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河
2005-04-29马大勇
马大勇
一个新学年开始了,大学校园里涌进了很多新生,到处是欢声笑语。我在新生接待处工作,突然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老师好!我是历史系的新生!”我抬起头,看见一张朝气蓬勃的少女的脸庞。我笑着说:“欢迎你,新同学!”办完手续,她说了一士,“谢谢老师!”转身要走。就在这时候,我看见在她的头上,有银光一闪!我仔细一看,啊!几乎惊叫起来。
在这女孩的头上,浓黑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上边插着一支雕刻着细致花纹的银簪。我又见到了这支银簪!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女生,她被我看得脸都有点泛红了。
我忽然发问:“你,可是从巫女河来的?”
女孩被我问得怔住了,“是。老师怎么知道那个小村庄?”
啊,我怎么能不知道呢?都多少年了,可我忘不了……
很多年前,我是一个知识青年。响应当时上山下乡的号召,我参加了工作队,去一个小山村驻扎,和我同行的是矮矮壮壮的工作队何队长。
那是一个深藏在山谷间的村庄。一座座木楼掩映在绿树里,四边是田。一条河流从山谷口流过,水很浅,但河床很深很宽。河床边垒着一道土堤。
当晚,我们在房东刘大爷家里住下。刘大爷摆出腊肉、自家酿的米酒款待我们,“你们来帮我们工作,我们欢迎!来,喝!”于是我们端起酒杯,痛快地大喝起来。喝得有点醉醺醺时,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便问刘大爷:“这村庄山明水秀,可为什么叫巫女河这古怪的名字呢?”哪儿知道,我这么一问,刘大爷脸色都变了。他低声说“说起这个,你可得小心点,孩子!我们这里有巫女,所以才叫这个名!”
巫女?我奇怪得睁大了眼。
“是啊,是有巫女。村里住着一家巫女,代代相传。平时村里有人生了病,就去请她们设香案,请神兵神将驱魔,然后给一些药吃就好了。有什么水旱灾祸,也要请她们来举行法会拜神,祈求灾祸离去。所以人们都很尊敬她们,村庄也就得了这个名字。”
“什么什么,这村里还有巫女?这是封建主义的垃圾!”何队长听了,几乎蹦了起来。
“那不是呀!这巫女也是为我们老百姓办好事的,可不能说是垃圾呀!”刘大爷急了。何队长冷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们就扛着锄头出门干活。走在街上。刘大爷忽然推推我,低声说:“快,快让路!看,她们就是巫女!”我朝刘大爷所指的方向看去,不禁一下子怔住了。那是个老妇人和一个女孩,肩上背着满满一筐红薯,穿一身朴素的黑布衣裳。老妇人满脸皱纹,步履蹒跚,少女的容颜却那么美丽俊俏。肤白如雪。她乌黑的头发挽成发髻,上边插着一支银白色的长簪子。
她怎么会是巫女呢?
我正在发怔。刘大爷已经一把把我和何队长拽开,让这老妇人和少女与我们擦肩而过。刘大爷低声说:“别接近她们!她们是通神召鬼的人,身上也许有鬼魂的,哪怕碰到了她们的影子都不吉利!我们离不开她们,却又不敢挨近她们,平时有事才去找她们的。”
“是吗?那她们结婚怎么办?”我半开玩笑地说,“没人敢娶,怎么会有孩子?”
刘大爷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是呀,她们嫁不出去的。只有把人家丢掉的女孩捡来当女儿,养大一再教她巫女的本事。像那女娃,就是被捡来养大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何队长皱紧了眉头。
“别!巫女能叫你活,也能叫你死!千万别去招惹!”刘大爷摇着手。何队长一听就发了火:“混账!我们工作队就先扫平这个封建堡垒吧!”
“嘘-”何队长吹着哨子,把工作队员们全都集中起来,穿着绿军装,带上红袖章,威风凛凛向巫女的家走去。
巫女的家是一幢二层木楼,十分整洁,与村里人家相比没什么不同。只是在客堂里陈设着一条红漆木桌,上边放着青瓷香炉,墙上供着一幅彩画,画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女神,因为长期烟熏火燎的,已经看不清楚了。
“老巫婆!出来!”何队长大喝一声,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那老妇人和女孩从里屋走了出来,一看这阵势,脸刷地就白了。
“听着,我们是破四旧的工作队,今天专门来扫荡你们这个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何队长说着一步跨过去,把那瓷香炉举起来,砰地一下砸个粉碎,再一脚踢倒了红漆木桌,喝道:“今后,只准你们在贫下中农监管下老老实实劳动,不许你们再胡搞,否则就拉你去各村游街示众!听见没有?”
