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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呼吸带有一种忘不了的花香

2005-04-29岁影流年

幸福 2005年6期

岁影流年

1996年夏,大暑,Z大校区的一帮臭小子,钻在寝室里偷偷抽烟。

陈景赤裸着上身在窗台前走来走去,偶尔向对面女生楼吹上几声口哨。天很热,他半眯着眼和蚊子互相攻击,一个愤怒的声音传来:“楼上的你头伸出来看看!”

陈景探出头,窗台上的球鞋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了下去,正砸到一个路过的女生,干净的白裙子上留下了大块泥斑,都是球鞋惹的祸。他正要反唇相讥,那个女孩却抬起了头,微卷的长发用蓝色缎带拢在脑后,眼神沉静中隐含犀利,他一下有点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就涨红了脸。她反而笑了……

陈景花了一百块钱赔偿女孩的损失,还负责把她的裙子洗干净。女孩叫夏梦蓝,是中文系94级大三的学生,就住在对面那幢女生楼,他搜肠刮肚,拼命想在记忆里找出一点有关她的资料,她好象看透了他的心思,只微微一笑。

她的呼吸飘过来时,带着一种花的清香。

H市盛夏的街头再见到夏梦蓝,是隔着肯德基喧闹的柜台。下午五点,队伍眼看着越来越长,人群后她全神贯注地微笑着,吃力地把一份份可乐薯条递出去。陈景注意到她的手势有些僵硬,便不失时机地上前稳住了托盘,她说了声谢谢,转过身便去忙别的事情,他有些怅然若失,一个月犹豫踌躇鼓起的勇气,一刹那又忽然尽失,贸贸然跑来对一个女孩表白衷肠,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行为太肤浅。

陈景在大街上徘徊直到入夜,夏梦蓝走过时,他把她堵在街角,一大团一大团烟圈喷到她脸上,她的表情在夜色中显得扑朔迷离,他竭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歪着头:“下班了,美女,想吃夜宵还是跳舞,你自己挑吧。”

她头也不抬地:“两样我都没兴趣。”陈景恨不得立马给自己一巴掌,被女孩拒绝实在没面子。但马上的突发事件却转移了这场尴尬,两个骑着摩托车的男青年呼啸着从他们身旁擦过,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已飞快掳过了夏梦蓝的左肩,她急得跺脚大喊:“我的包,我的包!”陈景整整追了两条街,到底是拼不过四冲程本田雅马哈,他扶着膝盖在街头停下来缓气。夏梦蓝蹲在墙角看头顶的路灯,她告诉陈景,自己所有的钱和证件都在包里。“每次碰上你都非得倒霉不可,这样吧,你管我后半个月的生活费。这可是你欠我的。”她苦着脸。

“管你一辈子怎么样?”陈景嬉皮笑脸,附近商场的音乐声吵闹得像开舞会,梦蓝的眼神穿过夜风撩乱的发丝闪烁,她踮起脚飞快地吻了他的额头,盛夏八月,她唇上的冰凉烈烈烧灼了他的心。

那年夏天,爱情由突然甜蜜开始,陈景至今记得Z大实验楼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角,他们制造一切机会亲近,他们用舌尖深入彼此湿润的口腔纠缠,他的手游弋过她身体的层层屏障深入,最后一刻他在她凝视下停止了动作,他们在学校附近的宾馆打听钟点房,临了总是落荒而逃,那些探测器般的目光到最后让陈景简直有了罪恶感。他们真的交上了身份证和押金,却怎么也找不到感觉了。

夏梦蓝尖叫着,用力地推开他,“你弄疼我了,你到底会不会啊。”陈景汗如雨下大口喘息着,“别动,应该就是这样了。”她闭上眼皱眉,身体像秘密之花一寸一寸开放,绿色丝绒窗帘外透进的阳光薄薄地笼罩在她周身,晕染上迷离的金黄,很多年后,这一直是存在陈景记忆中最深刻美好的画面,他忽然凝视靠近她的脸,她的脸在最初的痛苦过后显得平静而微微粉红,他低下头用嘴唇轻吻她耳后的小小发漩,她竟然咯咯笑起来,“别弄,快痒死了。”

那天下午在宾馆白色宽阔的床单上,夏梦蓝俯在陈景的耳边:“我想给你生个孩子。”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很轻,但他心里却极重极重地敲痛了一下,后来陈景才知道,这是自己人生中听到过最接近爱情的宣言,但当时他只是简单粗暴地推开她,然后起身穿上衣服。夏梦蓝抱着膝盖开始不发一言,后来一字一句地说,“陈景,你是个流氓。”他哈哈大笑着转过身,离开时眼睛竟有些模糊,但他不相信那是眼泪。他自命是个浪子,而浪子的脚步,绝不应长久为任何一个女人停留。

夏梦蓝到底是没实现她的誓言,给他生个孩子。成为陈景妻子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一个未经预料闯入他生命的女人。她叫谭慧,是他分配那家单位副局的千金,天生的心脏脆弱,却有无坚不摧的意志,中秋节陈景为了早日提干而去拜访领导,打开门迎接他的只有站在浴室外浑身湿淋淋的谭慧,他犯了大多数男人在那个环境下一时都难避免的“诱惑”,使他进了她的房间。谭慧怀孕了,婚后四个月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长得一点也不像他,陈景提议去做DNA,但他的妻子马上连哭带闹,找到单位控诉他准备当陈世美。陈景的老丈人出面平息了这场风波,他指责了小俩口的不成熟。

