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玉马

王德兵

真没想到，我家这匹玉马竟然还上了电视。

事情要从省电视台办的一个叫做“传家宝”的节目说起。这个节目就是把观众家里收藏的各类所谓“传家宝”亮出来，让专家给估估价，说道说道。这年头，人人想发财，家家盼致富。有回一位先生提供了一个宋代瓷瓶，专家估价为1000万元，逗引得大伙都在家翻箱倒柜找东西，收视率节节攀升。根据节目上提供的号码，老婆打了一个电话问我们家有一匹祖传玉马能不能上电视。节目组十分热情，约好了时间让我们把玉马送过去，还答应负责来回的车旅费。

这匹玉马是我祖父的祖父的父亲在陕西用一块大洋买来的。它就这么一代一代传了下来，1995年我的老祖母在临终前把它交给了我。妻子录完节目回来时，一脸的喜悦，一脸的神秘。一周后的晚上，“传家宝”节目终于同我和老婆见面了。漂亮的女主持人旁边站着一位头发花白、扎着红领带的专家，他反复端详着手中的玉马，用非常权威的口气说：“这匹玉马非常珍贵，是和田玉的天然红皮啊。也就是说，这匹玉马的原材料是和田玉中罕见的精品。我要告诉大家，根据我的判断，这是一匹唐代的玉马，成形年代约为公元8世纪前期。”此时，电视画面瞬间全是绿色，中间推出一行醒目的大字：专家估价为100万元，有浮动空间。

我顿时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于是就使劲地掐自己的胳膊，把两条胳膊都掐成了两根红红的萝卜……老婆也激动地抱着我浑身颤抖，仿佛受着巨大的煎熬。她又哭又笑折腾一阵子后就开始计划怎么消费了，好像我们已经成为百万富翁。她打着小九九：首先花30万元买一套房子，立马从现在又小又暗的破房子搬出去；为女儿存上50万元，留作将来读书、生活使用；给自己买一件貂皮大衣……

“传家宝”刚刚结束，我就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姐姐说父母让我立即回去一趟，有重要的事情商量，我赶紧骑上那辆破自行车向父母家奔去。

父母都是收入微薄的工人，退休后在门前开了一爿小店，赚些小钱补贴家用。姐姐一家和他们住在一起。姐姐下岗后，在十字街口开了一家早点铺，虽然起早贪黑辛苦一点，但是收入还是很不错的。在姐姐那里，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是“血脉相通”，什么是“手足情深”。当初我结婚缺钱时，姐姐还背着姐夫偷偷地给了我四千块钱，在当时是不小的数目了。我一进门就感到家里气氛不对，父母亲看我的眼神跟平时也大不一样。姐姐表现得更为突出。看我的目光躲躲闪闪。大家沉默了一阵后，还是姐率先说了话。她说没想到你的玉马能值那么多钱，咱爸咱妈的意思是他们不会要一个子儿。你把玉马卖了，咱俩一家一半。那东西千万不要放在家里，惹眼、招贼……她的眼神流露着与财富失之交臂的无限懊恼和想得到她那一部分的深切渴望。我真不明白，在小小玉马面前，我姐怎么跟我妻子一样，说变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见我没应承，她暗示说要是我敢“吃独食”，她就到十字街口“告地状”。我们这里有个习俗，要是谁有天大的委屈无处诉说，就跪在十字街口，向来来往往的行人哭诉，让大家来评理，让众人去传播。在说这话时，她一口气上不来，直憋得满脸通红，把我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感觉到心口隐隐作痛。

