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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2005-04-29原振海

黄河 2005年6期
关键词:伯母母亲

原振海

我的母亲,出生在河津市南午芹忠信村一个贫寒的农民家庭。她十九岁嫁来固镇村我们原家。河津固镇,地处吕梁山下,是近万人的一个大村子。原家是个大家族。解放前,开过煤矿,雇佣许多长工。我的三个老姑,两个嫁给当地有名的财主;一个嫁给县太爷,做着县太太。我的母亲,贫寒家庭出身,在这个周围花团锦簇的大家庭里,她家作事谨慎,吃苦在先,享乐在后,时时处处想着他人,熟悉她的人无不景仰敬佩。

这一年里,每次出外,晚上总是想起母亲在世时对我的唠叨和期盼。我打开记忆的闸门,母亲的一件件事在我脑海里翻腾。我想母亲对我做过的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我想母亲对我说过的一句又一句的话……我对母亲说过什么呢?我记得的,我曾经许诺我的母亲,在她有生之年,去北京逛逛……可一直到母亲去世,未能遂愿。这在我心中,是最大的遗憾!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送女儿去北京上学。那个时候,我的母亲虽患半身不遂已有好几个年头了,我回去看望她,她能说能笑地跟我拉家常。我身在北京,不时想到我的母亲在家里等我。可是,我从北京赶回来,听说母亲已经不进食好几天了。看到她虚弱的身体,苍白的脸色,我心如刀绞。我不知道母亲这么快地衰老,是不是与我去北京有关?我伏在母亲身旁,叫着:“妈、妈——”母亲直视着我,眼睛里的泪水顺脸而下。母亲流着眼泪,母亲的嘴唇微微动着,她好像是要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眼下,我对着墙头,无尽的思念,浪打一样,浇透我的全身;我家的炕头上,空荡荡的,再也没有我母亲的影子……

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没有人叫醒过她。我跪在她身边,大喊:“妈——”母亲听到这熟悉的呼唤声,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合上了双眼。从此,再也没有睁开过。我长久地回味母亲最后的目光,——母亲呵,你的目光里,是爱多,还是怨多?不不,母亲对我们只有爱没有怨,她永远都是宽厚仁慈的,她对我们子女,永远只是奉献,从不求一点点回报,更不愿给我们添一点点在她认为是麻烦的麻烦。

母亲一生三男四女,养育了七个孩子。她的小儿子,小女儿——我的小弟小妹,在当时儿多女多的情况下,依奶奶的意见,是要送人的。但母亲疼爱子女,一个都没给人。五六十年代,缺衣少食,可我的母亲悄然默声,她宁愿跟着孩子们吃苦,六十年代,吃食堂,要养活七个孩子,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每顿饭做熟了,母亲先给父亲和我们子女盛上,她自己吃什么呢?吃玉米芯磨成粉掺了可怜的一点面和成的团爸爸,肚子撑胞了,却没有任何营养,大便不下来,蹲茅房半天出不来,可怜的母亲,含着泪水,自己使柴棍儿掏。

我小时候经常得病,吃饭挑食。我不喜白菜,也不爱茴子白。母亲做饭常常给我单做。过大年,母亲做两份臊子菜:一份里头有白菜,一份里头没有。一天天,一年年,从没嫌麻烦过。母亲生养我,付出了一般母亲双倍的心血。现在,我为人父,想起母亲待我的种种情景,不由得泪眼模糊。

父亲爱酒。只要生活境况稍有改观,每天,母亲都要给父亲备几个下酒菜,几十年如一日。母亲饭菜做得好。六七十年代,县上来人下乡,吃派饭,常常派到我家。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有的干部,还记着我母亲的饭菜做得好。一日三餐,吃饭前第一件事,就是母亲先把父亲的饭第一碗盛出来,端给父亲。父亲爱坐巷,出去一坐就坐住了。吃饭了,不见父亲回来,母亲就把盛的第一碗饭,放在灶台一边,等父亲回来。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母亲不知道,母亲只知道等。

吃食堂,母亲给食堂里做饭。那是人人挨饿的日子,我们小孩子也不例外。母亲却不允许我们私下拿东西吃。母亲说:“咱们家的孩子这么多,你拿一点,他拿一点,把人家的东西拿完了。”直到现在,这句话,我还记得。母亲说不出多美的语言,但这一句实在话,这些年足够我们享用了。

母亲既要养育孩子,祖父母的生活起居也得照顾。我的祖父祖母,即使沦为穷人,穿衣吃饭也极为讲究。母亲,每天三省其身,悉心照料。我的伯母,去世早,留下两男一女。伯父不曾续弦。母亲在祖父祖母的帮助下,时时关照着我的堂兄妹。我的二姑早早地也去世了。我的表兄一直在我家长大,小时与我同睡一炕。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为我们兄弟7个的食宿操心,也为堂兄堂妹的食宿操心,为我表兄的食宿操心!母亲为了这些孩子,不知纺了多少线,织了多少布。纺出的这些线得浆好,织成布。这些布,一尺尺一寸寸,在母亲手里抚平。然后量体裁衣,一针针地缝……

