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的精灵

方成泉

萨萨躺在树下看蓝天白云。调皮的白云常常从树隙间探出头来，对萨萨吐着舌头：“萨萨，你又偷懒啦！”萨萨向白云翻翻眼睛，不回答。阳光这么暖和，轻风如此温柔，野花那么美丽，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说。

在那个世界里，萨萨的意思是“寻找的精灵”。那个世界不知道在哪里，也许在地球上的某一个永远不为人知的角落，也许根本不在地球上，而是在宇宙深处的某个地方。萨萨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成为寻找的精灵的。他以前一直在那个世界里游游荡荡，和白云斗嘴，与蝴蝶赛跑。忽然有一天，他就有了一个名字叫萨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从那一天起，他就成了寻找的精灵。在某些时候，他会冒出一个念头，要去寻找什么，于是他就出发了，到一切他所能够到达的地方去寻找那样东西。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何要寻找，找到了又有什么用。他只知道，他是萨萨。萨萨的命运就是寻找。念头是不时冒出来的，有时很久很久都没有念头找到他。于是萨萨就这样躺在大树下，小溪边，或是山洞中，等待着念头的召唤。在等待的时候，他总是什么都不想。

白云打完招呼后，就匆匆地走了，因为忧郁的风远远地朝这边走来。白云可不想听风儿无休无止的倾诉。风慢吞吞地走到了萨萨面前，问：“看到白云了吗？刚才他好像还在这儿。我想和他谈谈宇宙的奥秘。”

萨萨朝白云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走了，你永远也追不上白云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风啊，是你的脚步让白云的命运永远是流浪。”

“可是我是风，风是不能停下脚步的。”

“所以，你永远都在白云的后面。”

一只路过的老蚂蚁听见了全部的对话，他转过身对萨萨说：“寻找的精灵，看来你太久没有活干了，你的思想太多了。为什么不享受悦耳的流水声呢？他人的命运和你无关。”

流水唱着歌儿：“是啊，萨萨，前面那个已经快一百万岁的老石头也让我转告你，命运的问题和我们都无关，包括你自己的命运。”还没有说完，流水就拉着风的手笑着跑远了。

萨萨有点难为情地爬了起来，换了一片草地继续躺着。他一直躺在那儿，偶尔起来散散步，直到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要去寻找一种深蓝色的幽兰。那株兰花的样子就在他的脑海里，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可是在找到它的一瞬间，他会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

几乎是在念头产生的同时，萨萨就跳了起来。他知道他应该立即上路，一秒钟都不能耽搁。他不知道幽兰在哪里，可是他得找，找遍他所能够到达的每一个地方，他从来没有想过，还有哪里是他不能够到达的。

他匆匆跑过横在面前的大山，发现自己站在一块大平原面前。大雁主动地飞低了身子：“萨萨，骑在我身上吧，正好我要到南方去看我的女儿。”萨萨坐上了大雁宽阔的背脊，轻轻搂着她的长脖子，飞越了大平原。大平原的尽头是一片沼泽，大雁把他放下了，告诉他说：“我到了，萨萨，以后见！”萨萨向大雁挥挥手，谢谢她美丽的翅膀，走向了沼泽。他用芦苇编了一只小船，坐着它滑过沼泽。沼泽里各种各样的鱼儿、鸟儿和虫儿都喊着他的名字：“萨萨，这次你要找什么？”“一朵深蓝色的兰花，你们有谁见过吗？”龙虾嚷道：“深蓝色的兰花很多，这儿就有！”萨萨遗憾地摇摇头：“不，它不在这里，我知道。”布谷鸟嘎嘎地笑：“龙虾弟弟，你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沼泽，你什么见识也没有。沼泽里的花是淡蓝色的，淡得像洗了一千遍的天空。你根本不懂什么叫深蓝！”龙虾不服气地嘟囔着：“难道你知道吗？”“当然！”布谷鸟骄傲地说，“沼泽的尽头有一座城市，就叫兰城。所有的兰花在那儿都能找到。我就是从那儿来的！”