老妇人和女孩瑟瑟发抖。这时,女神彩画也被扯下来,丢在地上。“啊!”老妇人惊叫一声,扑了过去,“这是我们的祖先!不能丢!”
“一边去!”何队长一把推开她。她打了一个趔趄,裁倒在地上,脑袋重重磕在门扇上。女孩骇然大叫,抢过去抱住她。
女神像被一把火烧了。女孩默默地用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村民们,但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老妇人受了打击,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以后,我就经常能碰见那女孩。她在田园里锄地,在水井边打水,她整天忙着,孤单单地忙着。仍然没有人敢接近她,只有工作队员们冷冷的目光监视着她。我心里不禁泛起一缕说不清的感情。想和她说说话。但是她看见我,总是和看见别的工作队员一样躲了开去。
山村里有干不完的活,吃得又差,这天我终于支持不住。病倒在床。高烧不退。何队长把我送到了工作组里一个赤脚医生开办的医疗室里,打了几针,也不顶事。我昏昏沉沉听见赤脚医生在急促地说:“这种病只怕……”又隐约听见刘大爷低声说:“我们是没办法了,还是请她来吧。”
我再次睁开眼时,只见一张秀丽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中低垂下来。默默地观察着我,然后拉起我的手把脉。一个女声在低语:“这是急症啊!赶快治疗还能好!”“那你快来救治吧。”刘大爷说。
那女声絮絮低语:“我怕,怕他们说我搞封建迷信,拉我去游街。”
刘大爷喃喃地说:“这可怎么好啊,年轻轻的小伙子,家里爷娘不得急死啊。”
“唉,那我来吧,我来吧。”女声中包含着深深的无奈和委屈。烛光里,我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用手抓了一大把草药,在药钵里捣着。一口口药汁注人我的口里,渗透了我的全身。我半睁的眼睛看着她,又见她把头上的银簪子拔下来,她的发辔散开,黑发缕缕散满了肩背。女孩俯下身,用簪子在我背上,胸前不断地滚动着,划着,刮出一条条血痕来。然后她又捣了些药糊,用一块布包了,贴在我的额前。我觉得全身凉飕飕的,出了一身大汗,立刻清醒了不少。
“好了,他没事了。”女声低低地说道。她把簪子一擦,又把头发一挽,插上簪子,一转身,默默离去了。
第三天我已经可以起床了。我在田野里走着,找到了她,她正在默默地耕作。我走到她身边,她抬起头,吓了一跳。我郑重地说道:“我是来道谢的。谢谢你!”
她望着我,漆黑的眸子里泛起了无尽的喜悦。她点点头,“嗯!”
从此我们常常在一起干活。我根本不会干农活,锄地会把禾苗锄断,浇水会把全身都浇湿。她抿着嘴笑,手把
手地教我。我们累了就坐在草地上,默默对视。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我叫小漩。因为我妈妈看见我的时候,我正被绑在一块木板上,在河里漂,眼看就要下沉到漩涡里。我妈妈赶快把我捞上来,抱进了家……”
“你们,都是民间医生啊,可怎么也是巫女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的祖辈是巫女,人家说我们能通神召鬼。我们世代都嫁不出去,只有守在家中。可我不是,我不是的。我不是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我不愿被人监视,我也要和平常人一样生活,要成家……”
“嗯,只要你不是巫女,不和神魔鬼怪缠在一起,我就喜欢你。”我放心地说。我们相对而望。我伸出手,抱住了她。她颤抖了一下,接受了我。
一眨眼好几个月过去了,我们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
转眼到了夏天,正是雨季,可是今年雨水少,天天都是大晴天,村头的河床里水都要见底了,人人心里都着急。到了六月末,天气又闷热异常。人们热得只好躲到树荫下。黄昏的时候,我和小漩在小树林里坐着。小漩没有心思和我说话,她只是默默地眺望着天空。天空中横着长长的紫光,西边的太阳往下落,乌云翻滚。小漩默默地观察着,脸色郑重。我惊讶地问她:“你怎么了?”
“要下雨了,下暴雨。”小漩严肃地说。
“下雨?是好事啊!”
小漩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就下雨了。倾盆大雨如箭一般射下来,四边一片昏暗。电闪雷鸣,整个山村在雷雨里颤抖。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雨。
第三天早晨,雨好不容易渐渐停歇,村庄里已经进了齐膝盖深的水。何队长吹着口哨在呼喊:“全村干部群众注意啦!河水暴涨。威胁堤防,我们赶快集中,拿上工具,去保卫堤防!”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编成了队伍,来到了村口的土堤上。
啊!那一条清浅的小河,如今已经涨得满满的,哗哗地流荡着。土堤此刻显得那么单薄。全村的人立刻分头行动。何队长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激动地挥着手:“只要我们团结一心,胜利就是我们的!”