刚从姐姐家出来，表哥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把拉住我就上了街口的小酒馆。他点了好些菜，拉着我的手絮叨家里的收成。本来以为他要借钱，可是二两酒都下肚了，他还只字未提钱的事情，我心里感慨他比姐姐强。没想到临送我回家的时候，他哈着酒气在我耳边嘀咕：“那匹玉马可不急着卖，电视上说那什么还有空间呢!到时候卖了好价钱别忘了兄弟啊，别的不说，这尿素的钱你得出……”我真是哭笑不得。才想回家好好睡一觉，没想到刚进屋老婆就朝我使眼色。“烦不烦呐，有事明天再说。”我不耐烦地一挥手。“你堂妹等了你一下午了。”她指了指客厅。果然，快三年没见的堂妹正坐在沙发上对着玻璃柜里的玉马直发呆……好不容易把“图谋不轨”的堂妹打发走，刚躺到被窝里，记者又来了电话……也难怪，我们的小城太小，似乎东城门放个屁，西城门都闻得到臭味。梦里老婆还直叨念明儿个要去银行租个保险箱把玉马给存了，放在家里不保险……

第二天清早，我照着镜子，好像老了十岁。刚走进办公室，同事们哗啦一下围过来要我去全城最贵的饭店请客。我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满眼都是白色，强烈的来苏水味道直往鼻子里钻。我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因为此刻老婆正在与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就玉马的分配方案进行着紧张的谈判哩。护士的话让我人生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惧。她说，你是过度刺激引起的突发性心脏病，要不是来的及时就救不过来了。

下午一点多钟时，老婆才姗姗来迟。她站到我的床前，第一句话就是“玉马的问题暂时还没有解决，你千万不要操心，一切就交给我处理吧。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我猛地坐起来，大声说“玉马是奶奶留给我的，不管多少钱我不卖了，捐了落得清净。以后谁再敢提这破玉马的事，我一拳砸烂他的脑袋。”老婆盯着我，傻了。

我出院后的一个中午，一到家，只见妻子烧了满满的一桌菜，还破例开了一瓶酒。她给我斟上一杯，笑着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今天，我要敬你一杯。”说着，一口就把一大杯酒喝了下去，然后殷勤地给我夹菜。吃过饭，她又趁着天气好，把家里的棉被衣物之类的物品搬到院子里晒太阳，说梅雨季节容易长霉。晚上我回来时，只见女儿坐在门前哭泣，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各种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什么东西也没少，包括存折上那点少得可怜的钱。床上放着妻子留给我和女儿的一封信：

“亲爱的丈夫和女儿：我走了，不要问我到哪里去，不要找我，不要牵挂我。我爱你们，爱我们共同拥有的家。可是我又不能不走，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扬言一定要分得玉马。我不甘心把到手的财富拱手让给别人……玉马我带走了，把我忘掉吧。”

在以后的两个月时间里，我发动了一切能够发动的力量，采取了一切能够想到的措施，但是我的妻子竟然如“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信。可是我的同事们，包括父母和姬姐都以为我们两口子在搞诡计、耍手段，想独自拥有那匹珍贵的玉马。他们甚至聘请了律师，要争取他们的权益。

我一气之下找到省城的那位文物专家提出把玉马捐给他们做研究。他笑着说：“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这个东西根本没有研究价值。”我怒火冲天，抓住他的衣襟问：“那你在电视里还说值一百万不是懵人吗?”他推开我的手说：“那是节目的策划要求，再说我不是讲明有浮动空间嘛。”原来所谓的“浮动”不是大家认为的升值而是狡猾的文字陷阱。他叹了口气，拍着我的肩接着道：“我姑妄说之，你姑妄听之。说它值钱也很值钱，说不值钱也就一文不名。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最大的财富就是平平安安地生活。”

这匹该死的玉马使我失去了平静的生活以及同事和亲人们的信任。宝贝女儿学习成绩急剧下降，每天哭哭啼啼要找妈妈……我常常独坐在窗前，一脸无奈，双目凄凉。在梦里我仿佛看到长发飘飘的妻子微笑着向我走来，在她的身后，是一匹踏着彩云、闪烁着熠熠红光的玉马，玉马的双眼蓄满晶莹的泪水……

责编／贺亦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