布谷鸟在芦苇船前面飞着，带着萨萨向兰城滑去。他们整整走了三天，终于到达了兰城的城墙外。萨萨看到，每一块墙砖上，都刻着千姿百态的兰花，每一朵都不一样。城门上也有一朵金铸的兰花，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他从守城卫士前走过，那些卫士的铠甲都由一片片兰花形状的铁甲串成，他们使的剑就像兰花叶子。卫士头目看见他，惊奇地问：“萨萨！是什么念头让你来到了兰城？”“我来这里寻找一朵深蓝色的兰花。”卫士们兴奋地叫了起来：“你来对地方啦！如果连这儿都不能够找到你想找的兰花，那只能说它根本不存在。”“不，它存在。我从来不寻找不存在的东西。我知道它存在。”卫士头目给了他通行证，那是一朵黑色的兰花，比没有星光的黑夜更黑。并且，他还派了一名卫士为萨萨当向导。

卫士带他去看了兰花广场。广场中间是一株巨大的兰花，足有十层楼那么高，开出的花是淡红色的，镶着美丽的金边。卫士告诉萨萨，自从这朵大兰花开放以后，晚霞就再也没有光顾过兰城，她怕自己被花儿比下去。所以，兰城人就叫它晚霞兰。在晚霞兰的周边，种着各种各样的兰花，据说有十万种之多。一些工人举着大扇子使劲儿地把香气扩散开来，以免将路过的市民熏晕。可是萨萨瞟了一眼就知道，他要找的兰花不在那儿。

卫士并不泄气，他带萨萨去了兰花博物馆。博物馆占据了一整座大山，各种各样的兰花种满了山坡，没有一株是相同的。在山腹的中央，是巨大的陈列馆。一眼望不到边的兰花标本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岩壁。洞中数不清的架子上也搁满了标本。卫士骄傲地对萨萨说：“看吧！所有的兰花都在这儿了。包括早已灭绝的。据说从来没有一个人把它们全部看完，哪怕是这个博物馆的馆长，最伟大的兰花学者也不能！”可是萨萨说：“它不在这儿。我知道。”

一筹莫展的卫士叫来了兰花学者，这是一个面色苍白的老人，他从一出生就在这个大山洞里研究兰花，据说他的兴趣在于“中古时代的兰花”，他对那些活生生的兰花不感兴趣，因为他对香气过敏。听完卫士的叙述，学者皱起了眉头：“皇宫里还有一些花儿是这儿没有的。因为那是皇室的专利，你可以进宫去找找。但我只能联系上皇家花苑的园丁，要得到入宫的许可，你可能得等上一段时间。”说完他就扯过了手边一根像藤一样的兰花嫩茎，茎的中间是空的，直通到皇家园丁的小屋里。学者那里喊了几声，另一个声音传了出来：“尊敬的学者，请问您有什么事？”“萨萨来了，他要找一朵深蓝色的兰花，博物馆里没有。你们那儿有吗？”“我们这儿有好几种深蓝色的，不知道哪种是他要找的？”“那只有萨萨自己知道，请你带他入宫吧。”“那我可作不了主，请等一会儿。”学者转头对萨萨说：“你就在这儿等着好了，园丁一有消息就会来找你的。”说完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再也没有出来。无事可干的卫士向萨萨行了一个礼，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了。

萨萨坐在地上，等了好久好久。等他第二次醒来，发现皇家卫兵正在门口等着他：“您醒了吗？尊贵的皇后陛下请您入宫。请跟我来吧。”

一辆皇家马车在外面等着。白色的马脖子上挂着一串淡绿色的兰花，帘子上、垫子上到处绣着绿色的兰花，用手一摸，就发出好闻的香气。马车里的座位是一朵真正的兰花，和沙发一般大，那么柔软和厚实。花瓣像金丝绒一样滑腻。坐在上面很有弹性。萨萨靠在那根充当扶手的花蕊上，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舒服的椅子。

