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瘾
2005-04-29钟怡雯
钟怡雯
外出时我习惯带个宝特瓶。矿泉水或饮料的空瓶子,扁平的或圆柱体,重新注入各式自制饮料,作为开水的替代品。瓶身标的是葡萄汁,但我喝下的可能是红枣茶。酸梅汁的瓶肚里,装的是薏仁汤或人参茶。自从开始喝蒸馏水,我就养成带饮料或蒸馏水出门的习惯,六年来,除了鲜奶,绝少再喝包装饮料。
这得感谢我们家的“遗传”。父母亲、五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只要出门,一定随身带着水瓶。中学时英文老师赐我绰号水桶。上学时带的一大瓶开水饮尽,中午我便到办公室倒水。那时没有饮水机,学生自备的水喝完,只好买饮料。促狭的英文老师看到我就笑眯眯的,每次都用大嗓门说,水桶又来了。她一嚷,坐在附近的老师全都抬起头来。我立刻回诸位老师一个欣然接受的微笑,反正不会有什么损失,不过一个绰号,能因此换取倒水的特权,总比挨渴好。这样我便成了有特权的学生,可径自出入办公室倒水。
除了自小养成的习惯外,还得归功我的敏感肠胃。那时住山上,肠胃常原因不明地阵痛。诡异的不明原因。除了固定在农历七月十四或十五发作,那种痛得要急诊才心安的怪毛病之外,还有超音波和电脑断层扫瞄检查不出的大痛小痛。后来买了蒸馏器,开始喝比汽油还贵的纯水,娇贵的肠胃竟然变乖,也不太闹情绪。蒸馏器里留下跟岩石一样的灰白结晶体,层层叠叠,简直是桂林山水,好一副怪石乱岩图。以前把这些岩石吃进身体,难怪肠胃要抗议。
肠胃不痛,我好像打了一场胜仗,决定遵守家族的优良传统,于是成了自备开水的乖小孩。有一天早下课,经过师大路上那家中药店,顺便进去和老板娘胡扯。大学住宿舍时,有一阵莫名落发,中医师给我开了药,老板娘每天帮我煎好装瓶带走。店里有只瞎眼的老母猫,因为看不见,出外时常撞到电线杆。打从大三就认识它,那时它半瞎,毛色丰润有光泽,时常蹲在中药店前,我猜它大概当自己是一只看门的狗。老猫听到挂着铃铛的门被推响了,就会走出来蹲在门口。
头发后来又莫名地不掉了,我却成了中药店的常客。老板娘帮客人抓药,我就厚颜而问,成了半吊子学徒。那次也许是春天到了,也可能凭空掉下一个小时的空闲,因此心情特好,聊着聊着,就顺手买了大包的红枣枸杞和桂圆。我有囤积食物的坏习惯,总是喜欢大采购,逞一时挥霍的畅快。大包小包的食物拎在手上,还没开始吃就已有饱足感,是一种不愁吃的平凡和满足。回家后痛快已过,还原的现实永远令人懊恼,那些多余的食物变得跟垃圾一样,胃塞不下就要占据狭小的厨房。
这回面对三大包药材,我苦着脸站在冰箱前,重演上映了无数次的戏码。咦!忽然灵机一动,我边烧水边吹口哨,何不干脆煮成药茶?原来肠胃不痛了,连头脑都会变聪明。我为自己的好点子得意许久。是呀!为什么老喝开水?变点甜茶喝多好。这三种食材都香甜,混合起来绝对好喝。这样对得起良心,也解决了处置食物的难题。而且,这几味中药不是什么特效药,总是没病也可以理气补血,至少会有那么一点养颜美容的功效吧!
那年念“博一”,我的中药经验,正式从病理治疗过渡到药食同源。说来话长,要从至今仍苦苦纠缠的风湿说起。
或许该怪那个天堂和地狱的混合社区美之城吧!那里虽被朋友挖苦为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却觉得与世隔绝的山居,还有些乡野的生活方式,其实最适合我这种野性未泯的半进化人类。只是,它实在太潮湿。书在桌上过一夜,第二天便像海浪波涛起伏。靠外的墙壁,剥落得比楼下的那条癞痢狗还难看,而我的身体,则接收了风湿这分难得的礼物。一直以为,风湿是中老年人才有的专利,它原是长辈和邻居最常讨论的话题,我对它其实很熟悉。不知道为什么,它竟然选中了才二十五岁的我。
总而言之,我就是风湿了。有一天早晨起来,突然发现全身的关节不听使唤,举个手要非常用力,即使想跟老天爷作个投降的姿势都很缓慢。就像老掉的门把,只要一动,关节就会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声,连穿衣服都困难。
叹口气,只好惶恐地承认,啊,我风湿了。带着宿命却不认命的姿态。难缠的头痛分明还未打发,怎么又来了一个需要长期抗战的讨厌鬼?
