场创立了十五年,曾经在两年前暂停一回,如今疗伤后重新出发,比当年《欲望城国》首演时,更加令我心惊胆战。这次合作的伙伴,都是二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我一次一次告诉他们:“年轻人啊!要谦虚啊!要努力啊!用你的智慧、用你的心灵吧!”这些话随着年龄的增长,越说越多,我看到京剧的危机,每一位同行都要有夸父追日的精神,才能与时代赛跑,毁灭是为了创新,创新是为了传承,所以,传承不是全盘地沿袭,传承会带来毁灭,毁灭也会带来传承。

是我杀了父亲?!

已经很久没再想起周正荣老师了,几乎不做梦的我,却在去年六月梦见他。在梦中,我赤手空拳与他在山谷中对决,最后我夺走他的剑把他杀了!惊醒时,感到痛苦不堪,没隔几日,就突然接到师母来电,说老师过世了!小时候,街坊邻居笑我出生后就死了父亲,是因为我命中克父,这次命运之神又戏弄了我一次。要我相信老师的辞世是我的关系。或许是老师放不下心,在冥冥中传授了剑法与我,把他对京剧的爱、坚持和勇气传递给我。

今天,我站在舞台上,一如孩提时期初次被锣鼓震破胆的情景,若不是老师一把推我出去,吓得腿软的我真不知道怎么上得台去。现在,我推我自己,我逼我自己,一如出征的战士。我是我自己的敌人,我向命运挥剑出鞘;这一战,从我学戏的那一天起,祖师爷早就设下的局,我已不是我,我遗忘了自己的本名,母亲口中亲唤的“秋儿、秋儿”如此温柔的名字,偏偏老师给我这么一个刚强的“吴兴国”,吴兴国,某一个唱戏的,公元二○○一年,在台北的新舞台,演出一场自大自狂的独脚戏,把莎士比亚与京剧在他一人身上交锋作场,这出戏就叫——李尔在此。

(选自《2001年散文选》 / 台湾九歌出版社)

·责编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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