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2005-04-29李凤臣
李凤臣
结婚后,我一直住在省艺校的一座小黄楼里。我们的“家”原是一个装道具的仓库,条件十分简陋。因为是教学楼,不能独立起火,一日三餐都从食堂买来吃。日子过得很是清苦,只是偶尔用电炉子为女儿开点小灶,还要提心吊胆地堤防保卫科不期而至的检查。那时,女儿思思已经四岁了,可要拥有一间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仍遥遥无期。单调而寡淡的食堂伙食对于大人尚可忍耐,只是常此以往就苦了孩子。和妻子一商量,就决定出去租房。当时的教育界还不像如今这般风光,我们夫妇两人收入微薄,好房子是租不起的。后来在同事们的帮助下,总算找到了一处空房。
这是一栋灰色的二层小楼。据说是日伪时期的产物。外表破旧。它就像一位历尽苍桑的老人,灰头土脸,神情委顿地藏身在棚户区间。一走近它们,我的心就凉了半截。楼下的一处空地里,几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正在围坐在一只破包装箱旁,吆五喝六地打牌。见我们走来,就停下来,表情怪异地打量着我们。妻子的脚步有些迟疑,我也想立即绕道而行。可眼前逼仄的空间已给几人塞满,实在没有退路。我们就硬着头皮从他们身边一排煤棚子下走过去。我们的身后,一个男人捏着嗓子嚷道:“嘿,牌儿挺亮啊!”接下来是一片放肆的哄笑声。我回头一看,那是一个细细瘦瘦,一脸烟容的中年男子。坐在马杂上的臀部正模仿女人夸张地扭动着,形象十分下作。我立即拉起满脸涨红、几欲发作的妻子匆匆离去。
房间属于半地下室,仅十二三平米。室内光线昏暗,进屋就得开灯。一道火墙将卧室和厨房隔开。厨房没有门,仅靠一个布帘遮挡。妻子皱了眉说:“做饭时,煤烟、油烟不都灌到卧室了吗?”房东解释说,打开屋门,烟气就排进走廊了。又说了些这屋子冬暖夏凉之类的优点。妻子就有些犹豫。后来我想,这屋子虽然条件差些,但租金便宜,离单位和女儿的幼儿园又近,就决定租了下来。可没有想到的是,我们隔壁的邻居恰恰是那位一脸烟容的肖朋。我和妻子心里立时蒙上一层阴影。
肖朋的儿子肖小龙长女儿小思两岁,按说已到了上学前班的年龄。可从未见他上学,整天与院子里的孩子摸爬滚打地疯淘。小龙似乎常年不洗脸,脖子上黑黢黢的已辨不出肤色,两道鼻涕终年挂在唇上,一双小手布满黑皴。小龙时常闯进我家。嘴里嚼着馒头或者一根黄瓜,站在地当心怔怔地望着屋子的各个角落。小思十分讨厌这个肮脏的男孩,就将这位不速之客推出门去。不一会儿,小龙又大模大样地晃进我家。
一天,小思突然哭着跑回家说,肖小龙他摸我的脸。妻子拉上小思到院子里去找小龙。这个小泥猴正在向煤棚子上攀爬。妻子高声指责肖小龙,为什么用脏爪子摸我女儿的脸?肖小龙抽了一下就要过河的鼻涕,笑嘻嘻地说,我还要摸她屁股呢。说罢,翻过煤棚子顶跑掉了。妻子气得脸色苍白地说:小流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从此我们便不再让女儿去院子里玩。
肖朋身体不好,早已下岗成了无业游民。妻子王娜据说是一个街道小工厂的临时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是楼上楼下地串门子。那么这一家人靠什么生活呢?让人困惑着。王娜三十出头的样子。按说正是女人的花季。可王娜不着修饰,头发总是蓬乱着,一年四季不见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人还懒。我们的房子不隔音,时常听到肖朋在隔壁叫骂:“骚老娘们儿,再不做饭,我们爷俩就下馆子去!”王娜就喊道:“姓肖的,饭都吃不上流了,你也配下馆子?你去好了,老娘巴不得呢。”接下来就是一阵厮打和叫骂声。冬天,室外滴水成冰,王娜时常将泔水甚至尿罐里的尿液就泼在门前狭窄的过道上。时间一长,我家的门前就结成一片粘满烂菜叶和黄尿的冰面。妻子忍无可忍,堵住王娜说:“你能不能再往前走几步倒在路沟里?你不嫌脏吗?”王娜似乎很吃惊地望着妻子说:“呦,死冷寒天的犯得着吗,又没倒到你家屋里。”说罢不以为然地扭回屋去。妻子被晾在院子里,许久才汪着两眼委屈的泪水返回屋里。
一天早晨,我急匆匆地吃过饭,准备去上班,可来到院子里,发现靠在墙边的自行车不见了。八点半是我的文艺理论课,此时,学生们可能已经走进了教室,这个蹩脚的住宅区又坐不到公交车。我焦急万分。看来只有跑步去学校了。我刚刚走出院外,就见王娜骑着我的自行车向这里拐来。我气愤地夺过车子说:“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骑走别人的车?”王娜的脸不红不白地说:“我不是有急事儿吗。”以后你少动别人的东西!”我因为急着赶往课堂,没时间搭理这个没有廉耻的女人,就硬邦邦地扔下怎么一句,骑上车就走。王娜在后边喊道:“瞧你这破车,骑起来嘎啦嘎啦响,让我家肖朋绐你修修吧……”我头也没回地加快车速。心想,找他修车,躲还躲不及呢。