拖着一副僵硬的锈骨头过了将近两个星期,忍无可忍,决定看医生。直觉上,这种病好像该归中医管辖。我实在不想再吃止痛药,市面上各式各样可以少痛一点的药丸我都吃过,包括头痛得受不了时,吞下老师服用的痛风药,那是当药剂师的师母给老师开的,“据说没什么副作用”。
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痛极时人早就丧失理智和判断力,只要能止痛,即便毒药我也吞下去。不过,那颗瑞士制造的橘色小药丸竟意外有神效。也因此,除非痛得要在地上打滚,我绝不敢轻易服用。凡具神效的药都令人害怕,那里面仿佛躲着一个看不透的巨大阴谋,有一双阴鸷的眼在暗处耐心等着。十年二十年后明算账,那种先甜的后世报苦果才显现。
不痛的时候,我这样冷静的分析。痛极了,仍然毫不犹豫吞下橘色小药丸。
于是我看了中医。号称医学神童的郭医师两手把脉,所谓的望、切、闻、问本是我很熟悉的看诊步骤,当然少不了像蛇那样吐舌头。中医从舌苔就能了解一个人的身体状况和生活习性,吐个舌头就什么隐私都没有。那感觉形同扒开肚皮让人欣赏五脏六腑,或是对着陌生人倾吐衷曲。神童医生就老警告我要早睡。睡眠不足,瘦者更瘦,而肥者愈肥。睡不好火气特大,我没好气地说,不是我不想睡,是睡——不——着。
不清楚开了什么药方,只知道中药药效慢。一连吃了半年以上的药粉,吃得我浑身上下连呼吸都是药味。为了少痛,只好当个乖病人。清早起来要灸穴道——点燃艾草条,分别在脚踝以上,小腿内侧三寸处各灸十分钟。二十分钟下来,像被炭烤过,全身一股烟熏味。我总是边灸边胡思乱想,此刻烟雾缭绕的样子颇有深山练功的错觉。我至今不爱吃炭烧食物,那股味道令人委屈欲泪。那段日子最讨厌吃饭,因为饭和药是一体之两面,吃饭就表示得吃药了。每天都在数药包,一天四份,好不容易药快吃完,又是该跟胖乎乎的神童倾吐病情,重新把脉领药的时候。
而风湿时好时坏。绵长的春雨季,全身的关节宛如生了锈。连神童医生也治不好我的病,令春天益显黯淡。那些药散更难吃了,胸口老闷着一股气。可是脉一把舌头一伸,什么都别想隐瞒,心情不好连带影响气血循环,称为肝气郁结。医生开了一味药叫“逍遥散”,似乎吃了就可以当庄子,用不着那么辛苦思索何谓齐物坐忘。
这个名字令人想起魏晋南北朝士人最爱的“寒食散”,同是很有仙气的药。从别名“五石散”可以想见,“寒食散”是多种矿石炼制的药。此药性热且毒,服用后得冷浴冷食。魏晋士人大多宽袍,看来飘飘然颇为仙风道骨,其实是药发时烦热难耐,要通风散热。甚而有人到了寒冬还裸泳食冰,昼夜不寐。严重时会产生幻觉,北魏道武帝就因为服用此药时而神智错乱,疑神疑鬼,老以为有人要刺杀他。
话说回来,此药既有毒性,为何蔚为时代风潮?那得怪罪玄学的代表人物何晏极力提倡,他认为寒食散不只治病,而且会令人神明开朗。他既是尚书,加以翩翩风度,深为士人仰慕,因此寒食散大为流行,变成一种极为时髦的东西。有人无力购买,也要装作药发时的模样。寒石散就类似鸦片、大麻,或是如今正发烧的摇头丸吧!根据医学报告,这时髦玩意跟大麻同时吸食,会严重影响记忆力。
那我服用的逍遥散呢?医生说这是好东西,吃了很舒坦,而且绝无副作用。那药的味道可是一点也不逍遥,反而比较接近毒药,令舌头退缩,五官乱成一团,只得个虚有其表的好名声。冲着这个好名字,我把药粉一口灌下,就当给庄子一点面子吧!
