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门敞开着
2005-04-29周志良
周志良
A女人回身走到窗前,向外张望,目光被整齐的楼房冷冷地挡了回来。再向上看,一条狭长的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白云悠呀悠呀,悠得她心猿意马。她想起了乡下那条清清淡淡的小河,河水流呀流过家家户户敞开着的门前,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心里沉甸甸的滋味难以言说。
A女人和B女人是两个陌生的女人。
这天,在商店里,因为A女人替B女人帮了点忙,两人便搭起了话头,一句过来一句过去地热乎起来,感情迅速地浓到七八成。
“你家住哪块?”A女人问道。
B女人回答了一个住址。
“你家住哪块?”
A女人回答了一个住址。两个女人同时愣住同时发出惊呼:
“你就住在二楼?”A女人瞪直了眼。
“你就住在五楼?”B女人直起了脖。
“哎哟哎哟,同一栋楼,该死该死。”
“哎哟哎哟,同一单元呢,要死要死。”
“老姐姐,我们是三年前搬进去的,那年闹地动,记得不?”
“记得记得,我们也是三年前搬进大楼的哟。老姐姐,结果地没动。”
“唉唉,光阴一晃三年多,人越老越怕出门。”
“是啊是啊,别说你住五楼,我二楼都怕出。”
两个女人边走边说地拉了手。A女人道:“住城里真没意思,住楼好比坐牢。从前在乡下,我一村跑到头,顿顿饭打野食。”B女人接过话头:“住城里是没意思,隔壁隔千里。从前在乡下,满村老少都往我家跑,扁担长板凳宽,连被头窝里的事都嚼,穷日子图个开心,心里不闷。”
“还有,乡下是到处绿茵茵。”
“可城里头一片灰蒙蒙。”
“城里连狗毛都看不到。”
“我乡下养着一只狗,母的,小婊子一到春天就打喜……”B女人大声讲起两个细节,毫无顾忌。A女人哈哈大笑,旁若无人,然后亲昵地用肘拱拱B女人。但很快,两人碰了一下目光,睃巡周围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
“老姐姐,你长得并不好。”A女人话锋一转,体贴地说。
“老姐姐,你长得也不好啊。”B女人接着怜惜起A女人。
“一大半是闷坏的。你我是劳作的命,一动就没病。”
“心情好,喝凉水也长膘,关在笼子里,吃‘太阳神也没用。”
两人的手臂挽得更紧时,到家了。先是二楼,B女人的家。在一大串二十多把钥匙的相互打闹声中,门开了。B女人换好拖鞋跨进了屋,回头说老姐姐进来坐坐进来坐坐啊。A女人伸头朝里张了张客厅。客厅很堂皇、很干净、很气派。她本想跨进去的腿又知趣地缩了回来,同时回答道不了不了,改天一定来玩。当她走到三楼时,传来B女人家防盗门重重的关合声:“咣!”这一声,在A女人心里炸起一层悲凉,顷刻间使她觉得与B女人的距离拉开到无限。A女人开始摸钥匙,她出门时钥匙只有两把,一把木门的,一把防盗门的。她用红头绳将两把钥匙穿起来,系牢;其余的一大串她搁在一个外人难以发现的地方。A女人好容易登到五楼,重重舒了口气,说哎哟哟,死人的路总算到头了。她边怨艾边开开门,走进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把门关上。今天,她特别害怕听到刚才的那种关门声,她晓得B女人的动作没有任何二心,整个大楼的人都是这样咣咣咣关门的。但她还是怕听那种声音,一天比一天怕,所以她让门敞开着,像在乡下时一样把门大敞着,这样多痛快。她朝敞开的门坐下。屋里静得很,静得让人心空。她真盼望有一个人进来说说话,哪怕是一只狗一只猫进来摇摇尾巴叫几声也是好的,但是没有,连一只嗡嗡的苍蝇都没有,她只能孤独地坐着,坐着,目光在屋里寻寻觅觅。一架猩红色电话机走进了她的眼帘,这机器自安装以来她从未玩耍过。因为她不需要打电话,还因为根本也没人向她打电话。电话机是儿子用的。儿子指挥着许多人许多机器,很忙,忙得回家连同娘说说话的工夫都没有。这使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同时又涌上一层淡淡的伤感。比如说儿子整天谈工厂的机器,却很少谈谈关于她。她觉得城里人与乡下人就是不一样,乡下人关心‘人,爹呀娘听儿呀女呀舅呀甥呀七邻八居拉扯起来没个完;城里人呢,关心‘东西”,彩电呀冰箱呀地毯呀,拼了命发了疯地去搞;再比如儿子打电话很勤,常打到很远很远远得使人怀疑“真有这地方么”的地方去,却懒得与近在眼前的娘说上半句话。她知道电话这东西很神通,它能把相隔千里万里的人拉近,就像刚才自己与B女人一样地大声说话、窃窃私语。这时,她想起了在广州的孙子。找孙子说说话!想着,她走过去拾起话筒,灌进耳朵的是一种单调的长音,她对着话筒开始与孙子讲话,讲了好多好多的话,但孙子那头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失望了,懒懒恼恼地放下了话筒。谁叫她仇视这台电话机的呢,因为儿子亲近电话比亲近老娘更甚,所以她赌气不理电话。现在好了,连电话都不会打,她有点恼火,恨恨不已。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她决计回乡下走一遭,并邀约上B女人一起走出这座像棺材一样长相的令人气闷的楼房,到乡下透透空气去!她甚至开始想象下了乡后,那些熟人会怎样地羡慕她。单单路过那张庄、苇塘、杨树沟就得花三四个时辰。昔日的老姐姐们会依依地拉住她不放,叨叨个没完没了。尤其是菊香老太一定会说:“你靠上了一个好儿子,住的是高楼,穿的是毛货,吃的是大鱼大肉,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哦。”菊香老太总抱怨三个儿子没一个能出息,三房媳妇没一个有心肝:“一个娘养三个儿子养得像米粉团子,三个儿子养一个娘养得像个猴子。”这样想着,她走到门口,用很轻很轻的动作关上门,关得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她果然做到了,只是在那锁舌弹出时,她的心仍然与它同时“格登”了一下。
A女人回身走到窗前,向外张望,目光被整齐的楼房冷冷地挡了回来。再向上看,一条狭长的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白云悠呀悠呀,悠得她心猿意马。她想起了乡下那条清清淡淡的小河,河水流呀流过家家户户敞开着的门前,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心里沉甸甸的滋味难以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