他还没有坐够呢，就被请下了车。皇家卫士摘下了他襟上的黑色兰花，为他换上了一朵像玻璃那么透明的兰花。起先萨萨以为是用水晶雕成的，可是他马上就发现那花儿的花粉沾在了他的衣服上，就像细碎的小钻石一样。从里面迎出来的皇家侍者领着他往宫里走，萨萨惊奇地发现，自己在一个水晶世界里。皇宫的城是用水砖砌成的，一株株水晶般的兰花从城里面长了出来，在墙头开出透明的花，它们撒落的花粉在墙边铺了一层钻石屑。地也是水晶的，透过它可以看见地板下的鹅卵石、小鱼，以及各种颜色的水兰花。连屋子都是透明的。像树那么高的兰花成排地种在屋子外面，花朵垂下来，散在玻璃屋顶上。侍者告诉萨萨：“皇后最喜欢透明的东西。因为她爱兰花的一切，不仅是花，茎、叶，连根她都喜欢。这种透明的品种是她自己培育的。”

走进了屋子，萨萨才明白，这间透明的屋子有多美。屋子里的兰花与屋子外的兰花好像在同一个屋子里，又好像不在同一个屋子里，那种感觉妙极了。他打量了半天才突然发现，皇后本人正坐在大朵水晶兰沙发上看着他，微微地笑着。萨萨赶紧向皇后行礼，为自己的失态而致歉。可是皇后说：“没关系。欣赏客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一向是我最大的乐趣。”皇后穿着淡绿色的衣服，上面用透明丝线绣着兰花。她看上去很和气，可是又好像很骄傲。她问：“听说你在寻找一朵深蓝色的兰花？唉！深蓝哪里比得上透明呢？”萨萨只是躬了一下身子，什么也没说。皇后有些生气了，因为萨萨只要一朵深蓝的，不要透明的。她懒洋洋地吩咐侍者：“那就带他去花园看看吧。”

萨萨现在到了皇后的花园。这儿确实有好几种深蓝色的兰花，因为王子喜欢深蓝。可是还是没有一朵是他所要寻找的。

兰城为此大大地恐慌了。皇帝亲自下令，让城中的智者带萨萨走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一些以私人种植为乐的兰花痴迷者也向萨萨敞开了他们从不向外人开放的园门。许多家庭拿出了以往秘不示人的祖传兰花标本。各个等级的园丁都捧出了他们正在培育中的深蓝品种。博物馆为此增加了许多收藏，学者们为一些珍稀品种的发现而惊喜若狂。可是萨萨找不到他所要寻找的。他重复着同一句话：“它不在这儿。我知道。”当他低着头走出城门的时候，他的身后跟了一大群人，这些人想和他一起去寻找兰城所没有的兰花。那将会是一个最惊人的发现。

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坚忍的跟随者也从萨萨身后消失了。毕竟，只有萨萨才是寻找的精灵，他永不停歇地继续走在寻找的路上。

有一个晚上，萨萨躺在月亮的弧度里，静静地思考着。他发现，当一天即将结束，太阳落下山峦，天空的颜色会由浅入深，由蓝色转为黑色的那一刹那间，整个天空就呈现出那种致命的深蓝，和他所要寻找的兰花有着同样的色彩。而这种蓝，他从未在另外地方见过。他断定，那朵兰花就生长在白天的尽头。只要沿着天空走，走到白天和黑夜的交界线上，他就能找到那朵花。

他真的试了。可是他只是回到了月亮上。这儿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蓝颜色，一切都是黄色的。萨萨已经找遍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地方，还有哪儿长着兰花？他使劲地想着。

他不知在月亮上躺了多久，因为他想不出还能去哪儿。他连所有发出蓝光的星星都找遍了。他想，也许我该去发出绿光的星星上再找找？然后他就睡着了。睡得那么深沉。在他睡着的时候，月亮慢慢地变圆了。终于，月亮圆得萨萨再也躺不住了，他从月亮上一骨碌掉了下去。月亮探头向下望了望，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地抱怨：“谁让宇宙里这么安静呢？连一粒可以提醒他的灰尘都找不到，这可怪不了我哟。”

