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是怎样炼成的？

费　化

今天的中国，如果有人站在楼顶，准备跳楼，下面就一定会有人喊好，并大声叫嚷：“动作要干净一点，姿势要漂亮一点。”对此，并非我的妄言，而确实是已经多次见睹权威媒体地报道了。

更有甚者，下水救人的见义勇为者，上岸以后，发现自己的钱包衣物都不见了。还有好心人，在路遇病人，主动垫钱耗时将其送院急救后，反遭病人讹诈。于是每每有人哀叹“人心不古！”

最近，又看到一些文章，如《衡阳人张衡生之死》《金有树之死》等等，让我更加感到了国人的冷血，在欲哭无泪之余，也深感该说点什么，同时也觉得有口难开。因为在死人的面前似乎只能默哀！

不能说，自然还可以看和听。坐下来看电视，就看到央视对山西朔州矿难的新闻调查。画面中接受采访的官员脑满肠肥，夹着香烟，正滔滔不绝地对矿难情况进行着描述，举止十分潇洒。正如《论语》中说的那样：“侃侃如也！”而画面的背景中，还有一个人也夹着烟，与同伴在谈论着什么，并不时地仰头大笑。我总觉得不顺眼，也不知道是多了点什么？还是少了点什么？现在想来，大概是多了点从容，少了点悲哀吧。

国内的电视节目，我基本只看类似《动物世界》这样的节目。这多少能让我感觉到，我还生活在正常的生态环境中。至少，动物在其同类的尸体旁，不会大笑，不会“侃侃如也”。如果它们发出了声音，我也明显能感到那是在哀嚎！所以，我一直反对在中国寻找人优于动物的差异。因为，我觉得中国人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先弥补足低于动物的那部分差距。

世界上有几十亿人，似乎也不全如中国人这样。而中华民族在其它地方也还是有一些人的，比如香港，似乎也不像我们在大陆的同胞这样。都说人性是相通的，但在大陆就通不了？难道人性来到大陆之后，也产生了某些特色？是什么让中国人产生了冷血的特色呢？

面对现实的困惑，中国人都有良方，就是回到中国灿烂悠久的历史中去，寻找我们源远流长的先进文化。我也是中国人，自然也无法例外。不过，近代文豪鲁迅先生在读中国历史时，是居然读出了“吃人”的。我想那应该是看到了中国文化的糟粕所致。当然要引起警惕，我要读先进的中国文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这是文天祥的《正气歌》了，当然是先进文化了。说到文天祥，估计是没有人能质疑什么的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不但是文天祥自己的绝唱，也早已成为中华民族千古流传的正气之歌了。

文天祥是南宋状元，年轻时只是一个风流才子，经常留连于青楼瓦舍。与朋友会文，也只不过写一些艳词歌赋。这一段记录现在已经不易查到，因为中国的圣人都是好德而不好色的。所以，这虽然是一段文天祥的真实历史，但因为文天祥后来成了圣人，成了英雄。自然会有崇拜者把这段记录屏蔽和淡化，这当然是无可厚非的了。为尊者讳，为圣人隐，也是中国文化的优秀传统。而我们今天也已经把这个优良传统发扬光大为“过滤”和屏蔽了。

下面一段是现在记录的文天祥简历，我们虽然已经看不到文天祥在青楼的艳遇了，但却能清楚地看出南宋政权的“山河破碎”，看出文天祥自己一生的“身世浮沉”。

“文天祥大约在1256年中状元，因父丧守孝而未受官职。1259蒙古军攻湖北武昌，宦官董宋臣请理宗迁都以避敌锋，文天祥上疏请斩董宋臣，以振奋人心，并献御敌之计，未被采纳。后出来做官，1270年，因得罪著名奸相贾似道而遭到罢斥。

1277年，进兵江西，收复州县多处。同年十二月，在广东海丰县被俘。元将张弘范迫其招降张世杰，乃书《过零丁洋》诗以诉之。次年，被押送今北京，囚禁四年，经历种种严酷考验，始终不屈。于1283年从容就义，年仅47岁。”

文天祥被囚禁四年，面对各种诱惑，都有效地抵制了，即使如已经降元的宋恭帝，和当时元朝皇帝忽必烈的亲自劝降，文天祥都不为所动。忽必烈没有办法，只好下令处死文天祥，以成全其伟大气节。古语有云：“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文天祥做到了，所以他不但赢得了自己同胞的尊敬，也赢得了当时的敌人的尊敬。元兵对文天祥的监管一直不严，想去探望他的人都能去探望到，因此文天祥的被俘后才能做诗，这些诗也才能流传到今天而被我们看到。

