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球(短篇小说)
2005-04-29张小凤
张小凤
清晨,湿冷的空气由窗隙涌进来。
淑娴张开眼,身旁的人睡得正熟。
视线仍是一片模糊,但家里从未改变的组合对她而言太熟悉了。披了件衣服、趿着木拖鞋她可以在室内随心所欲地走,漫不经心地走,不会碰到五斗橱、撞上矮茶几,或是让藤椅牵挂衣角。走进厨房,淑娴先拎起那壶水,就看见炉里的煤球。
炉口整夜紧闭,煤球泛着昏迷的紫光,沉重迷离的暖意由孔底渐次上升。
淑娴把窗打开。木条钉成的窗,一排固定在前头不能动,推动另一排,木条就会躲到前一排的背后,把天光分割成等距的空间。晨曦迎风吹来,房里骤然明亮。
再抽开炉门,煤球骚动了,浅浅的烟雾冉冉吐纳,像是喘了口大气,就鼓红着面庞,聒噪不休。日东升,仿佛一霎间万物都重燃起生命。
把壶里的水对进脸盆,再取架上的毛巾。
“他该是起来了吧!”淑娴心想,又伸手试了试水温。
老王听到门呀一声推开时就醒了。
上了年纪的人,的确不经意地随处就能迷蒙睡了,但同样地,丝毫轻微的声响也足以令他惊醒。老王也是这样既迟钝又敏感。
他喉里有口痰,想咳出来,偏就懒得动弹,被窝里挺暖和,缩着脖子,蜷起脚,觉得很舒泰。
隐约听到厨房里的脚步声,他可以马上联想到淑娴轻盈的身子,和明爽清晰的五官。
记得以前淑娴结两条小辫子,虽然该是跑来跑去跟眷村里孩子玩闹的年龄,但是生病的母亲把小人调教得早熟。就看她在井边洗衣,把袖子打开来搓,再翻出领口来,小小一双手在石板上揉来揉去,全神贯注理所当然的模样,让别人觉得怜爱,却也不知该上前讲些什么才恰当。
她也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去捡煤渣,挽只空篮子,兴致勃勃地经过他的水果摊。别的穷孩子眼盯着香蕉,头都扭不回去,她却不声不响,快步走过,两只小木屐不一样,登登登地跑在人前。
反而是在老王拿着水果送到她们母女那儿去的时候,总腼腆得不晓得该如何措词。老妇人起不了身,就叫淑娴送到门口。
老王这才结巴地开口:“很近嘛,就在隔壁。大家都逃难在外,相互照应,你别客气。”
淑娴经常一言不发地走在他后头,等到适当的时候,会轻轻地说:“谢谢!王叔叔。”然后阖上门扇。
门开了,淑娴捧着脸盆进来。
老王把那口痰咳出来。淑娴把脸盆搁在小几上,顺势摆好肥皂、牙刷。
然后低下身,把痰盂盖好,端在手上,返身再走出去。
淑娴从茅房回来先洗个手,剩饭加水煮的粥已经在炉上滚沸了,她赶忙把锅拿下来,就怕稀饭滚出来扑到煤球上又费事了。
淑娴把筷子搁在碗边。老王已经理好推车,扣了外套,走进厨房。
“一起吃吧!”老王望着淑娴别过身的背影。
“噢。”淑娴没有回头,“你先吧!要赶早市。”
老王没多讲,就着碗橱顶上摊着的小盘吃将起来。
淑娴靠在水槽边,拿着石头往薰黑的水壶上刮。
“吱——喳——”声音划破两人之间的寂静。
“淑娴。”老王放下筷子。
“什么事?”她回身,一脸惶惑。
“你上次提做洋裁的事我想很好。”老王再搁下碗。
“对啊!可是缝纫机实在太贵了,我们买不起啊!”淑娴放下石头,却没有走到老王身边的意思。
“我手上有些袁大头,不多,还可以拿去换台币。”老王停了一下:“我想,我想,把你和你妈以前住的那间房屋租出去,每个月增加点收入,也许很快就买得起啦。”
“那你批发来的水果和推车要放在哪儿?”淑娴的声音大了些。
“理理再说吧!”老王见她没反对就接着说:“你今天把房间收拾收拾,我请六十巷大婶的儿子写个红条。”他没揩嘴,有颗饭粒还粘在唇边。
“噢。”淑娴的调子很和缓,本想提醒他嘴角的饭粒,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口。
没隔两天有人来看房子,淑娴懒得搭腔,因为她讨厌人挑剔这,嫌弃那。虽是幢简单的房屋,到底也留下她和母亲多年的记忆。
母亲带她逃出来的时候是坐船。
淑娴朦胧中还记得在苏北家乡,月满时分螃蟹都从海岸爬上来,爬哟爬哟爬到街坊里,她和小朋友一块去捉,真可以装上满筐。
妈就说:“快把它们放了,乖!它们会想家,然后就死掉了,多可怜!”