其实我的生活既似隐居,又在服用这种引人遐想的药、灸穴道时把家里熏得迷迷蒙蒙,就常想起炼丹。找本葛洪的《抱朴子》仔细研究,说不定还真能炼出什么不老仙丹。更何况我特别喜欢风流倜傥的魏晋南北朝,那是一个颓废,却也散发着奇异美感的时代,炼丹,服药,狐仙气弥漫。整个时代都患了对时间的集体忧郁,试图以矿石把血肉之躯练成与天同寿。这种服丹而长生的理论固然荒唐,可是,不老与长生,是多么地难以抗拒啊!
不说魏晋,即便到了唐代,也有六个皇帝因服丹药而慢性中毒丧生。钱和权,皇帝都不缺,只有青春,无价且无法取代的青春,才珍贵得令人垂涎,又短暂得令人心碎。于是,有权势的皇帝找来通晓炼丹的术士,挥霍大钱买得昂贵的矿石,只为向时间争取一些不老或慢老的秘方。皇帝要啥有啥,能用金钱换得的物质,包括女人,一点也不稀罕。只有青春,是历代皇帝最害怕的共同敌人,哪怕一代霸主秦始皇或是一代枭雄曹操,总要留下一则传说或一首诗,证明与时间讨价还价的事迹。
我那时还不到跟时间讨价还价的年龄,却日日为少痛一些煞费苦心。阅读报章杂志时,尽记一些草药和穴道按摩的止痛法。舅舅曾给我一本耳穴治疗的小书,我倒是仔细研究过。小小一片耳朵集满了身体各处的穴道,胃痛、头痛、恶心呕吐或晕眩都可以找到相对应的穴点,哪个器官出毛病,穴点就会痛。脚底也跟耳朵一样满布反射点。身体有毛病,作起脚底治疗来,一个字:痛。程度不一的痛,越来越强悍的痛,忍无可忍,且源源不绝地,从脚底导遍全身,每次作经络按摩,我都恨不得先把脚板拆下。
按摩的欧巴桑知道我怕痛,力道不敢太大,却足以让我咬牙切齿。为了面子,我忍着。受不了便闷哼,其实我痛得真想把屋顶喊破。第一次的丢脸教训告诉我,再怎么受不了,都不可放声大叫乃至涕泪皆下。那次,欧巴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我赶快生小孩,她说经历过生产的大痛,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痛这码事了。每次按完,人是瘫软的,身体变轻,灵魂不知道躲到哪里休息去了,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感觉,世界也变得轻盈美妙起来。
久病成良医。其实我也会简单的手穴按摩,只是它不如脚底治疗有效。常常和中医中药店打交道,我偷师学了不少奇门绝招,特别是治理头痛、胃痛和生理痛的急救章。两个手掌和脚掌一样满布穴道。头痛按手,掌心中指第一关节的心穴,和手腕中心点大陵穴;以及除了拇指以外,手背的四个手指中间关节的穴点,按顺序分别可减缓额前、头顶、偏头和后脑不同的痛点。我当蒙古大夫,跟一个也常头痛的朋友这样说,她按指示做了,结论跟我一样:小有用,能够不吃药而少痛些,还是好事。
我总是以身试法,遍尝秘方。
那年带着风湿回家,婆婆不知哪来的偏方,用老姜、红葱头、香茅根、槟榔叶熬了一大锅的冲澡水,即使在客厅,都被那刺激的味道呛得流泪。在热气氤氲中闻着强烈的香料气味淋浴,有一种时空错置的神秘氛围。可能源于煮咖喱用的香茅特有的香辛味,也可能是烟雾制造的美感,令人有些精神出窍,恍惚中总听到袅袅的乐音,以为置身古阿拉伯的宫廷澡堂,净身后即将成为献身阿拉的牺牲。我被熏得泪眼婆娑,望着水池上飘浮着久煮的植物,一下又从宫廷的幻象中跌出来。那些形状暧昧之物,不就是巫婆做法时的蟾蜍蝙蝠?
