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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制改革是自主创 新的关键

2005-04-29

民主与科学 2005年6期
关键词:科研经费基础科技

编者按:近日,本刊记者孟玮就科技自主创新问题采访了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九三学社中央院士委员会副主任王志新。王志新院士根据自己在科研、教学一线的切身感受,直言谈论了科研、高校亟待解决的问题。

记者: 从1998年中科院启动国家知识创新工程试点,到前不久刚刚闭幕的中共十六届五中全会将加强自主创新纳入国家战略,当前,围绕自主创新这个话题,学界、产业界已经展开了广泛的讨论。您是中国科学院院士,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您是怎么看科技自主创新的?

王志新:科技自主创新之说由来已久,不仅仅是我国,其他诸如美国、日本、韩国等发达国家也都强调以科技自主创新为基本国策。首先,我们要正确认识什么是自主创新,然后再谈该怎样在我国进行科技自主创新。我认为,自主创新对于不同国家,甚至同一国家在不同经济发展时期,其含义都有所不同。以日本为例,现在的日本,无论是基础研究、应用基础研究、还是应用研究,其原创性科研成果都位居世界前列;但上世纪中期的日本,其科研是以引进、消化、吸收当时发达国家的先进技术为主。因此,我们必须根据我国当前科技水平及经济发展的现状来确定我国科技自主创新的战略。我以为,目前我国的科技自主创新应包括三个方面:首先是基础研究。基础研究是指以探索和揭示自然界规律为目的的研究工作。基础研究的性质决定了其研究结果和所需时间的不确定性。但基础研究的成果是一切高新技术的源头,一个国家如果长期忽视基础研究,最终将失去可持续发展的动力。基础研究的另一个重要作用是培养高层次的科技人才(这里主要是指博士和博士后)。学生可以在从事研究的过程中学会如何应用自己在课堂中学到的书本知识解决实际问题,并得到全面、系统的专业技能的训练。其次是应用基础研究。应用基础研究是在基础研究所取得的成果基础上,根据我国国防、工业、农业等各个行业发展的需要所进行的科学研究。由于我国目前的科技水平与发达国家有较大的差距,决定了我国现阶段应用基础研究的主要目标不是取得某些原创性的突破,而是根据我国的实际情况解决一些具有行业特性的关键技术问题。这类研究通常目标比较明确,所需科研经费和时间也较好确定。第三是应用研究。应用研究是在前两类研究的基础上,根据生产和实际的需求所进行的科学研究。这类研究完全以市场和产品为导向,与国民经济的发展密切相关。

记者:据统计,我国科技投入与GDP(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近几年刚刚达到1%左右,与发达国家的3%左右相比相差甚远,这是不是说明科技投入的不足是制约我国自主创新能力的“瓶颈”呢?

王志新:我不这么认为。首先,发达国家的科技投入包含两个部分,一部分来自政府,另一部分来自企业、基金等,并且大部分是企业投入的资金;我国的情况则正好相反,政府投入占绝大部分,企业投入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其次,现在美国的人均收入将近4万美元,韩国的人均收入也达到2万美元左右,他们的政府是有余力把资金投入到科学研究之中的;而我国的人均收入只在近几年才达到1000美元,我们的政府目前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所以,我不认为国家在短期内会大幅度地增加科技投入。现在要解决的主要问题不是要求政府增加科技投入,而是如何有效地利用好现有的1%,带动企业增加对科研的投入。

记者:那么应该如何有效地利用现有的1%呢?您的建议是什么?

王志新:我国现有的科技经费管理模式很不合理。目前,管理科研经费的部门主要有发改委、科技部、科学院、教育部、基金委以及一些相关部委。各个部门各自为政,导致科研经费不能合理、有效地使用。因此,首先要改变科技部的职能,将科技部现有的制定科技规划和分配科研经费两大职能分开。科技部应主要负责全国的科技发展规划,制定相关科技政策,根据国家的需要和各个领域科技发展的情况,向国务院建议科技经费的分配方案,监督和考核国务院所属各部门(包括发改委、科学院、教育部、基金委以及有关部委)在科技经费使用方面的合理性以及效率。