淑娴爱问:“妈!螃蟹的家在哪里呢?”
母亲回答:“螃蟹的家在海里,放它们回去,下次妈带你坐船去找爸爸,就会经过螃蟹的家乡。”
父亲像是知识青年投笔从戎,在上海给他们弄了张票,匆匆送他们上船,口口声声:“我随部队马上来!马上来!”
船载她们离开故乡,驶向一处未知的命运。而父亲,从此她们再也没有他的音讯。
母亲的坟就在六张犁山上。清明的时候去过。
四月初,晴过了就雨。那天,还是有些微雨,淑娴突然发现阶前沟边的杂草出其不意抽长了一大截。淑娴跪在地上一根根地拔起草来,直到手酸了,恍惚像有个影子从身旁闪过,影子把草丛印深了,忽的又恢复了青绿。淑娴抬头,眼前昏暗,大概蹲久了头晕,也就顺势起身,心想要除就除个彻底,到房里拿了镰刀,便往后山上去。
山上的杂草满山遍野的恣意漫长,绿油油的一片。坟前的石碑还是当年老王背上去的,八年来,漆色斑剥了,石刻却还端正。
当时老王扛下了一切。她才十四岁,葬了母亲,老王就收留了她。
十九岁那年大婶来说亲:“你这丫头出落成姑娘了,王叔叔不好整天带你在身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别人会讲闲话。我看,你就嫁给你王叔叔吧!两个人就近互相照顾,好歹也是一个家。”
淑娴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意思,自个心中本也没个打算,环顾大家都凄凄惨惨跟着苦日子搏斗,就不知是乱世还是命运,便嫁给了王叔叔。事后淑娴才想:大概这样妈才会安心。
一不当心,草梗划破了掌心,血急急地喷涌而出,赭红稠密成长圆的形状,四下流窜染红了掌心零乱的纹路,然后顺着指缝淌下去。
淑娴先是抽疼,望着苍白与鲜红交相晃荡,愕然间脑里一片空白,只感觉到一股强光活生生地,无法逃避地鞭笞着心头,强要她看见、嗅到;惊悸而且痛楚。
不知多久,血逐渐缓和下来,掌中低洼的地方尚有流动,凸起的那边凝结成块。
淘米的时候,手心碰到水,剌痛隐隐又复生了。淑娴用拳头量好了水,搁到炉上去。
淑娴吃饭老爱低着头,老王想告诉她房子租出去啦,番石榴上市啦,今天多卖了二十三块,就不知她对哪件有兴趣,讲出来两个人都可以笑几声,所以他还是依惯例扭开放在五斗橱上的收音机,一餐饭,就尽听别人歌吟或谈论,而他们就对坐着,感觉却遥远,远得像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生活要是太规律了,就会变成习惯,而习惯就自然地支配着生活。像老王,习惯吃过饭之后,抱着他的金鸡饼干空桶,一面计算他的旧有,一面把当天十元、五元和一元的纸钞折进去,再扎好。五毛、两毛的铜板放进小洋铁罐里,再统统藏到床下的暗角。
然后检查拴在屋外的推车,用帆布罩上。到橱边察看竹篓里的存货,把过熟的香蕉挑出来,用刀细细地削掉透明晕黄的地方,拈—张草纸,搁在柜橱上,那是省给淑娴吃的。
收音机在唱平剧,老王坐在藤椅上摇头晃脑,全身舒展着,沉醉的模样倒使人羡慕起他简单、满足的人生观。
走近跟前,透过顶上三十烛光的灯泡,淑娴看清了原来老王已经呼呼入睡了。
她把手上的洗脚盆放近他脚边。
他的睡裤松松垮垮掩住七分腿;他的肚子不算顶大,可是坐下来就多了一圈,浮着的,就让人觉得多余得厉害,长袖卫生衣破了几个洞,可以看见灰色的皮肤上长着斑痕;老王不抽烟,双手也发黄,大概常露在外面推车、摆摊子的关系吧!