妻子终于对我说:“遇上这样的邻居,真是倒霉,咱们换房吧。”我的心也给说动了。这房子住的实在憋气。除却这家闹心的邻居外,因为是老房子,室内没厕所,大冬天的还要到外面的厕所去方便。烟道也老化了。一生火就顺着炉口往外窜烟。每次生火妻子都呛得鼻涕眼泪的,等开门放挣了烟,屋里早冷成了冰窖。可又一想,大冬天的,再找一处租金和位置都合适的房子谈何容易,就安慰妻子说;“忍一忍吧,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老死不相往来便是了。”可一切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
那天,我去煤棚里取劈柴,抓起门锁刚要打开,不想锁头连同门鼻子一道从门上脱落下来。我心中一沉,知道门已给人撬过了。打开门一看,学校分的半塑料袋年货连同刚给女儿买来不久的儿童自行车都不见了。这童车可是女儿的心爱之物,花去了我半个月的工资呵。
妻子一口咬定是肖朋干的。左邻右舍对肖朋也颇有微词,据说他曾有过小偷小摸的劣迹。我更是坚信不疑,因为我往煤棚里放自行车时,恰好肖朋从他家煤棚往外拎煤,他看得一清二楚。妻子气得晚饭都没吃。女儿丢了心爱的宝贝更是哭闹个不停。隔壁肖朋夫妇俩正兴致盎然南腔北调地哼着一只蹩脚的歌儿,妻子真是气炸了肺,她故意提高嗓门冲隔壁喊道:“哭、哭、哭有什么用!你的自行车早给人卖了钱下馆子了!”肖家立即安静下来。许久,又传来肖朋怪里怪气的笑声。接下来夫妇俩又南腔北调地唱了起来,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我愤愤地想,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如此寡廉鲜耻的人家。妻子决心要去肖家理论。被我劝住。没有抓住任何证据,况且对方又是长于死磨烂缠的市井无赖,纵然有理也讲不清的。
更让人难以理喻的是,王娜在院子里见到我妻子,居然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地贴上来没话找话。妻子根本不予理睬,躲避苍蝇般扭头就走。从此,两家邻居势成水火。到了这步田地,我终于下决心换房子,即便新的租屋条件再差也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在我四处张罗新的租户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我在艺校值宿,半夜里被打更的老头叫醒,说有人找。来到收发室一看,竟然是肖朋。只见他的围脖和胡须上挂着霜花。我不仅纳闷儿,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肖朋见到我就焦急地说:快跟我去医院,你媳妇煤烟中毒了!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人就木在那里。我懵懵懂懂地被肖朋拉扯着向“二一一医院”赶去。
那天夜里,女儿忽然醒来,又哭又闹。上了一天课的妻子从酣睡中被女儿吵醒。她感到头晕的厉害,浑身也软绵绵的,这才意识到女儿哭闹得反常。一种不祥阴影在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妻子本能地滚下床,跌跌撞撞地向门扑去,推开门后人就倒在了地上。恰巧王娜夜里去厕所路过,她先是被眼前的黑影下了一跳,发现是妻子后,立即跑回屋叫来了肖朋,俩人一看就知道妻子是中了煤毒。夫妇俩二话没说,冲进我家,打开门窗后,将女儿抱回她家,又从邻居家借来了手推车将妻子送到了附近的“二一一医院”。医生说,如果王娜再晚些发现,人就没命了。
听到妻子的讲述,我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眼睛不由得潮湿了。正在病床上输液的妻子望着床边的肖朋夫妇说;“要不是他们,几个小时前我就去见上帝了。”
我紧紧抓住肖朋的手,感情复杂地说:“兄弟,让我怎么谢你呢!”肖朋很难为情地说:“左邻右舍地住着,扯这些干啥。”
妻子出院后的一天,我忽然接到派出所的“失物招领”通知。到了派出所我才知道,女儿的自行车,是被一个流串作案的犯罪分子盗走的,此人落网后,公安人员从他的家中搜出了包括女儿自行车在内的几十件赃物。看着失而复得的自行车,想到当初对肖朋的误解,我和妻子像自己偷了人家东西一样无地自容。从那以后,我们谁也没再提过换房的事。妻子办了英语补习班后,让小龙免费过来上课。王娜诚惶诚恐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妻子说:“左邻右舍的,你就别客气了。”
三年后,学校分了新房,我们搬离了小灰楼。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小龙,时常来新家向妻子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