具体而言,我认为科研经费应该大致分三部分:基础研究的经费由自然科学基金委管理,主要投入到研究型的高校,用于稳定一支高水平的科学家队伍和培养各个领域、行业所需的高级专业人才。应用基础研究的经费应由隶属于科学院和相关各部委的国家实验室进行管理,主要通过招投标的方式,组织高等院校以及研究院、所的科研人员对一些国家需求和生产实践中所提出的重大问题进行科技攻关。虽然应用基础研究目标明确、但不能马上产生经济效益,企业往往不能或不愿对这类研究投入较多的时间和经费,因此其经费来源仍以国家财政为主。应用研究的经费应由国务院相关部委负责管理,主要用于大、中型企业的研发。正如前面所说,应用研究与生产、市场密切相关,因此,企业应该成为应用研究的主体。这部分经费不能再投入到高校或其它非营利性的研究机构,而应该直接投到与生产密切相关的地方——企业。由于体制和历史的种种原因,目前我国绝大部分企业的研发力量相当薄弱,企业不愿或没有能力在研究方面投入较大的资金。这就决定了在今后很长的时期内,相当一部分应用研究经费仍需由国家财政支持。所以,除了可以仿照一些国家用减少税收的方式鼓励企业加大科研投入外,我们还应该采用国家直接投入带动企业再投入的方式,例如国家投入1/2,企业投入1/2。这对企业来说将会是很有吸引力的,因为毕竟是国家出资帮助企业提高创新能力,进而增强企业在市场中的竞争力。在管理和使用这部分经费时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为了防止企业通过不正当的公关手段向国家有关部门争取资源,要对现行的项目审批程序加以改革,在保证公平、公正的基础上,向对国家财政收入做出了较大贡献的盈利企业倾斜。

记者:目前我国推进科技自主创新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王志新:主要是体制问题。我国的经济体制已经完成了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变,但科技体制基本上还是计划经济下的原有模式,严重阻碍了我国科学技术的发展。在绝大多数发达国家中,基础研究主要在集中高水平的研究型大学中进行,从事这类研究的人员主要是博士研究生和博士后等流动人员,仅有少数高水平的科学家是以此为终身职业的固定人员;而应用基础研究主要在少数国立研究机构和一些大型企业中进行;应用研究则完全由生产企业独立承担,因而90%以上具有博士学位的高级科技人才集中在企业。

与发达国家不同,我国科研的主体和大部分的人力、物力还集中在国立研究机构和高校等事业单位,主要由国家财政支持;而企业对技术开发的投入不足,且少有具有博士学位的高级科研人员就职于企业从事研发工作,导致绝大部分企业的研发能力非常差。我国现有的科研体制基本上是上世纪50年代计划经济时代建立起来的,改革开放以后,除了一些应用型研究单位整体转制外,从事基础研究和应用基础研究的国立科研机构和教育部所属的重点高等院校的体制基本上没有改变。例如,在生命科学领域的国立研究机构就有中国科学院所属的二十几个研究所、医学科学研究院、军事医学科学研究院、农业科学研究院等。这些国立研究机构的大部分都成立于上世纪50年代,当时我国的体制完全模仿前苏联的体制,研究和高等教育基本上是完全分开的。改革开放以来,虽然我国的一些重点大学的科研水平有了很大的发展,但以国立研究院所为科研主体的模式仍没有得到很大的改变。从功能上看,现在这些研究机构所从事的研究项目与一般研究型大学已经几乎没有区别,有的甚至还从事着本应由企业承担的应用研究工作。从管理体制上看,绝大部分研究院、所和高等学校的管理体制仍然是所谓“事业单位”的管理模式,缺乏竞争和淘汰机制,即使是得到“知识创新工程”支持的科学院和985支持的重点高等院校,体制上也基本没有触动,人浮于事、机构臃肿的弊端并没有消除。

随着我国经济运行模式向市场经济转变,科研体制改革的滞后导致的问题逐渐增多,也对体制改革提出了更高、更迫切的要求。因此,我认为要提高我国的科技自主创新能力应该从科研体制改革入手,主要是改变科研事业单位科研、运行经费的管理和分配模式。通过各种方式引导和鼓励企业加大对科研的投入,吸引大量高水平的人才到企业从事应用基础和应用研究。建议科技部等有关部门认真研究一下几个科技发达国家的科技体制以及科研经费管理模式,确定我国的科技体制在2020年要达到的理想模式,然后再研究如何从现行体制向理想体制过渡的具体方案。

记者:科技体制改革是个系统工程,您能就科技体制改革的具体措施谈谈个人的看法吗?

