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父亲
2005-04-29杨东毅
杨东毅
《爸爸》,一部老电影,1966年,匈牙利,黑白片。看这个片子一方面是因为它的导演伊斯特万·萨伯,另一方面就是看着封面上那对父子阳光灿烂的笑容时,有些怀疑——记得几年前在那部由15位世界著名导演合作的《10分钟年华老去》(Ten Minutes Older)中,萨伯的那10分钟可是出奇的现实而残酷,短短几分钟,他就完成了一个生活中你无法否认,甚至也可能无法回避的悲剧,导演也平静到了冰冷的地步——难道早期的萨伯会是这么轻松而乐观的吗?
小男孩儿对在战争结束后不久就去世的父亲做种种的猜想,不管日常生活中什么样的细节,都会激发他的想象。父亲是游击队员(可坏人对父亲的追捕,却好像是孩子们的游戏,特别是坏人们竟然表现出了无厘头般的兴奋和愚蠢),父亲还是医术高超的医生。父亲热爱自行车运动,和朋友骑车去看大海。父亲忠于爱情,当初曾在神圣的教堂里对着母亲发誓。同学说,游击队员都是共产党,是不会去教堂结婚的。他就发了一番共产党和耶稣都是为了穷人,他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高论(可遗憾的是,现实中,母亲已经有了追求的人,准备再婚了)。这些想象是如此充满童趣,绝对是孩子式的想当然,导演的眼睛里闪着睿智的微笑,带我们一步步走向他设计好的圈套。
对孩子来说,父亲离去得太早了——关于父亲的记忆他只有可怜的三个片断,但留下来的空白正可以用无限膨胀而又近乎完美的想象去填补。在孩子的心目中,对战争生活的想象而带来的刺激,差不多可以弥合因为失去父亲而潜藏于心中的失衡和痛苦了。父亲的牺牲,父亲的医生身份,可能是这个文弱、内向的孩子惟一能支撑自己的东西了。在这样一个无比“真实”而其实虚幻的父亲的“呵护”下,男孩子终于长成了青年,世界在发生着变化(那可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东欧),惟一不变的是他心目中的父亲,只不过单纯的想象变成了模仿和寻求。他戴着爸爸的手表、眼镜,把父亲的衣服改成适合自己的尺寸,他在当年生活过的小村子里,向老人们打听自己的父亲,甚至还找到了记忆中门边的小铁环。但平凡的生活印迹已经无法满足他内心对完美与崇高的索求了,他开始了自欺又欺人、浑噩但又极其清醒的编造。虽然他自称会因为别人的倾听而高兴,但真正悲剧的是,假象的最大受害者,并且也似乎无比需要这种欺骗来滋养的,正是他自己,影片的气氛由此变得沉重,甚至有些怪异了。
为了一次集会,他跑回宿舍拿旗子,归途中他异常狼狈地在街道上奔跑、躲藏,身边是如雨的枪炮撕裂空气的啸叫和近在咫尺的爆炸,可平静的城市阒寂无人,只有鸽子会偶尔被他惊飞起来。建筑完好,没有一丝战斗的痕迹——这原来又是他的幻想。当不再为这个场景迷惑之后,我关掉声音,看他安静的奔跑,周围的环境轻松、安详,他的样子却严肃、张皇,他看上去是如此的滑稽——他把自己置身于一个怎样的世界中啊!更可悲的是,当他自以为踏着父亲的足迹,穿过枪林弹雨兴冲冲地返回会场的时候,会议室里已经堆满了旗子,一个人漠然地看了看他,然后就转过头去了。他愣在门口,难道他在期待鲜花和勋章吗?镜头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导演是不会为此而渲染的,个中滋味,镜里镜外,都自己去体会吧。无论如何,这部影片都是一部个人内心的成长史,在对想象中的父亲不断地美化、粉饰的同时,他的内心也在慢慢成熟——虽然这种成熟的过程是极其隐秘并且充满危险的。当最后,面对在奥斯维辛被迫害死的女朋友,他竟然把父亲描绘成一个辛德勒式的人物时,我想他的内心也快到崩溃的边缘了。父亲到底是谁?我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父亲,当这个重要角色在生活中缺失的时候,我们应该如何弥补?当年的同事、乡邻只说那是一个戴眼镜的好人,面对这样的落差,他惟一的出路似乎就只有以自己的力量来反击了。
在影片的最后,我们的主人公跳进多瑙河奋力地游着,并不断命令自己一定要完成横渡,这是一件他自己在做的、可以做完的、不只是吹嘘爸爸曾经做过的事情。“这样游泳很好,长长久久地划着,冷静,我可以把它做好,我就是一直往前、往前……我必须这么做,我必须一个人游过去,现在没有人帮助我了,我知道我完全是孤独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是孤独的。这是我自己在什么东西中奋斗前进。”可就在他反复强调孤独力量的同时,镜头扬起,阳光下的多瑙河,在他身后,竟然有众多的游泳者跟了过来。正是如此,千百人都在摆脱“父亲”后的孤独中奋力前行,在那样一个特殊的需要摧毁盲目崇拜的时代,导演萨伯所谓“以影片打破神化,并促进建设现实”的深意也正蕴涵于此。
西方电影史家将这部影片归类于东欧“非斯大林化”时期,有着特殊意义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其实,这一层政治外衣即便是出于创作者本意,我们现在也可以完全不去理会了。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人如何在虚妄的崇拜中迷醉、失望,因为成长而又企望新生的故事。这样的经历似乎总会以不同的方式或程度发生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而结果也总会是循环往复的归依和背离。萨伯把一个极富政治和社会背景的故事,用完全个人化的方式讲述出来,他抓住的是关于成长这个人性中的基点,也是影片可以跨越时间的关键。我们看到的一个个充满象征意味的画面,不过就是主人公内心激情澎湃的图景,现实与想象被技巧圆熟地融合在一起,哪是再现,哪是猜度,哪是完全的虚妄,几乎到了无法分辨的地步,但所有这些又完全可以在我们心中找到回应,那才是真的虚实莫辨了——人类的感情总是那么相似,我们都曾经面对父亲、面对崇高、面对神秘,当然,也同样面对过崩溃,面对过现实。只要走进它的内心,40年前的老电影就一样还是会打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