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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言诗起源诸说辨

2005-04-29卫绍生

寻根 2005年5期
关键词:七言东方朔体式

卫绍生

魏晋文体论兴起之后,对诗歌体式的探讨就成为诗歌理论家关注的一项重要内容。认真梳理各家对诗歌体式的探讨,不难发现,在各体古典诗歌的起源问题上,大抵存在着两种倾向:一是以零星出现的散句为依据追溯诗歌体式的起源,一是以出现较为完整的诗歌体式为依据论述各体诗歌的起源。现今所能见到的六言诗起源诸说,大抵也表现为上述两种情况。

六言诗起源于《诗经》说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它虽然是以四言为主,但也有三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西晋文论家挚虞以每句字数多少划分诗歌形式,最早提出六言诗起源于《诗经》说。他在《文章流别集》(见《全晋文》卷七十七)中说:

《书》云:“诗言志,歌永言。”言其志谓之诗。古有采诗之官,王者以知得失。古之诗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诗率以四言为体,而时有一句二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古诗之三言者,“振振鹭,鹭于飞”之属是也,汉郊庙歌多用之;五言者,“谁谓黄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六言者,“我姑酌彼金”之属是也,乐府亦用之;七言者,“交交黄鸟止于桑”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古诗之九言者,“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之属是也,不入歌谣之章,故世稀为之。夫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

挚虞论古典诗歌的各种体式,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其他文论家一样,采取的是“宗经”的态度,即一切都以西汉时确立的“五经”为准。所以,他不仅先引《尚书》之语,以为诗歌就是言志之作,而且以《诗经》中的三字句、五字句、六字句、七字句和九字句作为各种诗歌体式的源头。出于“宗经”的态度,他认为只有四言的《诗经》才是“雅音之韵”,而其他各种诗歌体式虽然在抒发情志方面备极曲折,婉转多姿,但也不能视为诗歌之正体。这些观点显然是有失偏颇的。五、七言诗兴起之后,不仅很快成为众多诗人所喜爱的诗歌体式,而且成为古典诗歌中最为重要的两种体式。四言诗歌的正统地位,正是随着五、七言诗的兴起而丧失的。但在挚虞之前,四言仍是诗歌正体,而五、七言诗的广为流行则是在挚虞之后,所以,挚虞以四言为诗歌正体也就不足为怪了。

应该指出的是,挚虞论述各种诗歌体式,是从音乐的角度来论述的。他所说的“夫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强调的就是诗歌的音乐特征。他以四言为雅音之韵、其他各体“非音之正”,也是从诗歌可以歌唱或歌咏的角度来论述的。由此可见,至少在魏晋时期,诗歌用以歌咏的这种基本功能依然还保存着。

挚虞的六言诗起源于《诗经》说,不仅影响到了《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而且亦为后世的一些文论家所接受。清人赵翼就是挚虞的坚定支持者,他说:“任云:‘六言始于谷永。然刘勰云:‘六言七言,杂出《诗》《骚》。今按《毛诗》‘谓尔迁于王都、‘曰余未有室家等句,已开其端,则不始于谷永矣。或谷永本此体创为全篇,遂自成一家。”(赵翼:《陔馀丛考》卷二十三)

六言诗起源于《诗》《骚》说

主张此说的是刘勰。刘勰论诗歌起源,不仅像挚虞那样“宗经”,而且远溯上古。他在《文心雕龙·章句》中说:“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之歌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杂出《诗》《骚》。”在《文心雕龙·明诗》中,他又提出了“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之说。由于六言之句仅是散见于《诗经》和《离骚》,所以,刘勰没有举例加以说明。

刘勰两次言及六言诗的起源,一说“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一说“六言七言,杂出《诗》《骚》”。乍一看这两种说法似乎有些矛盾,但实际上只是出于表述的需要而有意加以区分。前者论三言和六言,而三言和《离骚》无涉,故而仅举《诗经》;后者论六言和七言,而《诗经》和《离骚》中皆有一些六言和七言散句,并且《诗经》和《离骚》产生的时间前后相距并不太远,所以将《诗经》与《离骚》并举,以为二者同是六、七言诗的源头。

六言诗起源于西汉谷永说

稍早于刘勰的任在其所著《文章缘起》中,对六言诗的起源提出了另一种说法:“六言诗,汉大司农谷永作。”任所说的谷永,字子云,长安(今陕西西安一带)人,汉元帝建昭中,御史大夫繁延寿举为太常丞,累官至大司农。岁余,以病免,数月后,卒于家。班固《汉书》有传。