王志新:改革开放以前,我国的所有科研机构和高校都是国家全额拨款,虽然运行和管理模式比较单一,但比较有序。80年代中期以来,主要科研机构和高校的管理经费来源开始形成多元化的格局,来源包括国家根据单位人员数目的定额拨款(固定的事业费)、从各种科研经费所提取的管理费、所属公司上交的费用、银行贷款以及从国家争取到的各种专项经费(如科学院的知识创新经费、教育部的985经费)。这种经费来源的多元化和不确定性,导致管理上的混乱和各级管理者的短期行为。

现在,我国的国立科研机构和国立重点大学的管理模式基本上是放任自流,极不规范。例如高校和研究院、所领导可以自行确定所在单位人员,甚至是自己的工资。同样是国立研究机构或大学的教授,有些工资可以相差十几倍。这在任何一个体制比较健全国家都是不可想象的。如何使用纳税人的钱应该是国家行为,而不是某个单位的领导就可以自行确定的。现在各单位工资标准混乱,导致了不公平竞争,加剧了单位间、地区间的不平衡。又例如,有些单位的领导人可以从银行大量贷款或赤字运行,给继任者的管理带来了极大困难;许多单位的领导在任期间不在深化体制改革上下功夫,却做足了表面文章,大搞形象工程,期望由此得到上级领导的好评,或从国家获取更多的支持。因此,体制改革必须首先从改变科研经费的管理和分配方式入手。对此,我想提一些具体的建议:

第一,国家用于基础研究,应用基础研究的经费(包括863、973、科学院知识创新工程、教育部985以及各类攻关项目等由国家支出的经费)统筹规划,并将研究生教育的经费纳入基础研究经费统一管理,与大、中、小学的教育经费分开。

第二,现有各单位的固定的事业费基本上是按人员比例拨付。对于大部分上世纪50年代成立的事业单位来说,这部分经费基本上仅够支付离退休人员的工资和医药费。因此,为了保证离退休人员的利益以及改革的顺利进行,应将现有的各单位的事业费拨款固定,主要用于离退休人员的工资、医疗费以及改革中所遇到的一些问题。

第三,机构改革所遇到的最大难题是哪些机构应该撤销,哪些人员应该分流。这可以通过实行新的科研经费管理模式来实现。研究人员申请得到的科研经费除了实际用于科研的费用和支付流动人员(如博士生、博士后)工资、医疗保险等的费用外,还包括科研支撑体系的运行费和主要固定人员(如课题组长、实验辅助人员、管理人员)的工资。根据国外的经验,两部分费用的比例通常为2?押1。因此,国家不必向任何现有的科研单位另行拨付固定的运行费,一个单位运行费的多少完全依赖于其所雇用的研究人员争取得到的科研经费的多寡。这样,经过一段时间,争取不到科研经费的单位和人员将自动被淘汰或分流。

第四,建立公平、公正、合理的科研经费立项、申请、评审、考核机制。关于这一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做的比较好,应在实践中继续完善。

第五,根据国家需要和各领域、各行业的情况,由科技部牵头,组织有关部门,包括教育部、科学院、卫生部等,确定每一阶段(可以是每年,也可以是一个五年计划)各部分、各领域经费划拨比例。由财政部统一拨款。

第六,根据研究生教育和培养高层次人才的需要,确定基础研究的经费在整个R&D(研究与开发)中所占的比例。例如,在生命科学领域,美国培养一个博士研究生每年需要大约50万人民币。香港地区约为30-40万人民币。如果我们以培养一个博士生需10万人民币计算,若在校博士研究生为2万人,则需要20亿人民币/年。如果加上研究生导师的工资和管理费10亿人民币/年,则每年在生命科学领域的基础科研经费投入应为30亿人民币/年。以此类推,则可以计算出我国基础研究每年所需的总经费。

第七,成立全新模式的国家实验室,只负责规划和组织本领域的国家需求的项目,基本没有或很少有长期固定科研人员。科研项目主要采取招标的形式:一种是分散招标,由不同研究单位承担各子项目;一种是集中组织,不同项目聘任不同专业人才进行研发,项目总体管理可由科学院及相关部门负责。国家实验室运行的好坏,由科技部组织有关专家及部门对其进行定期评估,并决定下一阶段经费比例。

第八,成立全新模式运行的国家工程中心,主要用于解决具有同行业普遍性的,全局性的,而目前企业不愿承担,或无力承担的应用基础研究。目前,项目通过招标运行,人员基本采用聘任制,经费由国家财政部全额拨款,由科技部牵头组织有关部门及有影响的企业对其进行考核。将来,随着企业经济实力和研发能力的增强,这类研究应由大型企业承担。

第九,应用研究的经费原则上全部投入到具有实力的大中型国有和民营企业中,带动企业对研发的投入,同时吸引目前在事业单位从事应用研究的科技人员向企业流动。

当然,这些建议仅仅是我的一些初步的想法,许多具体问题还要仔细研究。

记者:高校和研究院所的应用研究人才转往企业后,国家该如何支持企业进行自主创新?