这个澡洗得我满身大汗。婆婆说这就对了,把体内的湿气发散出来,再去闷个汗就好。这是小月风,没什么大碍。我裹着毛巾捧着杯热水在密室中慢慢啜,汗水流了又收干。第二天醒来,手脚奇异地灵活。叹了一口气,离开马来西亚这么久,我的身体还是隶属于热带,同是药草,中医的药方竟比不上热带的秘方。冲了三四次,风湿不药而愈。我暗自高兴,没想到回到潮湿的山上没多久,关节又开始生锈。只是没有先前那么严重,仅仅起床时手臂作痛,我却已感激不尽。
从此这种药草浴成为返家的固定仪式。我的神奇婆婆和我一样有药瘾,我们每次回家她都有“新招”——新的偏方、保健饮料、美容养颜的汤品。连同我母亲研发的厉害“招数”,以致每次从马来西亚回来,行旅箱老是塞满各式成药和保健饮品。譬如中国的成药霍香正气片,专治肠胃毛病,我每次带三盒三十六小瓶。西药水溶性普拿疼,对初期感冒颇为有效。饮料保健类计有清目解热的夏桑菊(成分大约是夏枯草、桑叶和菊花)、预防感冒发热消渴解腻的何人可茶(计有薄荷干姜之类草本植物近十种),做成茶包,热水冲泡时可加梅子一颗或陈皮一片,味道接近洛神花茶。
据说何人可茶可以减肥,前年我送了一大包给老嚷嚷要减肥的朋友。他记成可人茶。很快地“可人茶”喝完,他叮嘱我下次回家一定得多带一些。我告诉他,如果因此减肥成功,那我会写信给老板,将它正名为可人茶,并请他当产品代言人。
上个寒假带两个行李箱回去,回来时,其中一个塞满食物和药。除了前面所提的药品和饮料,还有一百颗白凤丸(调经理带)、一百颗宁神丸(安眠提神)。我老觉得一百颗白凤丸服毕,会生出半打小孩,因此慷慨地把三分之一送给我的同事。宁神丸倒是乖乖收着,我猜想那些黑色小丸子的成分一定离不开红枣、黄耆、枸杞、桂圆、酸枣仁、百合、人参之类,我家冰箱其实有不少存货。
有了成药,我还是习惯偶尔煮个当归红枣茶,或者冬瓜红枣汤。睡眠不足火气上升时,泡杯凉补的东洋参。温补的西洋参大多和红枣枸杞一起煮。至于性热的高丽参,我怕喝了睡不着,从不碰。当归补血,人参补气,中医说气血循环通畅,人就没病没痛,我便耐着性子养血理气。
这次回去婆婆又传我绝招:绿豆海带芽蜜枣汤。据说一个癌症病患因此秘方而存活至今。我只当是听说。这汤的组合实在不伦不类,口味也怪异。奇怪的是隔天醒来觉得通体舒泰。我知道绿豆清凉解毒,蜜枣滋润。那么,海带芽呢?横竖是美容养颜,只要不难喝,就当回春秘方吧!
学生看我每天拎着饮料上学,纷纷打听瓶中乾坤。我宣称是回春秘药。她们表示回春就不必了,青春多得用不完,倘若可以瘦身兼丰胸,倒是愿意试试。我介绍小薏仁冬瓜红枣汤。薏仁利水,冬瓜消肿,可以排除体内多余水分,加上红枣,还是那句老话,美容养颜。至于丰胸,根本和瘦身自相矛盾,天底下哪来这等有灵气的食材,瘦身兼丰胸?
我有一本剪贴册,专门收集各类秘方偏方药方,包括发黄的报纸、旧杂志、医学神童开的补药、婆婆寄来的药方、中坜陈君隆医师的药单、大陆朋友传授的秘笈,最老的竟可以回溯到大学时代,唉!一转眼,竟也是八九年前的事了。
如今我的书架上愈来愈多保健茶饮、耳穴疗法、脚底治疗、美容汤方之类的奇门武功,包括一本珍贵的《黑糖传奇》。那是某个有阳光的寒冬下午,我在巷子闲逛时,闯进一家有机食品店,硬跟店长拗来的。我决定请经络按摩的欧巴桑帮我买一尊人体穴道分布塑像,就是中医摆在玻璃橱窗内展示、从头到脚都注明穴点的那种。我觊觎她店里那尊好久了。有朝一日,也许,我可以在中语系开一门“草本回春学”,或是“神秘疗法”。
(选自《2001年散文选》 / 台湾九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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