检《汉书·谷永传》,谷永精通五经,善为文章。他的《举方正对策》,盛言阴阳灾异,有董仲舒遗风。在《灾异对》中,他把灾异与人事对应起来,以为灾异是上天对人世的谴告,所谓“上天震怒,灾异屡降”。不过,班固《汉书·谷永传》仅仅载录了谷永的应对之文,却未曾言及其能诗。任说六言诗为谷永作,不知何据。或是谷永确有六言之作,而后世不传,亦未可知。

尽管谷永的六言之作不传于世,但任之说却甚有影响。南宋诗歌理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诗体》中论及诗歌体式时,接受了任的观点。他说:“五言起于李陵、苏武,七言起于汉武《柏梁》,四言起于汉楚王傅韦孟,六言起于汉司农谷永,三言起于晋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贵乡公。”严羽的《沧浪诗话》是一部很有影响的诗歌理论著作,受其影响,一些诗论者接受了任的六言诗起源于谷永说,如明人谢榛曾明确指出“六言诗起于谷永”,徐师曾以为“六言诗于汉司农谷永”,清人冒春荣论六言诗,亦主“六言诗自汉谷永始”之说。

六言诗起于东方朔说

东方朔,字曼倩,西汉武帝时人。22岁时待诏公车,寻待诏金马门。拜太中大夫,给事中。被劾免为庶人,后复为中郎。司马迁《史记·滑稽列传》有传。东方朔擅长滑稽搞笑,以诙谐幽默著称,亦能诗。其诗今仅存《歌》和《嗟伯夷》,另有七言一句,六言二句。

东方朔的二句六言诗,皆见于《文选》李善注。《文选》卷四左思《蜀都赋》“合樽促席,引满相罚。乐饮今夕,一醉累月”句下,李善注云:“东方朔《六言诗》:合樽促席相娱。”《文选》卷二十一左思《咏史诗》其八“计策捐不收”句下,李善注又引东方朔《六言诗》中的“计策捐弃不收”。

东方朔的生活年代在谷永之前,且李善注明言其有《六言诗》。如果任的“六言诗,汉大司农谷永作”可备一说的话,那么,把生活在谷永之前的东方朔视为六言诗体的创立者,同样可备一说。另外,李善注《文选》还引有董仲舒的《琴歌》二句,亦为六言。东方朔与董仲舒是同时代人,二人皆有六言诗句流传,他们在六言诗体的创立过程中都产生过一定影响,应是可信的。不过,如果以为六言诗起源于东方朔或董仲舒,与认为六言诗起源于谷永一样,证据显然不足。完整的五言诗和七言诗都是东汉以后才出现的,六言诗自然不可能独立于五、七言诗而出现于西汉时期。

以傅玄为六言诗之祖

以傅玄为六言诗之祖说,是明代张溥首先提出来的。他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傅鹑觚集题辞》中这样评价傅玄诗歌:“晋代郊祀宗庙乐歌,多推傅奕休。顾其文采,与荀、张等耳。《苦相篇》与《杂诗》二首,颇有《四愁》、《定情》之风。《历九秋》诗,读者疑为汉古词,非相如、枚乘不能作。其言文声永,诚诗家六言之祖也。”

张溥所说的“读者”,即《选诗拾遗》的作者。在言及《历九秋篇》时,《选诗拾遗》的作者说:“此篇惜不知何人之词,非相如、枚乘,其谁能为之?”以反问的语气表达了这首诗歌可能出自司马相如或枚乘之手的看法。不过,张溥对这种说法并不认同,他既然把《历九秋篇》与《苦相篇》、《杂诗》二首等相提并论,则表明他对这首诗归属于傅玄是没有异议的。

张溥以傅玄为六言诗之祖,显然是一种偏见。傅玄之前,已经有不少完整的六言诗歌,建安时期的孔融有六言诗三首,曹丕、曹植亦有六言之作,魏晋之际的嵇康有六言诗多达10首。孔融等人在六言诗歌发展史上都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张溥对他们的六言诗歌视而不见,却把在他们之后的傅玄称为六言诗之祖,显然是有失公允的。

