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的叫喊
2005-04-29江少宾
江少宾
你一定没有听过咸鱼的叫喊,但我的婶娘听到过,我的婶娘就是在一条咸鱼的叫喊声里, 成了一个杀人犯。
后来我也看见过那条咸鱼,那条咸鱼除了无朋的硕大这外,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还有一双愤 怒的眼。一条晒干了的咸鱼的眼睛能有那样的愤怒,让我非常的惊讶。事实上咸鱼的眼睛很 有可能本就是愤怒的,只不过我们平时都没有注意过它。
我的婶娘今年都已经50多岁啦,按理她不应该为了一条咸鱼去杀人,但很多事情往往并没 有什么道理可讲。比如我的婶娘就杀死了王局长家的孩子,那个孩子只有5岁,还在幼儿园 里读大班。后来我看见那个孩子很无辜地睡在床上,他的眼睛也没有合上,我偷偷地把孩子 的眼睛和鱼眼比了比,发现一个孩子的眼睛居然还没有一条咸鱼的眼睛大。
事情该从哪说起呢?我非常想把这个故事说得好听一些,毕竟杀人的是我的婶娘。昨天我 的堂妹还说,哥啊,你要想办法救救我妈。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我的婶娘正是为了我的堂 妹才去的王局长家。事情是这样的:我的堂妹高中毕业之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干,找了 我许多次,但我一直找不到一个可以接受高中生就业的地方。后来婶娘不知从哪得的消息, 说学个电脑就能在写字楼里上班。婶娘的想法得到了堂妹的积极响应,于是堂妹就去学了电 脑,学了三个月之后还真的被推荐到了一个局机关,虽然钱拿的不多,但堂妹毕竟也是一步 登天,从一个待业青年变成了一个机关的文案。那个机关的头头正是王局长。事情说到这里 就有些俗了,但许多事情它雅不起来,它本就是俗的,你也不能无原则地使它显得高雅。
我的堂妹就这么在机关里干着,但她的身份一直是临时性的,连机关里一个看门的地位都 比不上。比如说国庆的时候,机关里每人都发了一笔过节费,四桶色拉油,包括看门的都有 ,但堂妹去签字的时候,才发现属于自己的只有油,而且还只是两桶,财务也没有就此给个 合理的说法。财务的话大难是难听了些,一个女孩子哪受过这样的奚落,堂妹一面就落了泪 ,一面就气鼓鼓的架势,连色拉油也没有签字,径直去找王局长。
堂妹还从来没有为私人的事找过王局长,因此堂妹这种贸然的做法也让王局长感到惊讶。 但王局长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王局长说,丫头,你刚来,每个人刚来都这样。但我的堂妹显 然是个一根筋,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同工同酬是最基本的《劳动法》。我的堂妹再次理足气 壮了起来,她说,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和他们一样?王局长充分显示了一个机关领导的水平, 他不紧不慢地说,这是有原则的,你懂吗?我的堂妹一下子就傻了,“原则”这样的词足以 把一个人的信心彻底打垮。我的堂妹后来就生活在这样的原则里,如覆薄冰,提心吊胆。
好在发钱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每天都有,堂妹慢慢地也就淡忘了局长的原则,依旧在做一个 还算合格的文案。堂妹每天的工作其实非常简单,她要做的只是打字,大多是王局长各种各 样的讲话,然后数着部门的复印和分发。后来的工作就复杂了一些,王局长有各种样的应酬 ,部分应酬就带着堂妹一起去参加。事实上应酬后来成了堂妹更为主要一些的工作,为此堂 妹还购置了一些价格不菲的衣裳,这些衣裳仿佛是为堂妹量身定做的一样,而堂妹则成了最 为合适的衣服架。你可以想象我的堂妹的那段幸福的时光,她不但可以出入各种各样的场合 ,吃各种各样的盛宴,同时每个月还可以领到一沓超过工资的奖赏。20岁的堂妹 我么的幸 福啊,不复是当初刚入机关的景象。
