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例外主义的神话
2005-04-29演霍华德.齐恩
演霍华德.齐恩
编者按:美国波士顿大学霍华德·齐恩教授从学者的视角剖析了美国从历史到今天流行的“美国例外主义”,从中可以给读者一些启示。此文由武汉科技大学外语学院吴万伟翻译,经霍华德·齐恩教授同意刊登于本刊。
美国例外主义的观念并不新鲜——也就是说, 不管出于上帝赐予还是道德义务,只有美国有权把文明、民主或自由带给全世界,如果需要的话,不惜使用武力来实现。这个观念早在1630年就由马萨诸塞湾殖民地总督约翰·温斯罗普?穴John Winthrop?雪说出来了,几个世纪后被罗纳德·里根总统引用。温斯罗普把马萨诸塞湾殖民地称为“山巅之城”,里根美化了一下称为“山上闪亮的城市”。
“山巅之城”的观点让人心里暖烘烘的,让人想起布什的话:美国是民主和自由的灯塔。人们可以仰望我们,学习我们,仿效我们。
实际上,我们从来不仅仅是山巅之城。就在温斯罗普总督说了他的名言几年后,“山巅之城”的居民开始屠杀佩科特印第安人?穴Pequot Indi-ans?雪。下面是早期定居者威廉·布拉德福德?穴William Bradford?雪对约翰·梅森?穴John Mason?雪上校袭击佩科特印第安村落的描写:
布拉德福德描述的屠杀,在美国人往太平洋方向西进或往墨西哥湾方向南进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实际上我们庆祝的解放——美国革命对印第安人来说是个灾难。殖民者尽量克制不踏入英国人划定的印第安领地和1763年公告设定的边界, 但美国独立取消了这个边界。)
美国从首批定居者起到现在一直都在重复同样的做法:扩张到另一个领地,占领这个领地,严厉对付那些抵抗占领的人。而这常常伴随美国例外主义的早期形式:美国扩张是应上帝的召唤进行的。在19世纪中叶与墨西哥发生战争的前夜,美国刚刚吞并德克萨斯州后,编辑和作家约翰·沙利文?穴John OSullivan?雪提出著名的“天定命运”。他说“这是天定命运的实现,让我们扩张到美洲大陆,以满足每年都在增加的数百万人口的自由发展”。在20世纪初美国侵略菲律宾时,麦金莱总统?穴McKinley?雪说拿下菲律宾的决定是一天他跪下祈祷时, 上帝告诉他的。
美国历界总统习惯于祈求上帝保佑,小布什尤其是这样。在以色列报纸Haaretz上,记者谈到布什会见过的巴勒斯坦领导人。其中一个说,布什告诉他“上帝告诉我要打击基地组织,我做到了。后来上帝又指示我打击萨达姆,我又做到了。现在我要解决中东问题”。很难搞清楚这段引用的话是否真实可信,尤其因为它文学味道这么浓。但是它当然和布什的一贯说法相吻合。更可信的说法来自一名布什的支持者——南部美国浸礼会伦理与宗教自由委员会主席理查德·兰姆?穴Richard Lamb?雪。在竞选活动期间,布什告诉他“我相信上帝想让我当总统。但是如果没有发生,也没有关系”。
神圣的使命是非常危险的想法,尤其是与军事力量结合起来的时候(美国有一万枚核武器,在100多个国家有军事基地,在各大洋上有战舰)。有了上帝的授权,你根本就不需要人类的道德标准。如今不管是谁声称得到上帝的支持都会尴尬地回忆起纳粹部队士兵皮带上都刻着如下的字“Gott mit uns”(“上帝与我们同在”)。
不是所有的美国领袖都宣称上帝授权,但是这个美国有独特的权力、运用自己的力量在世界上扩张的观点持续下来。1945年二战末期,拥有庞大媒体企业?穴时代Time、生活 Life和财富 Fortune?雪的老板亨利·卢斯?穴Henry Luce?雪声称“美国世纪”开始了。二战的胜利让美国有权“为了我们认为合适的目的,采用我们认为合适的方式向全球施展我们全面的影响”。