六言诗起源诸说辨

在六言诗起源诸说中,挚虞和刘勰是以六言散句的出现为六言诗之始。尤其是挚虞,把《诗经》中的“我姑酌彼金”之类的六言句视为六言诗,这种看法显然有失偏颇。众所周知,《诗经》是以四言为主,间或有三、五、六、七、九言。但四言之外的句子皆是偶尔一见,且多是散见,很少有连续出现的情况。因此,对这些散见的非四言句,只能作散句看,而不能视为一种诗歌体式的起源。挚虞出于“宗经”的目的,向《诗经》追溯六言诗的起源,虽情有可原,却于理不通,只可聊备一说。

与挚虞之说相比,刘勰的六言诗起源说虽同样以“宗经”为基本出发点,但有三点明显不同。其一,刘勰把《离骚》与《诗经》相提并论,视其为六言诗的另一源头,故有所谓“六言七言,杂出《诗》《骚》”之说。其二,刘勰出于追本溯源的目的,上溯六言诗的源头至《诗经》和《离骚》,而不是把《诗经》和《离骚》中的六言散句作为六言诗形成的标志。第三,刘勰以为,六言诗和七言诗形成于两汉,这样就把六言诗的起源与六言诗的形成当作两个问题来看,分而论之,比较切合实际。

在六言诗的起源问题上,任之说最具影响力,但也最经不起推敲。理由有四。其一,班固《汉书·谷永传》记述谷永生平事迹,并无其能诗的记载,倘其有诗歌创作,班固当不至于失载。其二,任之前的挚虞和之后的刘勰在论及六言诗的起源时,皆不曾言及谷永有六言之作。设使谷永有六言诗歌流传,挚虞和刘勰在论及六言诗时,当不至于熟视无睹。其三,假如像某些论者说的那样,谷永之作在任之后已经亡佚,那么,任之前的挚虞对谷永之作应该有所留意,可是遗憾的是,挚虞论及各种诗歌体式时却是对所谓的谷永六言诗只字未提。其四,刘勰在《文心雕龙·章句》中论及各种诗歌体式的形成时,皆举有篇名,而只有六言诗和七言诗,仅说杂出《诗》《骚》和成于两汉,却例外地没有举篇名来说明。这是一个十分反常的现象。这一现象可以启发人们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六言诗的起源问题。

刘勰既然说六言诗形成于两汉,则两汉时期已有较为完整的六言诗出现,应是较为可信的。然而,翻检两汉时期的诗歌,却无一首完整的六言诗,流传下来的只有东方朔、董仲舒的六言诗句和散见于乐府民歌中的六言诗句。刘勰说六言诗成于两汉,则是应该看到了两汉时期的六言诗。但在《文心雕龙》中,他却没有言及东方朔、董仲舒等人在六言诗方面的贡献。这或许是无意之中的疏忽,或许是出于行文的需要而有意识地没有言及,但最大的可能则是,刘勰论诗以四言、五言为正体(关于这点可从《文心雕龙·明诗》中清楚地看出来),其他各体诗歌则一概被视为杂言,不是论述的重点,故而语多简略,致使今人无法窥知六言诗歌在两汉时期的发展概貌。

受“宗经”观念的影响,前人探讨诗歌体式的起源,存在着理念上的误区。不少人以为“五经”是中国文化的渊薮,后来出现的各种文化形态,都可以在“五经”中找到最初的形态。这样一种观念引出的结果就是一切文化形态都是愈早愈好,以至于出现了追踪寻源到三皇五帝的情况。刘勰认为二言肇于黄世、三言兴于虞时、四言广于夏年,即属此类。但事实上是,今天可识的汉字以殷商时期的甲骨文为最早,它主要用于占卜和记事,且以卜辞居多。殷墟出土的甲骨文,没有诗歌这种形式。刘勰论述二言、三言、四言诗歌,是以传说为据,而不是据事实而言,所以没有多少可信性。同样,以为六言诗起源于《诗经》,仅仅是着眼于六言散句,而没有顾及到全篇。仅凭《诗经》中偶尔一见的六言散句,就认为六言诗起源于《诗经》,不免失之武断。

应该承认,六言诗的起源是有一个过程的。这一过程具体可以表示为:零星可见的六言散句→六言连句→连续四句以上的六言句。从零星可见的六言散句到连续四句以上的六言句出现,经历了漫长的发展历程,具体而言则是跨越了西周至两汉这样一个历史时期,这可以说是六言诗的萌芽期或滥觞期。正是因为经历了这样一个漫长时期的发展演变,六言诗才随着五、七言诗的兴起而兴起,到了建安时期,才出现了孔融、曹丕、曹植等六言诗作家。

(作者单位: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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