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故事
2005-04-29麻彦君
麻彦君
在距县城南五公里处,已有一千多农民集结在那里,并且人数还在陆续增加。县城里土产日杂商店的镐把,眨眼间卖了个精光,这些镐把全部落入农民手中。这是一处高岗,烟尘蔽日,人头攒动,一片嘈杂。这些由镐把、铁锨、四股叉武装起来的农民军,随时都会如猛虎下山那样扑向县城。
大战在即,十万火急。
县革委会副主任王献忠(造反派)正在办公室守着一部黑色手摇电话机紧急调兵,以防不测。已有三个连的基干民兵,全副武装,正在县城西北角待命。此刻,王副主任正对着话筒严厉训斥一个对调兵有疑虑的公社武装部长,“怎么,你对党指挥枪有怀疑吗?告诉你,误了我的大事,先把你当反革命抓起来!”“叭”挂断了电话,又掏出手绢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王副主任又要通了红三司总部,命令他们把全县最大的走资派,第一书记张荣押过来。他想:农民的棍棒会不会落在红卫兵造反派身上,会不会酿成流血冲突?关键就看这张王牌了,他这个倔脾气走资派能配合吗?
秋风劲吹。沙石路面卷起一阵阵白色烟尘。那红红绿绿的传单在路面、壕沟里滚着、飘着。路两边的粗杨树被风推过来又拥过去,痛苦地呜咽着。几手所有大街小巷的墙壁上都贴满了大字报。群专的大卡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车上是五花大绑的人,车后尾拖着浓浓的烟雾。
一群红卫兵,一路高喊着口号,将走资派张荣押送到县革委会大院,又由两个造反派把他带到王副主任办公室,站好后,让他猫腰低头,又狠压他的头。
王副主任亲自训话。他习惯地用两只手拢一拢背头,锁紧眉头,紧绷着脸,两腮一鼓一鼓的,说不清是发狠还是气恨。他背着手,在地中央踱了几步,说:“张荣,请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个不算好的消息,今晚农民要进城,要来碰碰我们革命战士的步枪和子弹,结果可想而知,需要说明的是,他们是因你而来。所以,县革委会现在责成你出面,劝他们不要进城。这也是对待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态度问题,是个原则问题。我的话,你听懂了吗?”
第一书记张荣略微直一直腰(成九十度),依然低着头,头发肮脏而蓬乱,露出一块块被薅光了的头皮。土黄色的脸上挂了一层汗珠。他缓缓地说:“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不等他说完,一伙人早架起他,出了办公室,上了一辆绿色吉普车。吉普车“呜”一声驶进苍茫暮色中。
第一书记张荣是在不久前的一个夜晚,在家被红三司的红卫兵揪走的。在一所中学的教室里,红卫兵们让他站在一个长条凳上接受批斗,正批在高潮中,有两个大个子红卫兵一脚踢翻了凳子,张荣一头栽下去。在一阵狂呼乱喊中,一伙人拳打脚踢,又狠踹腰部,直到他奄奄一息。随后几个人抬起张荣,隔着土墙,扔出院外。沉沉黑夜,只有狗的狂吠声。苏醒过来的第一书记张荣,忍着腰部的剧痛(腰椎骨断裂),开始吃力地在石子路上向前爬,也不知爬了多久,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他被另一派红司红卫兵发现,救回家。这派红卫兵就用大字报将此事披露出去,同时派人下乡,发动农民群众。
得知消息的农民被激怒了。第一书记曾坐在他们的热炕头上拉家常,曾到过生产队的马号看望老饲养员,曾到过前山后洼查看秧苗,曾带领干部在过年过节访贫问苦送来救济款救济粮。这里的山这里的地,哪儿没有他的脚印?第一书记岂容红卫兵造反派欺辱?于是农民们汇集起来,一户连一户,一村连一村,涓涓细水汇成汪洋大海。
“到时候了,打那帮狗日的去,走哇!”不知谁喊了一声,人们立即像潮水一样汹涌起来,可突然地人们就收住了脚步,平息下来。人们一阵嘁喊喳喳,许多人在问:“咋回事,咋回事?”
辽阔的原野一时间沉寂下来,所有的喧嚣都被压下去了。第一书记张荣就在这一片沉寂中,佝偻着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来。皎洁的月光沐浴着那片黑压压的身影,这些身影紧紧围绕着第一书记。
“乡亲们,我是张荣,听我一句话,都回吧,一定都回去!你们的棍棒怎么能打在红卫兵身上呢?他们可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啊,他们都还是孩子,我们能忍心打自己的孩子么?”
人群里一阵骚动。
“张书记——”
“张书记——”
“张书记——”
“张书记——”
有人开始啜泣。
“回吧,回吧,你们别的都可以不听我的,这一回可一定要听啊!”第一书记的话音虽然细弱,却清晰地回荡在原野上空。
“张书记,到我家去吧,咱一块儿去放猪,你小时候不也放过猪吗?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咱不生这个鳖气了!”
“是吴老贵吧,我听出来了,感谢你啊,到了那一天,我就找你吴老贵放猪去,你在家等我。”
“张书记,跟我走吧,我是个光棍子,这您也知道,咱住生产队的马号,一块儿喂马,也比遭这个罪强啊!”
“是马老四啊,听我说,现在是毛主席不批准,我在这儿是最大的走资派,得触及灵魂。如果有一天能行,我带上铺盖卷儿,咱哥俩就在你那儿喂马!”
“张书记,你就这样回去,我们不放心,如果那帮红卫兵造反派再打你咋办?你还是跟我们回村吧,我派人把你家嫂子(五金厂工人)也接来,我们全村养着你们,也好避避风头,我们不怕!”
“是李支书啊,你马上带人回去,不要管我,我有我的岗位,怎么能临阵逃脱呢?”
“张书记,那帮鳖犊子(目视吉普车跟前的几个人)下手太很,他们是要打死你啊张书记!”
“不怕,人哪能那么娇气,他们打不死我,毛主席也不会让他们打死我。”
“张书记——”旷野里响起一片哭泣声。
“我张荣感谢你们了,你们不要惦记我,你们……”
月光下的第一书记,脸泛着青光,头发没剩几根,身挎白布绷带,木板拖着断了的胳膊,那弓着的腰似乎佝偻得更厉害了。
有人冲上来,猛地朝第一书记磕了几个头,扭头跑走了。
有人扑上来,猛地抱住第一书记,拉起另一只手摇一摇,又扭头跑走了。
农民们提拎着镐把、铁锨、四股叉渐渐散去。
随行的几个造反派长出一口气,几乎瘫在地上,他们急忙钻进吉普车里。
空荡荡的旷野里只剩一尊佝偻的身影,柔和的月光把这身影猛然拉长又深深地印在黑的大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