可是,河水越涨越高,四边的山涧水都聚在河里了!汹涌的浪花不停的拍打着土堤,一尺尺地上涨!
小漩注视着汹涌的河流,脸色越来越凝重。她找到何队长,大声说:“队长,快叫大家撤下来吧!这河水还要上涨,土堤保不住了!土堤要垮了!”
“什么?撤下来?那这堤防怎么办?村里的国家财产怎么办?”何队长大声喝道。
“现在不是保护堤防的问题,是要救人的问题!人比什么都可贵!”
“住口!你这个小巫婆,再敢动摇军心,我就不客气了!”
我见何队长满脸怒意,赶快把小漩拉开。这时候土堤已经多处渗水,何队长不断地命令:“快,快堵!”土堤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何队长兴奋地说:“我们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人定胜天,一定获得最后的胜利!”然而这时候,河水已经涨得更高了,只差一尺就要漫过土堤了。
我忙着挥锹挖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漩已经离开了我的视线。忽然,一个凄厉的声音响起来:“嗬—你们听我说!听我说!我是巫女,我要请女神下界了!”
人们一起抬头望去,全都吃了一惊。我也惊叫起来。小漩!小漩怎么成了这样了?
只见小漩站在土堤上,她的黑布衣裳外扎了一条彩色绣花的裙子,垂满了花边流苏。她左手举着一面圆圆的羊皮大鼓,鼓上画满了太阳月亮等花纹,右手把头上的银簪拿了下来,披散了满头长发,衬着她雪一样白的脸盘,更显得诡异。她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人群,用簪子嘭嘭地敲了三下鼓,叫道:“我是巫女,你们看着我,看着我!”
“啊!巫女要请神附体了!”刘大爷和村里的许多人一起惊喊,都向她看过去。
“是的,我要请神!女神,女神下界啊……”小漩直着嗓子叫着,念起复杂的咒语,忽而她又望向奔腾的河流,河水已经涨到离土堤只有半尺高的位置。她好像望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嘭嘭的鼓声中,她叫着:“我来了,我是女神,我来到下界了!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啊,我看见了,看见了!土堤要垮了!你们赶快走!我是女神,我来到下界!你们走!赶快走啊!”
“啊!”人群骚动起来,全都丢下工具。往土堤下退去。
何队长回过神来,气得声嘶力竭地大嚷:“不许当逃兵!回去!把大堤保住!”但是没人听他的,都挤着他往后退。我也被人群拥着,跑下土堤,跑到高地上去。
小漩还在土堤上叫着,喊着,当最后一个人跑下来,土堤上只剩下了她一个时,砰的一声巨响,河水漫过了土堤,土堤垮了!洪水像千万头白色怪兽一般挟着她,冲向村庄。村庄立即变成一片汪洋!
啊!村民们都伤心地叫着,望着她的身子在洪水中沉浮。
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待黄昏时水稍稍一退,人们就立刻点起松明火把,跳进水里,寻找着,呼喊着。直到半夜,树林里爆发出一片欢呼:“找到了!找到了!”
原来小漩被洪水冲到一片树林里,被一支枝桠卡住了。她身上都是淤泥,奄奄一息,手里还抓着银簪和神鼓。人们赶快把她带到火堆边,她烤着火,渐渐苏醒过来。她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一个妇人把耳朵凑到她嘴边,然后向我望来,说道:“她在叫你呢!”
我走近她的身边。她半睁开眼睛,望着我,她的眼中射出了那么多的欣喜。可是我,我却往后退去。我不敢接近她。
原来,她真的是巫女,是装神弄鬼的巫女。我再也不能接近她了。
她看着我,看着我越退越远。她眼中的欣喜消失了。她扭过头,闭上双眼,再也不说一句话……
啊,多少年了!我从那次洪水过后不久就离开了小山村。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可是我经常想起她,想起那汹涌的河流。真想不到,今天我又遇见了这支银色的簪子!
我禁不住问那位新生:“你爸爸妈妈还好吗?”
“好啊!”女生说。
“你妈妈,她……”我想说,“她出嫁了?”又赶忙把话缩了回去。
我知道,现在是新时代了,再没有什么巫女了。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只有这银簪,这美丽的笑容仍然存留。
责编/吕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