淑娴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
老王啧啧嘴,晃过脸,幽然张开眼皮,翻翻眼珠子,想换个姿势睡过去,却恍惚间瞥到人影立在他的跟前。
“淑娴!”老王茫然地呼出声。
“快抹干净再睡。”淑娴转过脸去。
“噢!好。”他答应着,晃摆脚丫去够地面上踢落的木屐。
淑娴把肥皂递给他,反身走到厨房去。她在那里用清水抹面、揉脚,从半掩的窗框间,不经意地望见隔邻的旧屋,居然亮着灯。
这夜老王睡觉没有打鼾,淑娴觉得寂静之中总缺少些什么。
她起了个大早,把炉子从厨房抬出去,用枯枝及干叶扎成圈圈先放进炉肚里,再搬一个新煤球过来,燃起火柴,就在炉门底点上报纸。
用竹扇使力摇几下,烟火就大口大口地张扬开来。
然后是噼噼啪啪的声响,成串火星争先恐后地挣脱出来。
煤球终于点燃了,热情的火舌放肆着舔吮挑逗它,最后煤球赤身炽烈,熊熊火焰,滚滚升起。
她回过头去拿火钳子。
返身出来,看见有人站在火边。
那人套件夹克,手插在卡其布裤袋里,浓密的头发像未梳理,随着风的脚步忽儿东忽儿西,翻呀翻的却看不到底。
淑娴迟疑一下,心想:“这是我的煤球,害怕什么?”
她走到炉边,头也没抬,就张开钳子,伸了进去。
“我来帮忙好吗?”那人先开腔,声音很细致。
她抬起眼,望见他些微害羞的神态,虽有几分傻气,却是动人的。淑娴无法说出对他的感觉,只直觉地说:“我自己会。”但是钳子却停在半空中。
“我是租你家房子的人。”他像是想自我介绍一番,又耽心辞不达意做了个注脚:“我是新来的房客。”
“噢!”淑娴应着,像是这个人理当存在,而无视于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想跟你要杯水喝,因为我忘了储水。”他再说,这会儿讲出心底的话,反而极其坦然,像是淑娴就该欠他一样。
“嗯。好。”淑娴这才正视他。
他抓抓头,面上有宽慰的笑容和不自禁的欢喜,淑娴觉得这人表情真多,叫人忙于应付。
他伸手去拿淑娴的钳子,自然地说:“来,我来帮你。”
淑娴赶忙放手,她没有遇见过这样坚持的人,也就顺其自然地让他忙了。
他张开火钳,把它一寸一寸地插进孔里,下面的焰火尽兴地吞吐,起起伏伏像急促不规则的呼吸,煤球已整个浸在灼热的温度中,粒粒相连的碳屑都饱满着,每个隙缝里都在燃烧,青蓝的胴体吐露涨红的心蕊,它充塞着焦烫的激情,令人不敢正视。
男人把它提起,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地把它安置好,才放回火钳。
“不轻噢!平日都是你拿?”他回头问。天没大亮,火焰印在他的腰际。
“噢!”淑娴像是吃了一惊,好像忘记这人是活生生的,还能对她讲话呢!