王志新:其实,在我国不仅仅是研究人员主要集中于大专院校、科研院所,大部分的科技资源,如资金、设备也都集中于此,导致企业创新能力薄弱。我国很多大型国有企业都缺乏高层次的人才进行技术研发。但在发达国家,如美国、韩国、日本等市场经济型国家,其应用研究的主体在企业,很多高水平的科技工作者都就职于企业,由企业投资进行应用研究。因此,国家应增加对企业的研发投入,改进企业现有的科研环境,保证科研人员的各项待遇,包括工资、实验经费、后勤保障及相关的福利等等。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吸引人才到企业去,才能防止研究与生产脱节,加速科技成果的转化,使科技成果真正在市场上产生效益或得到应用,最终推动国家科技的进步与发展。另外,国家在将R&D中用于应用研究部分的资金投入企业的同时,利用税收制度进行调控,鼓励企业自己投资从事研究开发,即企业投入研发的收入部分可减免税收。美国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值得我们借鉴。如此一来,企业不但了解社会经济发展的需求,也具备了研发的人力、财力和动力,必然成为应用研究的主体。

记者:基础研究是创新的源泉,我国有科学家指出“基础研究不足制约了创新能力的提高”,“是到了该重视基础研究的时候了”。请问,目前制约我国基础研究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王志新:基础研究的问题比较简单,国外已经有了很成功的经验。简单说,就是国家财政提供稳定的经费支持和建立一个公平竞争的机制。刚才我说过,基础研究的目的是为国家培养高层次的科技人才,这就要求我们的高等院校拥有一大批优秀的科学家。与发达国家相比,我国目前优秀科学家数量极为有限。譬如,在美国从事生命科学研究的高水平科学家有数万之众,而我国具有相应水平的科学家可能仅有三四百人。因此,建立一支具有相当规模的高水平的科学家队伍是提高我国基础研究水平的关键。我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政府不可能拿出很多钱支持基础研究,这就要求我们建立一个更为有效、更为合理的基础研究体系。例如,在美国支持一个从事生命科学研究的教授所领导的研究小组平均需要100万美元/年。我认为,在中国支持一个同样的研究组约需150-200万人民币/年的投入(以一个研究组有10名博士研究生计,每人需经费10万元,共需100万元;一名教授的工资和医疗保险、仪器设备的更新和维护以及后勤保障和管理成本等支出,约需50-100万元)。这样,如果每年国家用于生命科学领域的基础研究经费为40亿人民币,则可支持大约2000到3000个高水平的科学家进行基础研究。 因此,国家应根据各个研究领域的实际需要,在每年R&D的预算中划出一定的比例,如15% 或20%,用于基础研究,基础研究经费应完全由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管理。

记者:作为科学家,您认为科学工作者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怎么创新?

王志新:科学家所要求的素质包括两个方面:第一是对科学研究的兴趣。有了兴趣,别人看着你很辛苦,你却乐在其中。兴趣是排除一切困难的最大动力。第二是较高的智商和良好的教育。基础研究是探索自然界的奥秘,这就要求做科研的人要比较聪明。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聪明人都能成为科学家。以科学研究为终身职业的人只能是很少数。对于搞基础探究的科学家来说,对科学的兴趣是最重要的。这也是在美国大学的待遇比公司低,但科学家还是要留在大学从事科研的原因。在公司没有基础研究的自由,一切都为了经济效益。但是在大学,按着美国教授自己的话来讲,就是“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创造好的科研环境,大学是可以留住一批人才的。我觉得,自主创新对于科学家来说,就是要营造一个能让兴趣、爱好更能充分发挥的自主创新的环境。有兴趣就会发现、创造新的东西。不论是大学、科研院所还是企业,把环境搞好了,自然就有创新了。

记者:我们探讨了这么多,增强自主创新能力,您认为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

王志新:高素质的人和良好的环境。其实,我们国家并不缺乏人才,问题是很多优秀的人才都在国外。如果我们不改革现有的人事制度,不创造一个好的适合人才发展的环境的话,人才是不会回来的。随着我们国家的经济发展,很多优秀的人才是很愿意回来的,因为优秀人才需要的不仅仅是生活待遇的问题,更重要的是需要社会的承认。华裔科学家,即使很优秀也不容易得到国外主流社会的承认。所以,创新人才问题的关键是改造人才发展的环境,环境好了,一定会吸引人才。我们现在已经有很多好的科学家,主要问题就是科研体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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