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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满足高贵的听觉

2005-04-29

西湖 2005年4期
关键词:爱乐音乐会诗词

子 爵

厚古薄今的品位显示出个人的精神修养,因为古时的文化流传至今并且受到欢迎,必是时间考验过的经典。中国人素来推崇这一观点,在物欲横流的今日,很多人依然对唐诗宋词以及西方古典音乐青眼有加,通过前者感受天地人神的和谐之美,通过后者满足高贵的听觉。

欣赏诗词是一件可以装进口袋里的事,不管身在何处,火车上、饭桌旁还是被窝里,从怀中掏出那本焐得温热的卷了边儿的小册子,就能很快深入那些或恢宏或缱绻的意境了。还有什么比文字更好的表现方式呢?书页无论泛黄还是漂白,都给读者真切之感,他们的双眼从字里行间摄下美的踪迹。有人认定只有线装书加上繁体字才可以真切,这绝对是怪癖。倘若,通过聆听而不是阅读来欣赏诗词,让整齐划一或者长短参差的诗行借助某个感情充沛的人的声带抑扬顿挫的振动顺次敲击鼓膜,由于朗诵者无法掌握听众理解的节奏,并且把声音转化为文字又增加了理解的时耗,体验到的意境显然会大打折扣。毕竟诗词是自己对自己吟咏的艺术,而音乐带来的享受源于我们谛听时的神往。若非专业人士,翻开一本乐谱,也许那是高洁的《弥赛亚》或者雅致的《勃兰登堡协奏曲》,但是能从一大堆蝌蚪的抽象派舞蹈中真切地感受到什么音乐之美呢?

欣赏音乐,我指的是正正经经地欣赏,并非下班回家后炖肉炒菜时顺便的舒缓情绪,似乎从不是一件像在台灯下展卷诵读王维和欧阳修那般轻松的事。出席音乐会,个人认为它的社会交往价值其实大于艺术欣赏价值。衣冠楚楚地正襟危坐两个小时,努力避免一切咳嗽和喷嚏,实际上还不能随时表露自己的情绪,对于爱好自由的爱乐者们未尝不是缺乏人性的苦役。当然,这传统的礼仪相当必要,否则每个人都可能随音乐手舞足蹈起来,将有损体面──音乐会向来是酒神和被酒神附身的人的禁地,但是音乐本身就可以代表酒神精神,这是多么矛盾的事。亲眼目睹大师风采和绝对的现场真实感的代价就是个人情感的率性流露,怪不得演出结束时的掌声总那么肆无忌惮,仿佛要在刹那间掀翻一切、淹没一切──憋了这么久!

如果音乐会使信奉纯粹的、对穆蒂和阿巴多的优雅身姿以及齐默尔曼和基辛的触键方式着实没有狂热兴趣的爱乐者感到种种不自在,他们会欣然与CD为伴,在家开着音响,出门就戴耳塞子。立体声环绕在房间里,宛如存在一个私人乐团,譬如埃斯特哈查公爵府第海顿先生领导的那个或者干脆就是CD封套上写着的平诺克阁下执棒的英国音乐会乐团。这时我们的爱乐者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歪着头写信,大嚼牛肉干,索性瘫坐在沙发里什么也不做,要么听到动人之处时一跃而起然后像个指挥家或者孩子一般随节奏舞动手臂……高贵的听觉应该这么被满足了,其实那不过是被乐声包装的脆弱的听觉。一旦离开这个房间,刚被溺爱过的耳朵失去了对噪声的免疫力,尤其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况且在家的时候,一些理智的爱乐者就已经从精神贵族特有的错觉中醒悟:想象一个私人乐团的存在毕竟荒谬,因为一台严格遵照磁头传来的指令工作的机器根本不具备人情味,不懂得户外的天气也可以影响演奏者的心情;还有那可恶之极的电流声,永远阴魂不散。另外有人将此归咎于计算机技术对音乐欣赏的介入──CD的制作经过数码处理,钢琴家的误弹竟被电脑纠正,总之就像上帝指挥着一群天使。LIVE版的唱片于是走俏,最新的录制技术对此推波助澜,力图把现场的音效还原得最最逼真。