但这样的时光也不是每天都有,更多的时候堂妹仍只是一个临时工,在一台老掉牙的电脑 前挣扎。机关里的同事和堂妹的关系空前地友好了起来,那个原先奚落她的财务甚至成了堂 妹的贴己,有事没事的总爱找堂妹说一些悄悄话。这一度使堂妹忘记了自己的身妹,变得飘 飘然。但堂妹的身份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也就是说堂妹并没有在局长的原则面前 过关,这一原则性的问题不仅使堂妹心急如焚,同时更急迫地困扰着我的婶娘。婶娘去年刚 下的岗,作为一个母亲,我的婶娘是多么希望她的女儿能够长久地在机关里呆下去,最起码 也要有最基本的保障,比如有各种各样的保险,比如有各种各样的补贴,这样才能够让一个 母亲感到彻底放心,感到女儿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婶娘为此多次来征求我的意见,希望我能 够帮她们母女俩出一个主张。我原以为局长如此地器重我的堂妹,解决她的正式聘用问题应 该不是太难,但半年过去了,局长依然没有给堂妹正式聘用的迹象,我于是凭自己有限的经 验向婶娘暗示,必要的时候应该到局长家里去看看。婶娘自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表示照办。
堂妹于是开始打听局长家的确切位置,结果堂妹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局长的家。堂 妹的到来并没有再次引起局长的惊讶,相反的是,局长似乎早就预知到堂妹的到来,他随意 的把堂妹按坐在沙发上,甚至不要夫人动手,而是亲自为堂妹泡了一杯新茶。局长的儿子好 可爱哦,堂妹说,长得像皮娃娃一样。我的婶娘和我一起在等候堂妹的好消息,结果堂妹带 回的只是这样的一句话。
堂妹说,局长家太热了,热得我都不好意思讲。这话一点都不符合逻辑,前后毫无关联的 两件事,在堂妹这里却说得立足气壮。
婶娘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了。但我却以为,事情未必就像堂妹说的那样。我的婶娘后来亚 军找过我,但我却再也没有了主张。婶娘的一张苦瓜脸于是更苦了,婶娘说,大侄子啊,你 叔虽是不在了,但你也不能就不管我们娘俩。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我还能真就不管了吗?我想了想就说,要不您老人家亲自去一趟?我去合适吗?合适,怎么就 不合适了,又不是去偷去抢!
婶娘于是就在堂妹的指引下第一次去了局长家,婶娘去的时候不再是空手,而是给局长的 孩子带了些仙贝和饼干。局长的孩子一点也不可爱,婶娘说,跟个皮猴似的。我看了看站着 的堂妹,发现堂妹的脸红得跟苹果一样。婶娘和局长的交谈切中了要害,或者说婶娘一点也 不客气,直接把堂妹的身份问题摆到了桌面上。局长显得非常尴尬,但局长最后还是说了, 发的老人家,局里回头专门研究一下。
局里的研究在婶娘的眼里显得极为漫长,但我知道,这样的研究一般说来就是永久地搁下 。我只好再次给婶娘支招,说一次不行,你要多去几趟。
说话的功夫就快到春节了,这时候的婶嫌差不多已经成了局长家的常客,但每次局长的回 答都是那几句同样的话,至多是换了还要、正在这样的字眼。我于是也感到非常奇怪,一般 说来,局长完全可以直截了当或者是委婉地拒绝我的婶娘,但局长并没有完全拒绝,这就表 明事情还有一线希望。我的分析应该说不无道理,这个分析也鼓舞了我的婶娘。婶娘于是说 ,那我就再去?我说再去。但这次去送什么呢?婶娘首次在礼物的问题上作了难。我想想也是 ,都去无数次了,总不能每次都送仙贝和饼干,再说孩子估计也吃厌了,婶娘说可不是嘛。 我想痛了脑袋,也想不出究竟应该给局长送些什么,最后还是堂妹说,这次给局长送些补品 吧,现在送礼都要送健康。我和婶娘一致认为,这个主意不错,既体贴又好看。
结果堂妹就买回了一条鱼,说妈,你腌腌吧,腌好了送给局长。婶娘说送这个行吗?堂妹 说,行,我们局长每次都要点咸鱼,每次都要吃光。