萨萨笔直地掉进了海里。他终于醒了，因为一大丛珊瑚使劲儿地摇他：“萨萨，萨萨！快醒醒！你把我压得快断啦！”萨萨抱歉地从珊瑚身上下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到了海底。剑鱼飞快地游了过来，告诉他：“你在月亮上睡得太久了，月亮变圆了，你就滚下来啦。我在海面上一直想叫醒你，可你一点儿都没有听见。”萨萨说：“是啊，你离我太远了。”剑鱼不服气地摆起了尾巴：“我让海燕给你捎话来着，可他也飞不了月亮那么高。你睡得太沉了。”萨萨叹息着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海草友好地直起了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谢谢你，”萨萨说：“我实在太累了。”

螃蟹听到了萨萨的声音，赶紧爬了过来：“你来啦！这次在找什么呢？你可是好久没来了。”萨萨说：“对不起，我上次来，你还是只软壳蟹吧，我的确有太久没来了。”螃蟹笑起来：“那是我上上上次换壳了。”虾也过来了，他总会和螃蟹在一起：“喂，萨萨，听说你在找一朵兰花？”“是的，这就是我这么久没来海底的原因。我想，我得上放绿光的星星上去找找。”忽然，大石头说：“海底也是深蓝的。萨萨，你没有留意过吗？海底也有由蓝变黑的一刹那，你为什么不在这儿试试？”“是啊，”大家一齐说，“虽然从来没有听说过海底长着兰花，但你可以试试呀。”水波也说：“我可以带你去那处最幽深的蓝色里。至于那儿有没有长着兰花，我可从来没有注意过。不过，碰碰运气也好。”

于是萨萨就跟着水波出发了。海底世界那么大，要找到那个最蓝的地方可不容易。最终，萨萨告别了不耐烦的水波，自己上路了。不知道游荡了多少个海底的角落。萨萨终于来到了最幽深的海底峡谷。他觉得，海水全部的蓝都是从那儿映出来的，而天空，不过是海水映蓝的。这儿的每一块石头，都比宇宙里那粒最蓝最蓝的星星更蓝。他走进了峡谷，才走了一小段路，就发现了他要找的兰花，静静地立在海水中，垂着头，仿佛完全不知道萨萨的到来。萨萨吃惊地发现，虽然他早就知道他要找的花是什么模样的，可是当他真的看到了它，他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它。萨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可是他的手触到的只是一层水幕。水幕卫护着这朵深蓝的兰花，不让任何东西触摸到它。萨萨缩回手，他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的心，只好唱起歌来。他用心唱着，什么也不想，唱了好久好久。忽然，他发现他的歌声透了水幕，花儿被歌声轻轻托起，仿佛要浮到他的手边。

萨萨猛地顿住了歌声。他该上路了。这一次，他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寻找的精灵永远在路上。他的任务是寻找，找到了以后他得马上动身回到那个山谷里，躺在大树下，小溪边或山洞里等待下一个念头的闪现，然后继续出发。

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萨萨再一次路过这个峡谷。他发现，在那株兰花面前有一个守护的天使，一动不动地坐着，目不转睛地守护着花儿。萨萨从花朵的上方匆匆而过，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突然掉下了两滴眼泪，落在了花儿上方的水幕上。泪珠里凝结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它们没有办法融入海水中，只是滴溜溜地打转，好像萨萨透明而不见底的眼瞳。萨萨已经走远了，他来不及回头，他要赶路。

守护的精灵没有和萨萨打招呼，他的任务是守护这株兰花，他的视线要永远集中在兰花身上。可是他知道萨萨走过了。那两粒深蓝色的泪珠不可能来自别处。泪珠仿佛十分沉重，它们正在慢慢渗入水幕。守护的天使第一次发现，居然有东西可以透进水幕。他轻轻地伸出手去，把泪珠摘取了下来，放在自己的膝盖前，正对着花儿，让它隔着水幕凝视花儿。他相信，这两粒泪珠会比海水更咸涩，比钻石更沉重，比思想更深沉。让它们落到花瓣上会损失这朵没有表情的美丽的花。

那是萨萨全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