我却感到怪怪的。首先听到一段掌声,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现现场扑面而来的疯狂热浪,至多只能提醒我这是存在过的音乐会,我应该闭上眼睛设想当时的场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录制掌声有什么别的意义。可是脑海中实在难以浮现众多而纷繁的形象──我得同时想象着指挥家挥洒自如的背影和演奏家们微闭着的眼睛,还有前面的观众攒动的人头,真是累坏了。当我放弃这些无益的幻影,专注于音乐本身时,就有间或的现场噪音以及每部作品结束后画蛇添足的春雨般的掌声突兀地打断陶醉与回味。反正,LIVE版的唱片会让那些仅仅为了音乐而听它们的人们患上强迫症。当然有更多的人还是对购买它们乐此不疲──他们真正想买的不是音乐,而是某次历史性演出的纪念品,就像旅游胜地前的小摊上出售的油光光的明信片,并且怀着偶像崇拜的虔诚心态。

把音乐像诗词那样也装进口袋里,或许是满足高贵的听觉的另一条出路──增加欣赏的频率,使之不再受到地域限制。然而,CD随身听的问世仅仅是现代科技一次徒劳的慰藉。人们在肖邦夜曲的背景中乘坐地铁、出入车站、应付四处的扯皮,怎么也不可能避开耳机以外的尘世之声,就像往咸面汤里撒糖以降低盐度,多么荒唐!在户外阅读诗词同样会受到干扰,但是小得多了。不光因为诗词往往短小凝练,可以从头再读,还由于绝大多数只追求统一的意境而不重视前后诗句的时间关联。也就是说,从任何一行开始读起,甚至从后往前读,未尝不可。比如李贺的《湖中曲》,从第四句倒回第一句就是这样的:"蜀纸封巾报云鬓,晚漏铜壶水淋尽。燕钗玉股照青渠,越王娇郎小字书。横船醉眠白昼闲,渡口梅风歌扇薄。长眉越沙采兰若,桂叶水荭春漠漠。"虽然有一点点怪诞,不妨看作对它的创意诠释吧。这样的事决不可以发生在音乐中。音乐依靠时间存在,否定时间就是否定音乐,而倒转或者在任意的中途插入都是否定时间的行为;从作曲技术上解释,乐章织体的发展遵循一定的单向逻辑,在时间前行的方向上得以完成。所以,欣赏诗词中断了,可以重新切入然后寻回统一的意境,仿佛捡起掉在地上的手套;欣赏音乐中断了,只有面对剩余的残片茫然,凡尔赛的铜镜打碎了再也无法复原,高贵的听觉又一次遭到重创。

写到这里,一定有人抗议我的苛刻了,或许我真的是持怀疑论的完美主义者,喜欢这样吹毛求疵。我探讨的仅是我们高贵的听觉在繁杂的生活中被纯粹满足的可能性。照此看来,人类虽然为了享受的美妙创造过种种手段,但是无一可以百分之百地降服大家挑剔的耳朵,倘若它拒绝麻木地接受。有人恐怕会悲观地想,难道音乐只能作为生活的奴婢?

可是,我知道,从古至今还是有太多的人为音乐的美妙如醉如痴,听时如此,不听时亦然。毋庸置疑,他们是拥有最高贵的听觉的一群人,并且认为自己享有无上的满足。他们不反复出入音乐会,也不善于翻阅大作曲家的手稿,更不会热心地追踪数码唱片、环绕立体声音响和耳机的更新换代,他们偶尔借助这些却不给予关注。音乐不是钉子,被我们一再专门地打进生活的间隙;音乐是来自生活母体中的涓流,注入我们濒临干涸的心湖。每一个真诚的爱乐者,不妨回想一下吧,当你坐在车中眺望窗外的旖旎风光,当你托起腮帮思念远方的恋人,当你掩卷长思的时候,是否会有某段熟悉的旋律,带着和声,从心底袅袅升起?那一刻,音乐不再通过外界传达,而和诗词一样成为自己对自己吟咏的艺术,它早已盛放在记忆的容器里,于无声处洒出一点灵动的浪花,像是年轻的母亲哄孩子睡觉那般温柔,轻濯着高贵的听觉最末梢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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