纳鞋底,也是母亲生活中的一部分。由于孩子多,一年得二十多双……我的母亲,白天料理一家老小的起居,晚上,我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在豆粒似的油灯下面,映照着母亲辛劳的影子……

那年月,家乡没有理发店。母亲给这些个孩子一个个理头发。男娃用的是剃头刀,女娃用的是剪刀。

小孩子都不愿意剃头,特别是男娃。给男娃娃剃头,得费很大劲才把他们摁得坐到板凳上。坐到板凳上,男娃还是要跑,跑不了,就大哭大喊,脑袋上就会这儿那儿地破一个个小血口子。这一疼,男娃就哭得更欢了。母亲一边剃一边哄:母亲说剃头不哭的孩子,长大了孝顺;母亲说剃完头,买糖吃。男娃可不管孝顺不孝顺,只有母亲说到买糖吃,他们才不哭……

母亲去世了。我的堂兄,一声声婶母,哭得比我还哀。有《哀祭婶母》:

“……

哀哀婶母,音容顿失,忆及恩德,刻骨铭心。

侄儿侄女,兄妹三人,幼年丧母,孤苦无依。

贤德婶母,慈心怜悯,关照衣食,视如亲子。

料理婚嫁,体贴入微,恩比天高,情似海深。

……”

堂兄一哭,是对母亲最好的报答。我的母亲,倘若在黑暗里有知,也非常地欣慰了。母亲重病卧床时,我的堂嫂经常过来,穿衣喂饭,帮忙照理。他们两口子把我的母亲当成他们自己的母亲!

我的表兄,在灵前哭我母亲,没有人能拉得走他。我的母亲去世了,他们一个个来到灵前,一次次把时光拉回到三四十年以前。他们想起他们小的时候,想起我母亲对他们说过的话,想起我的母亲替他们做过的一点又一点的事情。他们想一回,哭一回。母亲替他们究竟都做过些什么?我一一说不上来。我的母亲做事情,做就做了,她不说。不是她不宣扬,也不是她不知道宣扬,是她总觉得她做得那些,都是一些不值当提的小事情,没有什么可说的。

但是,从哭母亲的这些亲人哀泣的表情上,从他们热泪纵横的面容里,我知道母亲确实做了让他们动心的事情,他们感激我的母亲。

我的大姐夫,从小孤苦无依。现在,他60多岁了。在母亲去世后,他写了《哭岳母》,在灵前追祭:“敬爱的岳母大人,你对父母故去、无兄无弟的长婿,视如亲子,管吃理穿,体贴入微。你经常教诲我们要耕读传家,勤劳致富,俭朴持家,忠厚处世……”

字字泣,声声泪。院里围观的人,前胸挨着后背,他们看着,他们听着。他们说:“真稀奇,女婿在哭他的岳母?!”可他们的眼泪跟着我姐夫的哀词落下来。他们一个个不停地抹着眼泪……

我乐交朋友。我有很多要好的同学。从1972年那年春节开始,每年春节晚上,初中同学一个个聚拢而来。一聚,就是20年。后来,他们过意不去,他们说以后每年过春节,一年一家轮着吃。我1975年高中毕业。从1975年开始,高中同学春节又是年年相聚我家,时间与初中同学岔开,定在每年正月初四的中午。

这一吃,就是30多年。70年代,招待亲朋吃饭,那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的家又是多儿多女的一个大家子。那时候,招待客人,是家里的四方小桌。这四方小桌,一家也只有一张,招待客人,得相借四邻。我的邻居都知道,每年的这两天,我家得借他们的小桌。红红绿绿的小桌摆在炕上,摆在炕下。一张小桌挤6个人,最少也是10桌饭菜。当时的酒菜碟,可不像现在这样大,那时都是小碟。这样的小碟,每桌6个就够了。我的父亲母亲,硬撑着,非得凑够9个小菜。他们要在这一天,让我的朋友们感到饭菜的丰盛。

为了招待我的同学朋友,母亲从年前就着手准备。年前,家里吃玉米面、吃红面;白面留下来,春节招待亲朋。平日里,来了亲朋,他们带来的罐头、糕点,母亲藏起来,一直到过春节。母亲的零花钱能有几个呢?但母亲的那点零花钱,她从来不舍得花。春节了,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手绢儿扎着的小包,母亲说:“春节的饭桌上得有9个菜碟……”