“我昨天还看到你在除草,你每天做好多事嘛!”他对她很感兴趣地观察着。
“噢!”她拘束了,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可以喝水吗?”他指指小几上的水瓶。
“噢!”她猛想起他是来要口水的。赶忙上前,把水倒进铝杯里。
她交给他,不说什么。他接下水,一口饮尽。
“谢谢!”点点头,他把杯子还给她。
那个自称房客的人也没有道声再见,就退出房去,匆匆走开,留下淑娴拿只空杯站在那儿。
屋里老王早已醒来,听到淑娴细碎的足声,和一双陌生人的脚步。
早市生意忙,大婶探过头来问香蕉多少钱一斤,老王就手割下六根放进她篮里。
大婶连说不好意思,可也是眉开眼笑:“淑娴好吗?什么时候到我家坐坐呢?昨个我带老三、老四去萤桥听歌,很不错呢!下次请你们一道,老是拿水果不要钱真是不好意思哇!”
那天晚上老王带了淑娴去河边听歌,一人一杯清茶,还有花生什么的,老王看淑娴开心,就近又买了瓶太白酒,边看边喝真是畅快。
一路到家淑娴兴致勃勃,面孔在风里也红朴扑的,老王满腔陶醉,趁着酒意证明自己也是能使女人快乐的男人。
淑娴反应热络,倒让老王心虚了。妻子绷紧而充满弹性的身躯,老王有点不敢触摸。刚结婚老王就有罪恶感,到底淑娴是自己眼见着拉拔长大的,被凑合在一起,心里老有点那个;好在战乱嘛!大家都有了“国难妻”,别人都说两个人比一个好生活,也就这么凑合过来了。
老王战时受过伤,年纪又大,夫妻生活总是似有若无,幸亏那时离乱年头,每个人苦哈哈过日子,两肩扛张嘴,肚子填饱了才有得抱怨,老王猜想淑娴以前理家、读书不要她妈担心,现在做老婆也免他费神呐!生活该是这样苦乐交集,天大的事情本以为熬不下去了,但到头来还是顶了过去。
台湾的天气就这么怪,冬天里下几阵雨,就忽地热了起来,大家穿着卡其短裤,趿着高木屐,到刨冰店买盘黑漆妈乌的仙草,吃个开心,早把上星期还在流鼻涕那档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淑娴也是这样,时而跟着话匣子哼个小曲,时而翻过屋外到空地上栽花。二十出头的姑娘,以前王叔叔王叔叔地叫,结了婚见到老王就是“你”,在人面前提起就是“他”,生活简简单单,不热络,可是别人也找不出个破绽。
现在淑娴多了件差事,清早准备一壶水,就放在伸手可及的橱上,免得人家来要杯水,自己还翻箱倒柜的。
那个人家叫李志忠,第二次来讨水喝的时候他自己说的。
淑娴还是不怎么热心,却又有求必应的。
淑娴后来也摸索出他的作息了:早晨到学校去,晚上胡吃一顿回来。她洗碗的时候会窥见他屋里燃起的亮光。每星期二、四、六和礼拜天他总比较晚,后来他自己提起是为小学孩子补习算术。淑娴想到他还是位高尚的先生,不由得欣喜起来,好像她也可以分得一分光荣。
六月里就看他灯燃到深夜,清晨蝉声刚噪他却又起身,握着水杯说:“这几天期末考,真快,过了暑假就是最后一年了。”
淑娴在想:“不知道他放假回南部去,会不会就把这屋子退了。”脸上却木讷着没有表情。
“谢谢噢!”李志忠习惯了她那张像白纸的脸,没有喜怒哀乐,却可以写上千言万语。
淑娴收下他的杯子。
男人转身而去,这几天,他把单车早早就斜在木门外,走出去,扶起车身,就听见塑胶球鞋走在煤渣填了凹处的红泥地上,吱吱喳喳,有轮声和步调,不很规律的,叫淑娴升起一股无名的怨恼。
夏夜,老王常受不住热气的闷蒸,把藤椅搬出来纳凉。以前淑娴也坐在一边,用黏着明星花露水广告纸的竹扇拍打蚊子。
最近淑娴就不爱陪老王闲扯,在屋里东摸摸西摸摸。老王有时在外面打起呼儿来,她心就气,想到那个李志忠可以一目了然阶前的种种,真不知要去唤醒老王,或者由他在外头出丑。
那天早晨他肩了个袋,手上还提了大帆布背包。
“我要走了!”