婶娘几乎化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把这条硕大的鱼腌上。晒干了称称,仍然有九斤八两。婶 娘再次去局长家的时候,手里就多了条咸鱼,局长的表情也起了些微妙的变化,当然,这个 变化在婶娘眼里只是自己的礼终于中了局长的意,而非其他。局长亲自接过了咸鱼,去了阳 台想把咸鱼给挂在晾衣竿上。婶娘于是也跟了去,表示还是我来吧,局长也就没有推让,让 我的婶娘站到了晾衣竿之下。咸鱼在两人的合力下,终于顺利地挂上了。这时候的婶娘站得 高,站在高处的婶娘终于看到了女儿穿过的晾在竿上的小衣裳。婶娘差点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但婶娘还是稳稳的下来了,只是婶娘径直出了阳台,接着便出了门,连一句话也没有讲。
出门的婶娘并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到了我的家。这一出乎预料的变化 让我也傻了眼,我所能做的其实也只能是安慰我的婶娘,但我知道,再大的安慰也无济于事 ,毕竟局长的行为确实让一个母亲受了伤。婶娘后来终于止了泪,她的表情变和出奇的冷静 ,婶娘说,我不能放地这这个王八蛋。
我无法预测婶娘这句话的含义,在我看来,一个下了岗的妇女还能把人家局长怎么样。再 说这也不是局长一个人的事,局长一只巴掌根本拍不响。我很想劝劝我的堂妹,但想想也放 弃了,毕竟堂妹今年都20岁了,足够自己做事自己担。
婶娘唯一能做的还是去找局长。婶娘的涵养这回出奇的好,根本就不提女儿那一茬,婶娘 只是在局长家里坐着,沉默,局长说什么她都不答腔,一副胜利在握的模样。婶娘大约是想 和局长打一场心理战,从心理上彻底把局长打垮。局长的夫人这回恰好又在党校里读厂长经 理班,这样一来局长的家里就只有局长和我的婶娘,气氛显得非常尴尬。局长在婶娘持久的 沉默里失去了耐心,借口单位有事就把婶娘一个人晾在了家。婶娘没有想到局长能来这一手 ,在巨大的关门声里,婶娘终于像一头困兽,在局长家里寻找发泄的地方。婶娘还从来没有 彻底的参观过局长的家,婶娘于是把所有的灯都摁亮了,寻找最容易宣泄的地方。这时候的 婶娘是多么地像一头困兽啊,她左冲右突,最后还是站到了局长家的阳台上。婶娘再次看到 了自己腌制的咸鱼,此刻的它正头朝下地挂着,一双眼睛正盯着愤怒中的婶娘。婶娘的怒火 再次被激发了,她甚至陷入了巨大的战栗,巨大的绝望。婶娘想自己是多么的愚蠢,这样大 的事自己不但被蒙在鼓里,而且还给这个衣冠禽兽腌制了这样硕大的咸鱼,赔了女儿不算, 还把自己的老脸也给丢光。也就是在这时候,婶娘听见了咸鱼的叫喊,它扑嗒扑嗒地喊着, 上气不接下气,像从无底的深渊传来的声响,那声音具有一种持久的魔力,把她拖进彻底的 疯狂。但事实上咸鱼的嘴巴并没有在灯光里开合,它只是瞪着一双愤怒的鱼眼看着我的婶娘 。一条咸鱼的愤怒不可轻视,婶娘的泪水就在咸鱼的愤怒里如雨而下。婶娘发现鱼叫喊的声 响具有一逼真的模仿,这样的模仿再次让婶娘受到了伤害,再次让婶娘感到女儿已经长大了 ,她有理由把自己的快乐种在她自己的身上。
婶娘似乎平息了些,但这时候本已睡下的局长的儿子却站到了婶娘的身旁。局长五岁大的 儿女茫然地看着婶娘,尽管他认识这个曾给他带来丰富食物的妇女,但问题是他没有看见自 己的爸爸。你怎么在我家?婶娘在局长儿子的责问声里惊醒,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孩子的问 话。孩子接着便哇的一声哭了,无论婶娘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惊天动地的哭声让婶娘意识 到自己遇上了麻烦。在婶娘有限的知识里,这样的进入完全可以算作私闯民宅,这在法律上 自己已经成了嫌疑犯。婶娘这时候终于醒悟了,自己原来还是斗不过局长,说不定这时候局 长正在去往派出所的路上。婶娘这下变得六神无主,极度恐慌,待回过神来,就急忙又把孩 子强行抱上了床。但孩子的哭声愈来愈烈,婶娘顺手就掀起了被子,彻底地盖在孩子的身上 。
婶娘几乎是夺门而逃。边逃边四处张望。
孩子死了。公安局来人的时候,婶娘喃喃道,我的女儿啊。
堂妹后来还来找过我,但我一直不想理她。尽管我也刚刚在堂妹嘴里知道,她们局里有家 内衣厂,局长的夫人正是内衣厂的厂长,因为是自己生产的内衣,所以对局里的每一位女职 工都免费发放。这是堂妹在局里最大的福利,但我的堂妹却没有告诉我的婶娘。但这事她真 应该早一点告诉我的婶娘啊,说不定,局长还能帮我的婶娘安排一点事情干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