这似乎应该是个完美动人的故事了。但在现代中国生活几十年的经验却告诉我，凡是完美动人的故事都值得怀疑。我多翻阅了几篇相关历史资料，就发现了一些问题。

“王炎午满怀一腔报国热血，杖谒军门，从此做了文天祥勤王军中的幕僚。文天祥广东潮阳被执后，押解燕京，王炎午就曾作《生祭文丞相文》，从赣州至南昌沿途张贴，以生祭的方式劝文天祥速死，以全其节。王炎午的行为代表了当时南方广大群众的一致心情，这篇祭文对当时的震动也很大。”

这段记录表明，王炎午是希望文天祥死的，而且是希望文天祥死得越快越好。“这篇祭文对当时的震动也很大。”据此，史家认为王“以生祭的方式劝文天祥速死，以全其节。”“代表了当时南方广大群众的一致心情。”我的纳闷就正源自于此，文天祥是民族英雄，是有功于人民的。现在被敌人俘虏了，我们的第一个想法和行动应该是什么？当然应该是努力保全其生命并尽量设法营救。不可能马上就给活人开追悼会并致悼词吧？王炎午导演的这场荒唐闹剧，为什么都不见史家做出批判呢？

史书记载，元世祖一点也不想杀文天祥，给他三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他一直把丞相位置给文天祥留着。最后，自己还亲自出马劝降文天祥，知道无可挽回，才放弃了的。这一对比，就让我更糊涂了。我们的民族英雄，敌人不想杀，而我们的人民却迫不及待地要他早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荒唐逻辑呢？我们当时的精英和人民，他们怕什么呢？他们怕文天祥投降！

因为元朝强大的武力，精英和人民都不敢去营救文天祥，也不敢去反抗元朝统治者。但是，他们却敢叫自己的英雄速死！因为可以借文天祥的英勇不屈来掩盖自己的怯弱和屈服。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也只能是：文天祥英勇潇洒地从容就义了，大家也就心安理得地苟且偷生了。

文天祥终于死了，但他的牺牲也无法拯救南宋的灭亡。而文天祥的那个“朋友”王炎午，也终于可以感慨而又悲痛地说出：“丞相既得死矣，呜呼痛哉！谨此致奠，再致一言。”

文天祥就义前，王炎午不知躲在哪里，而文天祥一死，他又出来致悼词了。他在《望祭文丞相文》写到：“呜呼！扶颠持危，文山诸葛，相国相同，而公死节；......倡义举勇，文山张巡，杀身不异，而公秉钧。久而不易，雪霜松柏。嗟哉文山，……今夕今夕，斗转河斜，中有光芒，非公也耶！”

后人对王炎午这篇祭文的评价很高：“洗练凝重，气势磅礴，对仗排列的句式使祭文铿锵有力，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有力地推动了当时形成的爱国主义思想浪潮，同时也体现出王炎午本人悲壮激切的忠贞气节。”

坦白地说，我是不耻于王炎午的为人的，也不希望我有这样的朋友。我无法接受用朋友的真死来宏扬自己的虚名。何况从容就义我也做不到，也不想做到。但“悲壮激切”谁又不会做呢？“悲壮激切”地流泪哭喊，我们今天也经常能在电视里见到啊，那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至于，王炎午后来怎么样，我已经毫无兴趣查了。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他绝对没有立即到黄泉路上去陪伴他所尊敬的朋友文天祥。因为如果有，必定会史不绝书，不用我查也能知道。这表明，中国由春秋而来的义士精神（参见春秋战国时期赵氏孤儿的故事），传到王炎午的手中时，就只剩下了一杆举在手上的“义”字大旗了，旗上却染满了对别人生命漠视的冷血。王自己没有死，也说明他不是真正地漠视生命，他只是漠视别人的生命，而对自己的生命以及生命所托载的名利到是十分珍视的。

看中国历史总让人感到沉痛，因为里面有太多的血，人民的血，敌人的血。当然，还有英雄的血。而更令人沉痛的是，面对死亡和屠戮，一些人所表现出的冷血，而这种冷血从来就没有得到历史的批判。因此，我们总能在历史的血光剑影中听到不断地叫好声：“死得其所！重于泰山！”