这个充满自信的预言在20世纪的下半叶一一兑现。几乎在二战刚刚结束,美国通过与沙特阿拉伯的特殊安排挺进中东的石油地带。在日本、朝鲜、菲律宾和一系列太平洋岛国建立军事基地。在此后的几十年里,精心组织了在伊朗、危地马拉、智利等国的右翼势力政变,给加勒比海的各色独裁者提供军事援助。为了在东南亚有立足之处,美国入侵越南,轰炸老挝和柬埔寨。
即使拥有核武器的苏联的存在也不能阻止美国的扩张。事实上,夸张了的“世界共产主义”的威胁给了美国强有力的借口向全世界扩张,不久美国就在100多个国家设立了军事基地。当然,只有美国挡住了苏维埃控制全世界的道路。
但是我们能相信由于苏联的存在才引起了美国的军事扩张么?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怎么解释1917年以前美国的武力扩张呢?在布尔什维克革命前100年,美国部队就歼灭印第安部落,清除所有西进中的障碍——所谓的“种族清洗”。等到征服整个大陆,美国开始把眼光投向海外。
在即将踏入20世纪的时候,美国兵开进古巴和菲律宾,这时,美国的例外主义意味着美国并不总是愿意孤立。美国渴望加入西方帝国主义列强行列,并有朝一日取代他们。参议员亨利·罗奇?穴Henry Cabot Lodge?雪当时写到“伟大的国家都在为了将来的扩张和现在的国防而迅速搜罗全球的蛮荒之地。作为世界上的伟大国家之一,美国绝对不能掉队”。当然,其他国家的民族主义情绪常常让他们认为自己的扩张是符合道德的,但是是美国把这个说法推向了极致。
美国例外主义从来没有像1899年国防部长伊莱休·卢特?穴Elihu Root?雪所宣称的更清楚了,“美国士兵自开始就和世界上所有别的国家的士兵都不一样。美国兵是自由与公正,法律与秩序,和平与幸福的坚强卫士”。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美国兵正在菲律宾屠杀菲律宾人呢,这场战争夺去了60万菲律宾人的性命。
美国是独特的,因为它的军事行动是为了它民族的利益。当它由倡导自由进步的美国领导人提出时,这种信念尤其变得坚定。比如,伍德罗·威尔逊?穴Woodrow Wilson?雪是最具“自由思想”的总统之一,被学者和大众文化标榜为“理想主义者”,但是他在针对弱小国家使用武力的时候决不心软。因为墨西哥人1914年逮捕了美国水手,他派遣海军轰炸和占领墨西哥港口维拉克鲁斯?穴Vera Cruz?雪。当海地人1915年反抗的时候,他派战舰到海地,数千人被杀。
第二年,美国战舰占领多米尼加共和国。对海地和多米尼加的占领持续了很多年。1916年当选时说过“美国是个高贵的国家,绝不会与他人作战”的威尔逊不久就派美国年轻人奔赴欧洲人战争的战场。
西奥多·罗斯福?穴Theodore Roosevelt?雪被认为是有进步思想的总统,而且在1912年曾作为进步党总统候选人。但他是个战争爱好者,强烈支持占领菲律宾,他曾经向在1906年屠杀600名菲律宾村民的将军发去贺电;1904年,他在门罗主义的基础上提出“罗斯福推论”,该推论认为美国占领加勒比小国是正当的,因为它给这些国家带来“稳定”。
在冷战期间,许多美国自由主义者对苏维埃的扩张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虽说在东欧这个扩张是真实的,但对于西欧或美国来说绝对是夸大其辞。在麦卡锡主义时代,参议院的自由派领袖休伯特·汉弗莱?穴Hubert Humphrey?雪建议设立拘留所关押那些可以不经过审讯的在国家紧急状况下散布颠覆言论的人。