淑娴赶忙递上杯水,想回过身。“房租我已经算给老板了。”他头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老王,怪不好意思的模样。
淑娴心想:“他终究要走了。”抿着嘴,生怕一开口,就让他窥知了心事。
李志忠举起杯就咕噜咕噜喝下去,喉结上上下下有劲地跳动,大概要回家就懒散了,胡子没刮,冒出头来,蓝青色包围着稚嫩的下巴;唇边沾着水,湿润丰满;鼻梁笔直忍不住淑娴也想多看一眼。
他移开杯子,眼睛直视淑娴。
淑娴这次没有避开他的视线。
他的双眸殷实周密,眼白清澈透光,眼珠深褐,亮晶晶的,燃亮了晨曦里简陋的小屋,淑娴看到自己立在里面,孤单而疑虑,不禁垂下头去,念起这对如此干爽又崭新的眼睛,觉得自己贪心了。
“再见!”他说。
淑娴就把杯子搁在水槽里,想找张凳子坐下,放松自己疲惫的身心。
他走到门口,停下,转过头:“我下星期就回来,因为学校有暑期工作。”
淑娴呆在那里,手脚僵直。
她忽然笑了,自己都想不透为何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他头一次看她笑了,不是什么千娇百媚,却也着实让他迷惑,就好像一个陌生人猛地唤起你的名字,名字是天天在用,可是打不认识的人口中念出来倒真使人惊讶,然后就拚命在想,他是谁?我曾在什么地方遇过他吗?不然他为什么会叫出我的名字呢?!
他再回来的时候是中午。
老王不在,淑娴很少吃午餐的,送过便当到菜场就自顾着理厨房,做洋裁。
但是这天她心血来潮,正在下面疙瘩。
他自然地走进来,她觉得奇怪,因为自己毫不吃惊,好像就一心一意等待着他,早讲定了似的。
淑娴盛起锅里的面疙瘩,在墙上的吊篮上取了干净的筷子递给他。
她再倒了杯凉水放在一边。
他举杯仰头喝尽,顺口就说:“在家里最想念你的凉开水。”
淑娴出奇地安详,不像以前拒人千里之外,但有些漫不经心。他很喜欢她现在的模样,说不上是个小妇人,或者是个少女,就觉得两种神韵都糅和在一起,重新塑成一个绰约的形象。
经过了等待,淑娴体会出夜晚的那盏灯格外重要起来,以前虽然聚得很近,却觉得好远,几天看不见那股光源,现在又实实在在地站在眼前,饮尽她杯中的水,咀嚼着她手烹的面食,她心底仿佛有一股滚水在沸。
大婶再到摊上搭讪的时候语气暧昧:“老王呀!做生意固然重要,家庭也须多关心,早点收工回去嘛,别让淑娴一个人老闷着。”
老王拣个文旦:“大婶啊!天快凉了,你看这玩意都上市了,带回去让孩子们尝尝麻豆名产。”
大婶这才闭嘴,老王也乐得专心做生意。
老王订的飞轮牌缝纫机刚送回家,淑娴显得特别开心,这儿摸摸,那儿搬搬。老王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淑娴一个夏天下来胖了一圈,人也精神了,前几天还学会了骑单车,晚上吃饭的时候就叽哩呱啦地讲给老王听。
隔个两天,不是去后山母亲的坟上,就是到吴兴街大学里去,老王看她开心,就不敢多想家里除了他的手推车以外,根本就没有单车。
天凉以后老王常半夜醒来,或许是年纪大了,对气候的更迭格外敏感,要花一段时间去适应它。老王常凝视黑暗中沉睡的淑娴。
淑娴脸蛋一圆,就愈发显出她的小鼻尖和翘嘴巴;眉毛和眼睫颜色都轻,俏皮中更见聪颖;眼睛若张开了,就像似初晴的阳光,叫他不敢直视,就怕亵渎了那份明慧。最难得的是淑娴面颊上突生光彩,吸引来一股在眉宇间闪烁的好气色。老王弄不清,只是更害怕,更羞怯,总觉得碰她一下是罪过似的,于是愈发装迷糊,再也不敢在床上播弄她。
中秋以后生意清淡,老王早些回家,看见淑娴用缝纫机做衫,一会儿踩踏板,一会儿推机肘,老王很少见她这么精神过。
第二天衣服做好了,才知道是件小人衫。
淑娴变得又爱吃,又贪睡,有时晨间呕吐,但最让老王不解的是,她偶尔会一个人躲在屋角掉眼泪。
有时候坐在小竹凳上缝衣裳,也一针一线红了眼眶。