老领导对这件事内情的熟知让他愤慨,但接下来的安排又使他无法抗拒,一名普通小科员被破格提拔成副处,他们心照不宣地对外保持了缄默。

但是梦蓝,夏梦蓝,陈景难以忘记她最后离开他的时候,是1998年夏天,这个温和的南方城市,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新闻里不断播送抗洪抢险的最新进展,城防堤多处坍塌,他和她在一艘冲锋艇船头默默对立,身边还有脸色黧黑的解放军战士。陈景是市有关部门具体联系人,夏梦蓝是一家电视台的采访记者,正举起镜头对着浑浊的江水,眼前流过上游被连根拔起的树干。

他告诉她自己就要结婚了,她平静得连眼皮也不眨,“恭喜,我也快要去北京,已经考了GRE托福出国。”他渴望能从她脸上找到离别的蛛丝马迹,但是没有,自始至终没有。

他知道这希望自私得未免狭隘,但他是这样普通的男人,无法不对即将分手的情人做浪漫离别的期待。于是那座城市1998年夏天的某个黄昏,便有了这样一幕:一对男女背立在越来越壮阔的江面上,而雨又片刻不停歇地下了起来,他们身边,充满那些困在洪水中的人们渴望的呼喊。

后来,陈景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对,的确有一段时间记忆出现了真空,因为他不记得是怎么和梦蓝分的手,他只感到自己的头像系了铅块般沉重。

即将成为他妻子的那个女人,以紧张的神情注视着他,在确认他的智力和行为能力并未有什么实质损害后,她长长嘘了口气。

陈景透过镜子看到自己头上裹满了纱布,医生说,他被一块木板击中后脑失去了知觉,有人在江面上发现了他,身穿救生衣抱着救生圈漂流,可陈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抓紧医生的手问,“那个女人呢,是不是有个女人和我在一起,她怎么样了。”医生微笑着摘下白口罩,送你来医院的一路上,我们都没有看见什么女人,当然,除了你的未婚妻。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他在一生中最想要一个女人的时候却不得不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并且那个女人还温柔地,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她对这个男人的所有权。

当他们踏着红地毯在酒店举行婚宴时,人们无不赞扬她精心的照料使他早日复原,陈景看见身旁谭慧胜利的目光,但是他胸口却蓦地像被掏空成一个巨洞,那个夏日黄昏的风雨一个劲向这个洞口淤积泥沙,他清楚想起了他爱的女人,留给自己最后的眼神和动作,她把冲锋艇上最后的救生圈套进了他的脖子,她的手指滑过他面颊留下无比苍凉,只有那么一刻,只有短短数秒,然后就怀抱镜头抓住了即将倾覆的船沿。陈景想拉住她,可是巨大的洪流袭来使他失去了所有坚持,他眼睁睁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而就在即将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刹那,江面上已经没有夏梦蓝的任何踪迹,她就像一个气泡,突然从人群中消失、从空气中彻底蒸发了。

1998年夏天,一对曾经的恋人,转身时以分手的姿态,把彼此凝固成了永别。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也没有谁找到过夏梦蓝的尸体,陈景相信她并没有死去,她只是变化了自己存在的方式,所以他常常会相信在匆匆人群中能够不经意窥见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甚至是一句沉默、问候。

他真的成了个游戏人生的男人,一个名副其实的浪子,他常常带许多不明身份的女人去宾馆,妄图从她们身上真实地感触梦蓝的体温,她的脸在马不停蹄流逝的时光后若隐若现,他闭上眼呼吸到日渐衰败的自己。

陈景辞了职,居然游刃有余地做起了商人。利用过去官场应酬打下的关系网,他很快在地产界打开了一方局面,这个城市潮水般上涨的房价,使他近乎传奇般累积了足够被称作大款的财富。

他利用这笔财富,友好地和谭慧分了手。事实上在利益面前她始终是通情达理的,他的前妻没有要结婚时单位分的房子,直接从银行户头上划走了50%的资金和公司30%的股份。

“我们只是各取所需,陈景。”她在他面前坦然地宣称,他带着崇敬的心情看着这个共同生活了将近六年的女人,陈景觉得自己其实不了解她,正如她一直不试图理解他一样,他们只是被生活的某种契合推到一起的陌生人,长夜过后必然向着各自真正的方向奔去。

2004年6月22号这一天,大街上又多了一个三十岁的单身男人,回家后陈景打开笔记本追述了这个有关记忆的故事,还来不及保存文档,屏幕就突然死寂,四周陷入一片茫然巨大的黑暗,这是这个城市的供电系统,在盛夏来临时采取的紧急措施,陈景的追述嘎然而止。他知道记忆迟早靠不住,可是他却忘了,同样茫然无从把握的时代,哪怕只是一次意外的中断,就会将过去彻底清除。

他在越来越燥热的空气里点上三支蜡烛,微笑着告诉自己生日快乐。烛光中陈景仿佛回到1996年夏天的Z大校园:天边的云朵正大块燃烧……

他闭上眼,在这个世界最深最寂寞的角落,深深地,把头埋进自己竖起的膝弯中,喃喃地,说着这一生从未真正吐出过的那个字,他轻轻地说:又一个夏天开始了,梦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