苏联解体和冷战结束以后,恐怖主义取代了共产主义成了扩张的借口。恐怖主义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它的威胁被夸大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允许海外过分的军事行动,在国内采取限制民权的措施。
当老布什总统发展亨利·卢斯?穴Henry Luce?雪预言,宣称美国要开始“美国新世纪”时,美国例外主义依然存在。虽然苏联没有了,但美国对外军事干预的政策并没有终止。老布什入侵巴拿马,发动了对伊拉克的战争。
“9·11”恐怖袭击给美国有独特责任保障世界安全提供了新的借口。“保护我们免受恐怖袭击就像从前反对共产主义一样”,布什总统把美国例外主义推向极致,提出了单边战争原则的国家安全战略。
这是对基于集体安全和战争只能在用于自卫才是合理的联合国宪章的否定。我们或许注意到布什主义还践踏了纳粹领导人因为侵略战争、防御性战争和非自卫战争而被判决有罪和被处决的纽伦堡原则。
布什的国家安全战略和认为美国有独特责任保障世界的和平与民主的大胆说法让许多美国人感到震惊。但是这些并不真地和美国历史上的所作所为有太大的区别。美国长期以来就是侵略者,轰炸和入侵别的国家(越南、柬埔寨、老挝、格林纳达、巴拿马、伊拉克),坚持拥有核武器和非核武器的绝对优势。在干预的幌子下,单边军事行动是美国外交政策的惯用伎俩。
虽然有时候拉上联合国或北约等国际组织来掩饰轰炸和入侵朝鲜和塞尔维亚的行为,但是我们的战争基本上都是美国的行为。克林顿的国务卿奥尔布莱特?穴Madeleine Albright?雪说过:“如果可能,我们就多边行动,如果必要,我们就单边行动。”亨利·基辛格听了这话,用他习惯性的庄重回应说:“这个原则不能被普遍化。”美国例外主义不能比这更明显了。
不消说,有些反对布什的自由主义者,他们对美国外交政策的认同,比他们愿意承认的要多得多。很明显,“9·11”对每个美国人心理上产生强大的震撼,对有些自由思想的知识分子来说,一定程度上的歇斯底里反应让他们无法清晰地思考美国在世界上的角色。
在最近一期自由派刊物《美国前景》?穴The American Prospect?雪上,编辑写到:“当今伊斯兰恐怖分子发展到全球,对我们的生活和自由产生直接的威胁。当面临巨大的、直接的、已经证实的威胁时,美国有权有义务先发制人地给予打击,在必要的情况下,单独对抗恐怖分子或支持恐怖分子的国家。”
如果必要,先发制人,不仅打击恐怖分子,还打击支持恐怖分子的国家。这是沿着布什主义又往前迈出的巨大一步,虽然编辑确实限制先发制人的行动,说这个威胁必须是“巨大的、直接的和已经证实的”。但是,当知识分子赞同抽象原则,即使加上修饰和限制,他们需要牢记的是这些原则将被管理美国政府的人拿来应用。更重要的是,这个抽象的原则是关于国家使用暴力,事实上是先发制人地使用暴力。
也许在面临直接的威胁时,发动军事行动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只有在这个行动被局限在或直接朝向威胁者本人才行——就像我们可能接受制服一个在拥挤的剧院中故意吆喝“失火了”的人,但是不能接受制服一个在街上散发反战传单的人。然而,接受不仅针对恐怖分子,(我们能像辨认出喊“失火了”的人一样辨认出恐怖分子吗?)而且针对支持恐怖分子的国家采取的行动将造成目标不集中和没有针对性的暴力行为,就像在阿富汗一样,我们的政府在追踪恐怖分子的旗号下屠杀了至少3000名平民。
美国例外主义好像在美国所有政治派别中都十分流行。