租房的大学生几天没见人影,托隔壁摊卖面线的交给老王房租,带口信说寒假要回南部,以后不再租了。
老王手上握着钱,心里直打哆嗦,顾不得摊子,就往家里跑。
淑娴捧着心,对水槽干呕。
老王寒风里也急得满头大汗:“淑娴,淑娴,那个姓李的大学生跑了。”
淑娴反过脸望他,满面苍白,只有唇边因为淌着口水,鲜红而夸张地半开着。
老王见她这般光景,气不择言:“真他妈的畜牲,要你日后怎么办呢?”
淑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家里米缸空了,他捧着零钱来;妈断气在床上,他背着棺木爬山;她没了去处,他娶了她。他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出现,满胸急切,他站在她每一条命运的岔路上,全心全意就只想助她一臂之力。
“他还没离开台北吧!”老王见淑娴不语,担心自己的话不够婉转,又伤害到她,这点他最不愿:“我要去找他,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淑娴掉泪了,却哭不出声,眼里模糊地浮现着老王的身影:一个臃肿而短拙的身影,灰灰蒙蒙,像墙上渗进的水痕,阴了一大块,总留在那儿,却引不起旁人的注意。
“这叫你和孩子将来怎么办?怎么办?”老王衷心懊恼,仿佛只有淑娴的事让他挂心,而自己心底的难堪,反倒都忘得一干二净。
淑娴哽咽着,不知道是羞辱还是绝望,她觉得自己又要吐了,伏在水槽边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肺都吐出来。
哭过一阵,鼻子酸酸,喉里干得像被撕裂了。
她简直想不通,一个男人走来借饮一杯水,怎么会把生活的秩序都颠倒了呢?只是一杯水呀!居然带给她身体里另一个生命,说给谁听谁也不相信的。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就好像母亲多年前的情形一样,最亲爱的人,就只剩下支离破碎的记忆了。她是不甘心离开母亲的,母亲还是走了。如今这个她爱着的男人也弃她而去了!
惟一陪着她的,还是老王,老王是她生活的全部,每天要见面,没法子躲开,就像吃饭要用碗一样,只有老王不躲她。
“淑娴!”好不容易开口:“来吃饭,你是有身孕的人了,不可以挨饿。”
淑娴听命,把手边杂物收进小篮里,放进五屉橱,小心翼翼走过桌来。
老王看她窸窸窣窣的挪动,以往轻盈的手脚,已变得笨拙。老王有点气那个大学生,因为淑娴的愚昧就像是他自己的无能。
淑娴为他添饭放在桌上,然后坐下,空着碗,低着头。
“好好保重身体,吃一点吧。”老王伸手把她的碗接过来,将面前满满的饭赶了一半分到她碗里。
“噢!”淑娴低应,垂着头,三十烛光的灯泡把她散发的影子映在面庞上,脸都花了,分不清她的表情。
“唉!都是过去的事啰,你要当心身子,我一定尽力,不让你和孩子吃苦。”老王不敢说刺激她的话,他明知大学生不会回来,暑假里他就会大学毕业,他有他的前途,他不会背这个包袱的。
淑娴不吭声。空气里传来广播的声音:“以上广播评论由朱白水编辑,白茜如播报,现在播送完毕。”毫不拖泥带水,没多讲一个字,然后是结束乐,哗啦啦,不管你爱不爱听,迎面冲刷下来。
“淑娴,我会好好待你和孩子的。”老王说着,仿佛犯错恳求别人原谅的是他自己。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淑娴抬起头,大梦初醒的样子。
老王呆住,接不下腔,他不知道需要安慰的是淑娴,还是自己。心中暗恨这一个多变的世界,人,吃饱了饭,竟然还有那么多别的事,颠三倒四,纠缠着你。淑娴和他一样命苦,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折磨她呢?