30多年来,母亲很高兴我春节带了这么多的朋友回来。她见他们是真亲,她看他们的眼神,像看自己的儿女。近些年,家境好了,过春节的好酒好菜,不是那么稀罕了。可是,30多年前,能吃上粉丝、花生米,那就很不错了。多少次,母亲说:把这个留着吧,等那天娃娃们来了再吃……

去年春节,我东张西望,家里哪里有我的母亲的影子呢?春节的初一、初四,我的同学都来了。有的是从远方赶来,进门问我的母亲,他们的伯母。最怕提起的话,提出来了,这是多难面对的一件事!我的同学,他们先是带来他们的弟妹。后来,他们带着他们的子女。他们的儿女,见到我的母亲,走过去问候。他们都长高了,他们成大人了。他们问候我已是满头白发的母亲。我的母亲茫然,他们就笑,他们说:不记得了?你还在我的口袋里装过钱呢!我的母亲记得了。她微笑着在他们的脸上细细地看,她说你是谁谁的儿子吧,她说你是谁谁的女儿吧。母亲的猜测,一定没错。

在那饥馑的岁月里,过春节,母亲给同学带来的小孩子,一毛钱、两毛钱。但就是这一毛、两毛,过了多少年,他们还记着,记得我的母亲对他们的祝福!

母亲去世,看这些来看望的同学吧,听一个个发来的唁电吧。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他们知道了,他们来了。他们发来唁函:

“寻常巷陌无碍大雅胸襟,

十里乡园堪称持家典范。”

“虽自稼穑却具博大胸襟坦正光明普施善好诚纳祥瑞风及儿孙更浓郁,

道事棉纺然修高尚行为娴淑达理广布恩惠义接富源德昭梓里犹彰显。”

……

他们因出国、因出差,远在天边,不能回来,知道我的母亲去世,纷纷唁函:

“惊悉伯母不幸病故,甚是伤情,因在蜀地考察学习,不能回乡送行,特致电函,以示悼念,谨望节哀,并祈顺安。伯母英灵常在,贤名永存。”

“惊悉伯母驾鹤云游,不觉心酸泪下,伯母一生慈爱淳厚,勤劳俭朴,可为吾辈楷模。因公务在身,既不能向伯母告别,又不能在灵前吊唁,感到十分遗憾,望兄及家人节哀保重。”

……

什么是感情?母亲用自己的言行,培育了我,培育着我们,让我们懂得这人间最最宝贵的东西!

不知道什么原因,母亲很少去娘家。在我的童年,没有舅家这个概念,直到我长大。也是我们大了,我的母亲在晚年才回到童年久居的地方——那个她魂牵梦绕的家。一个女人,娘家的路走着最贴心。我的母亲,大半辈子,没有这样的享受。我的母亲隐忍负重,沉默寡言。在她的心里,直到最终,她还有哪些话要说而没能说出来呢?

我的母亲,一生最远就到过县城。深感内疚的是,我搬到县城十几年了,母亲从没有来过我家。她只想着为儿女多做一些什么,她自己呢?她宁愿自己受委曲,只怕连累我们。

母亲卧病在床,我每星期都回两三次,看望我的母亲。村里人说我孝顺。可是,去年这个时候,我在北京多耽搁了一些时日,母亲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为长时间看不到我而着急。我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怎么就没有想想卧病在床的母亲,在等待的煎熬中度过的焦心?怎么就不知道早转家来,多望望我年老的母亲?在母亲卧床的这些日子里,左邻右舍的大娘大婶们,时常到家陪伴,聊叙家常。我的母亲厚德仗义,迎得了远近邻居的厚爱,正像《秋之祭》里的序文上写的那样:“……勤苦卓绝,睦邻善处,其子孙亲之,亲戚爱之,邻里念之,社会敬之……”

母亲去世,原想以笔代言,与母亲絮语,表达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情怀。却为母亲一时逝去,我的头脑里千丝万绪,一时不知如何下笔,文章无以成形。最后,只在匆促中,出了一册《秋之祭》,作为纪念。今年元月,我托朋友的盛情,参加2005年海内外杰出人物座谈会及联合国纪念反法西斯胜利60周年活动。我把纪念母亲的册子带去。各地的代表见了,一个个传阅。他们以虔诚的目光看我,看着那本小册子。

我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目光,他们的表情里母亲分明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母亲,而是天下千千万万人的母亲!

在家乡,这本小册子,我一一散给我的亲朋好友。我跟他们坐在一起,看着这本小册子,就跟他们一起回想我的母亲,话说当年。他们说,在这个小册子里,应该把母亲写得更详尽一些,写出她的一生来。我听了,这正是我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是应该把母亲记得详细些,更详细些。

如今母亲辞世周年,我记下这些。我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书不尽我的哀思。在我的泪光中,我的母亲永远活着……文字合着我的热泪,洒落纸页。我用什么来写尽我母亲的一生呢?我的泪光中,我的母亲,身上还是那件连襟的衣服,围着锅台,转来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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