这个观点没有遭到挑战是因为美国在世界扩张的历史不是在我们的教育体制中讲解的历史。几年以前,布什在菲律宾国会发表演说讲到“美国为自己在菲律宾人民的伟大故事中的作用感到自豪,我们的士兵和你们一起把菲律宾从殖民主义统治下解放出来”。显然,总统根本就不知道美国对菲律宾的血腥镇压。
去年,当墨西哥驻联合国大使说了些“美国把墨西哥当作自家的后院”的有违外交辞令的话,立刻遭到当时国务卿鲍威尔的批驳,鲍威尔先否认,后说“我们有太多共同的历史”。(难道他不知道墨西哥战争,或对墨西哥的武装突袭?)不过这位倒霉的大使很快就被撤职。
主要的报纸、电视台、广播等媒体都好像不了解历史或故意忘掉历史。报纸上连篇累牍对布什的第二任就职演说大加赞扬,包括自由派报纸华盛顿邮报和纽约时报。报刊社论急切地拥护布什关于向世界传播自由的论调,就好像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论调的历史一样,就好像过去两年伊拉克新闻都毫无意义一样。
就在几天前,布什重复向世界传播自由的论调,纽约时报发表一张蜷缩着的流血的伊拉克姑娘照片。她在哭泣,因为她的父母开车要带她到某个地方,但是紧张的美国士兵枪杀了她的父母。
美国例外主义的其中一个后果就是美国政府认为它可以不受世界上其他国家必须遵循的法律和道德标准。这个自我豁免的清单很长:拒绝签署防止环境污染的京都议定书;拒绝签署加强生化武器控制公约;美国已经拒绝加入一百多国家都同意的禁止地雷公约,尽管有由地雷引起的孩子被截肢的惊人统计数字;美国拒绝禁止使用凝固汽油弹或子母弹。它坚持美国决不受制于国际法庭的判决,而别的国家都遵守。
坚持美国例外主义的后果是什么呢?那些美国国内和世界上不接受美国例外的人们必须强烈地宣布涉及和平的伦理标准和人权必须遵守。必须明确的是伊拉克的孩子、中国的孩子、非洲的孩子和世界任何地区的孩子和美国孩子有同样的权利。
这才是根本的道德原则。如果我们的政府不坚持这些原则,美国的公民必须坚持。在近代历史上的某些时期,帝国主义列强——英国在印度、东非,比利时在刚果,法国在阿尔及利亚,荷兰、法国在东南亚,葡萄牙在安哥拉,都在大规模的抵抗下,不情愿地被迫放弃他们的特权,收回他们的傲慢。
幸运的是,全世界很多人相信世界各地的人都应该享有生活和自由的同等权力。在2003年2月15日,入侵伊拉克的前夜,60多个国家的1000多万人游行示威抗议伊拉克战争。
越来越多的人对接受美国主导世界和美国例外主义说不。最近,当美国国务院发表年度报告列举各国虐待或侵犯人权的行为时,世界各地发出强烈回应,指责美国自己从这个名单上缺席。土耳其一家报纸说“美国根本就没有提一提阿布格来布监狱,或关塔那摩监狱”。悉尼报纸指出美国把嫌疑犯(他们没有被审讯,或发现犯任何罪行)关进位于摩洛哥、埃及、利比亚、乌兹别克斯坦的监狱,美国国务院自己都说虐待囚犯。
在美国本土,尽管媒体没有报道,对伊拉克战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对。舆论调查显示至少有一半的美国公民不相信战争。也许最有意义的是在美国部队以及有亲人在部队的家庭中,反对战争的呼声越来越高。
经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梦魇后,爱因斯坦说“当人们拒绝战争的时候,战争就停下来了”。我们现在看到战士拒绝打仗,家庭拒绝让自己的亲人上战场,上高中的孩子的家长坚持要求征兵人员离学校远点。这些事件越来越频繁出现,可能最后正如越南战争那样,让政府无法继续进行战争,那么战争就到了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