淑娴生下女儿时早产,却也折腾个两天两夜,差点痛晕过去。
女儿赤条条的,皮肤还打了皱,血水夹杂其间,看得她目瞪口呆。经过痛楚惊悸的承受,自己创造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真是做梦也没想过这种事。
四月的小雨先是低诉,再就孜孜不倦加紧了脚步。淑娴看看天,叫老王今天留在家里,就别出去了。
“好喔!好。”老王受宠若惊,平日拚命赚钱所盼的就是淑娴的关心,也就乐得在家,围着女儿团团转。
淑娴到屋角一摸尿片,都还没干透。就先去厨房盛稀饭:“吃过了,帮我把煤球炉搬进来,好把尿布烤干了,怕不够换。”
淑娴就到邻厨的空房里捡个装香蕉用过的空竹篓,伸手勾在竹篾编的间隙中,轻易地提起来。
老王把碗搁回去,用块粗布头,揪起炉边的铁丝勾子,一用劲,快步赶上台阶,送进屋子里。
煤球在房里染起一股暖意。淑娴把竹篓倒过来,罩在煤球炉上,然后把尿布叠在一块,移过小竹凳,就着炉子坐下。
婴儿还在酣睡,老王站在旁边:“你看!淑娴,这孩子的眼睛多像你。”
“是吗。”淑娴直的、斜的把尿布搭在竹篓上,顺口应着。这句话从孩子生下来每天至少听老王讲个三两遍,他满面欣喜的模样,让淑娴也安心了。
炉子的风口进屋开了一半,现在火焰约略沉静,火舌在每个洞里暂休,平平稳稳,却又热络地散发热量,淑娴的面颊不知不觉中也映上红霞,显得格外艳丽。
老王望着淑娴,再看孩子,心中升起一缕凄然,他如何用自己老朽的生命来保护她们呢?话就不经意溜出嘴:“明天我想把条子换了新台币存起来,听人说银行会每月出利钱呢!”
“也好。”淑娴换下烘干的,再搁上别的。“免得放在家教人担心。”
“看这孩子一脸聪明,将来会有出息。”老王换口气,不自觉地喃念着。
“是啊!他们将来的年头一定和我不同啦!”淑娴扬起眉,“女孩子也多读点书,长大了可以找个事啊什么的,靠自己创造啦!”
“我就怕你们母女俩将来钱不够用。”老王憋不住,还是说出来了。
“什么话嘛!”淑娴又烤干一批,把它们拿下。“我现在替别人做洋裁,我们两个人存钱,还怕她用啊!人就怕无一技之长,才走不通路,开不了运,我的日子就这样过啦,但是她一定会比我好,你担心什么?”
淑娴边讲话,边感受到火力愈来愈醇,焰光宣泄着暖流,从面孔通到脚心,炙热的温柔让她感到安适,她想到未来,其实也没有具体的事物,但总也体认出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那就叫她心满意足。
老王想到淑娴跟自己也有了共同的关怀,就全身暖烘烘的。
淑娴把最后几块尿布翻下来,手脚灵活了,血液循环也顺畅,煤球的辐射似乎扬散在屋里每一个角落,甜甜的,静静的,没人察觉到它有如此大的力量。
淑娴收起干尿片,还舍不得把炉子搬出去,她先掀起竹篓,放回空房去。
一路上想:“待会烧壶水吧!可以帮他沏杯热茶。”
(选自《尔雅短篇小说选》 / 台湾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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