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畔寻萧红
2005-04-29马国兴
马国兴
每个人的起初都是一条清澈甘甜的小溪,可是它们并不知道,这小溪终有一日要汇入江河 ,变成那种浑浊的湖水,它们更不会想到,所有的江河湖泊有一日都要汇入海洋,变成那种 又苦又涩的海水,回想当初小溪的清凉,颇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茫然……
然而,这或许是每个人的宿命,难以逃脱。1940年,萧红落脚香港,这一年她只有29岁, 却已是历经坎坷,在她的身后,是由哈尔滨到青岛到上海到西安那渐渐消失的脚印,她的心 中,是曾经温暖过又伤害过自己的那些渐渐模糊的容颜。无休无止的漂泊让萧红心生厌倦, 回望逝去的岁月,心怀北向之痛,她写出了清丽又哀婉的《呼兰河传》。2003年,29岁的我 怀揣一本《呼兰河传》,到呼兰河畔踏寻萧红的足迹。呼兰河是北方一条实实在在的流淌着 的河,然而对外乡人来说,“呼兰河”首先是一部书名,然后,才是河流本身,是萧红为这 条河注入了血液和灵魂。毫不夸张地说,许多人和我一样,之所以被呼兰河吸引,完全是因 为读了萧红这部以呼兰为场景的小说。
我的第一站是哈尔滨。由于是夏天,哈尔滨如同素面朝天的邻家女子,没有什么味道,让 刎不起逛的兴致。或许,冬天的她更让人惊艳吧?便给绥化的文友张爱玲联系,相约到呼兰 走走看看。次日,由哈尔滨北行一个小时,我们就到了呼兰县城。县城并不大,人们仍旧是 不徐不疾地生活,时光似乎没有改变什么。
不,时光还是有“成绩”的。站到萧红故居前,我不由感叹,一个人是鼎沸、让萧红爱恨 交织的居所,如今成为后人凭吊的寂静的所在,不过是时光之手翻覆之产是就完成的。每个 城市都有自己的“心脏”,然而真正拥有人文心脏的城市并不多。一如鲁司故居之于绍兴, 沈从文故居之于凤凰,萧红故居就是呼兰的人文心脏。且让我们走进它,感受它的节奏。
物是人非。院落里再也没有祖父的身影,冯歪嘴子、有二伯、团圆媳妇也已是生命的匆匆 过客,正如傍晚那稍纵即逝的火烧云。他们,连同儿时的乃莹(萧红本名),都鲜活在《呼兰 河传》里,空留此居,任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任后人喜笑怒骂臧否批颂。我们在这个极具北 方特色的院落里穿行,似乎也在温习自己的经历——经由阅读《呼兰河传》,我们已经在这 儿生活过一次,此行不过是来印证来感怀而已。
院落一角的三间房内,呼兰的有关部门专设为“名人书画展”。前言中云,1986年故居开 放以来,已有5000多位“名人”参观并留笔墨,室内展出的只是很少一部分。我们巡视一遍 ,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汗颜,也怀疑自己的艺术鉴赏力有问题。这些“名人”的作品,多数 颂扬之辞颇为肉麻又大而无当,大约到了另一处,对另一人也是可以如是说一番的。“我家 是荒凉的”,60多年前,萧红曾出此言,那是一种热闹里的荒凉,而如今,不过是荒凉里的 热闹罢了。
我们认定,萧红不在这荒凉的热闹中。张爱玲提议,到西岗公园的萧红墓祭奠一下。萧红 1942年病逝于香港,葬于广州,呼兰怎么有她的墓?张爱玲说,这是她的衣冠冢,是“影葬 ”。西岗公园甚是普通,有草有树有活动的场所而已,但我众碑记中得知它建立于民国初年 后,不由得对创立者肃然起敬。在西方,公园是随市民社会的成熟才出现的,在这之产有, 有的只是皇家园林和贵族私家园林,平常人难以漫步其间。中国的情况更不必说,就是在前 几年,每个城市又有几个公园是免费向市民开放的?
由于张爱玲也是听说西岗公园有萧红墓,并未来过,所以免不了要询问呼兰人——却颇纲 周折。年轻人并不知道萧红的墓就在西岗公园,问年长者,有的指着萧红故居的方向——我 们已转遍故居,不可能有遗漏,再说,哪有将墓园设在故居的道理?走走停停问问,经于到 得萧红的墓园,却是铁将军把门。一墓一碑,被一圈铁栅栏环绕,我们望而不得亲近。“要 不,翻墙过去?”我们异口同声,相视一笑。这个张爱玲有女性所少见的率性,曾经在众人 失约弃信之后,于某年农历八月十六,孤身前往长城赏月。她说:“感谢自己,在接受岁月 的洗礼时,还让骨子里留有那么一点激情、一点儿冒险精神和一儿浪漫。”
许多事情往往在一念这间完成的,比如我们翻墙入园。墓园是呼兰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在纪念碑文里,萧红被解读为以笑为戈抗击日帝侵华的战士,藉此激励后来者奋发图强 。我想,从一定意义上说,这未尝不是一种误读,或者说是片面的解读,但或许由于误读才 能保留一些物质的东西,延贯一些精神的东西吧。在萧红的墓前,我点燃了一支香烟,权作 祭奠。
正沉思间,张爱玲唤我,让我辨认碑旁的树上是什么花。“树”其实是灌木丛,“花是小 白花,我一下子还真的说不出来。一边走近一边猜测:“难道是——纸花?”果然不错,是 用绢纸做成的白花,系在枝条上,经风历雨,已不成样子。可以想象,墓园每年清明前后才 开放,学生们来此扫墓,扎上几朵纸花寄托哀思。这不过是另一种荒凉里的热闹。平常的铁 门紧闭,造就了本城人民居然不知有此所在,而不开团的原因,或许可以从纪念碑上的斑点 凿痕和翘起的肖像浮雕窥知一二,这也许是一剑的两刃,让人无奈。关着门,是否在考验来 者,如果真心拜谒,就如同我们一样翻墙入园?
还是去呼兰河边走走吧。我们决定不再乘坐代步工具,徒步走向呼兰河。一路上也是走走 停停问问,收获了不少狐疑的目光,映照出我们的痴傻。终于来到了魂牵梦绕的呼兰河,这 条呼兰人的血脉之河。如今的呼兰河依然流淌,水清且缓,继续哺育着河畔苍生,一如萧红 的作品滋润了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灵。“呼兰河载着她优秀女儿萧红的名字流向了世界”, 萧红纪念碑记上的话很好,如果不是萧红的《呼兰河传》,又有谁知道北中国还有一条叫呼 兰的河流呢?在地理意义上,呼兰河是萧红的母亲,而在人文意义上,萧红却是呼兰河的母 亲!
在《呼兰河传》里,萧红藉由呼兰河,铺排了一幕幕东北社会多姿多彩的风俗剧。它有面 的描绘,呼兰城的人文地理,呼兰人的精神文化生活;它也有点的雕饰,祖父、团圆媳妇、 有二伯、冯歪嘴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十足的热闹,热闹里透露出伤感和冷清。呼兰人并非 完人,呼兰城并非世外桃源,萧红笔下写的是童年和故乡,却尽显阅尽世事的感触,在这里 ,故乡是自己过往岁月的一块印记,是对生命失去意义,我宁愿相信那是上苍的书写,只不 过是选择了由萧红执笔,而呼兰河只是一个偶然的承载体,可以忽略不计。
在我面前,一条唤作呼兰河流波光粼粼,无言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