“谁知真患难，忽悟大光明，日出云俱静，风消水自平。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据说这是在文天祥在押送途中，遇到一些江湖高人传了他解脱生死的大光明法后所作的诗。“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这也许是文天祥自己静思后真正的人生感悟吧？文天祥面对希望他早点尽忠全节的南宋人民，却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我想，这是否说明文天祥已经有点后悔自己的“辛苦遭逢起一经”了呢？

无论如何，文天祥最终还是选择了死亡。虽然是在许多人的怂恿下做出的决定，但毕竟还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无法说什么，我只能对他的选择深表遗憾。但我完全可以痛斥那些怂恿他去死的人，完全可以痛斥那些为他的死大声叫好的人：这全是一群冷血动物！

看了一段光荣历史后，我开始有点明白了，原来我们今天的冷血是有其历史渊源的。我们民族文化的细胞中有冷血的基因缺陷，而这个基因缺陷恐怕就是对生命的漠视。显然，南宋以后所提倡的道义都严重脱离了生命的基础。非常不幸的是，这个基因缺陷往往隐藏在了伟大、光荣的历史传统中。今天的社会，在继承这些伟大光荣的传统的同时，也接受了这个基因缺陷的致命遗传。所以，中国一直无法建立起以人为本的现代文明。人权这个词在中国成为褒义词也只有短短几年的历史，也充分说明了传统文化中冷血基因的顽固。

如果再看一下明末的英雄史可法，我们还能够感受到这个基因缺陷的危害，在沿着历史的轨迹不断发展壮大。

“1645年4月15日到25日，这就是扬州十日保卫战。清兵至少十万人，扬州守兵仅万多人，可谓敌众我寡。多铎不断派明降将劝降，史可法说：‘我为朝廷首辅，岂肯反面事人？接着多铎亲自出马，连发五封书信，史可法都不启封，全部付之一炬。史可法清楚地知道，在这样的艰难的情况下要想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他只能抗战到底，以一死报国。……21日又作遗书给母亲和夫人：‘北兵于十八日围扬城，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来！法早晚必死，不知夫人肯随我去否？如此世界，生亦无益，不如早早决断也！”

这是今天记录明末清初扬州保卫战的历史资料，显然，以万余人的守兵抵抗十余万人的清朝铁骑，且在“人心已去”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打胜的。所以史可法在家书中写道：“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来！”而依据这个情况史可法所考虑的居然是：“法早晚必死，不知夫人肯随我去否？”我们不难看出，史可法已经被程朱理学毒害到什么程度了。他考虑的不是保全自己的生命，也不是保全妻子儿女的生命，更不是保全全城百万百姓的生命。他考虑的只是要保全他千古忠烈的英名！人性正是在这样的忠义中泯灭的，而人性的泯灭也就是冷血炼成的前奏。

多铎亲自出马劝降，“连发五封书信，史可法都不启封，全部付之一炬。”显然，史可法是有机会保全全城百姓生命的，但他拒绝了。因为他不愿“偷生为万世罪人！”他最后的选择是“从先帝于地下。”而不是百万扬州人民。结果大家都知道，著名的“扬州十日”发生了，史可法与８０万扬州百姓都死于多铎的屠刀下。多铎是个十恶不赦的屠夫，这已经不需要任何证明了，但是，史可法对“扬州十日”该负什么样的责任呢？

“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这是今天“史可法纪念馆”的楹联。不过，史可法的故臣心却根本无法止住南明王朝的亡国泪，只能让后人徒劳地感叹了。

“一代兴亡观气数，千古江山傍庙旁。”据说这是过去史可法庙的楹联。我觉得这付楹联的水平很高，发古探幽。朝代的兴亡要看气数，而这个气数应该是基于保护人权的合理社会制度，千古江山不会因为王朝的改变而改变，但人民的权利如果不交还给人民，就是有再多的忠臣义士也无法停止王朝的兴亡更替。

我们的史书中，这类忠烈、正气显然是太多了，而对民生的关注、生命的关爱却实在是太少。从中国的历史记录中，我们不难看到人性的冷漠在正义口号下演进的血痕。因此，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在近代社会中，国人总能喊出一系列冷血而毫无人性的口号：“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敌人不投降我们就叫他灭亡！”“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这些口号在近代伤害的人，又何止８０万啊！

“‘文化大革命所以会发生并且持续十年之久，除了前面所分析的毛泽东同志领导上的错误这个直接原因以外，还有复杂的社会历史原因。”这段话源自《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我认为这个判断是对的，遗憾的是我们在这之后的２４年里，并没有去深刻挖掘这个“复杂的社会历史原因”。所以我们总能看到一幕幕冷血的闹剧在中国持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