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镖头和狮子头
2005-04-29徐鸿月
徐鸿月
鲁南朗月镇,历代民风刁悍,多出盗贼。近百年沿袭下来,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强盗窝。南下北上的客商,多视朗月镇为畏途。外地逃犯只要不是犯下人命大案,逃进朗月镇多可确保无事。
清朝末年,山东大旱,百姓大饥。一些不甘命运安排的穷苦百姓纷纷南下广州上海淘金。特别是鲁南朗月镇上的人,更是拉帮结伙,登陆素有“冒险家乐园”之称的上海滩,组成几可和“斧头帮”齐名的“鲁南帮”,打砸抢劫,为非作歹,投机黑道生意,牟取暴利。因“鲁南帮”居无定所,聚散无期,连租界内的外警对他们都深感头痛。因此,位于昆山的清末最大民间镖局“八极镖局”总镖头孙秀峰虽把保镖聘金提高了数倍,“八极镖局”依然门庭若市。上海滩一些混出头脸的生意人纷纷登门,聘请“八极镖局”的镖师作保镖,照顾生意或看家护院。
“八极镖局”的镖师多是八极门下子弟,精通“八极拳”。“八极拳”又名“开门八极”,是从明末开始在长江中下游一带广为流传的一门极为霸道的拳术。寻常黑道帮派,哪敢招惹势力庞大的“八极门”子弟?因此一些生意人虽对“八极镖局”提高保镖聘金心怀不满,可相比遭“鲁南帮”洗劫,总是强多了。
这一天,上海道台衙门捕获了一名巨盗。经查,正是常在上海滩流窜作案的朗月镇大盗、“鲁南帮”头目麻十一。重刑之下,麻十一竟招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麻十一说,“八极镖局”的总镖头孙秀峰,就是他们“鲁南帮”的幕后大龙头!上海滩包括法租界内的多起重案,都是由孙秀峰策划的。“八极镖局”明里为人保镖,私下却和“鲁南帮”坐地分赃!
消息传开,上海滩那些雇佣“八极镖局”保镖的生意人顿时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纷纷把从“八极镖局”聘请的镖师轰出门去,并到道台衙门请愿,要求上海道台钱裕把“八极镖局”查封,把“八极镖局”总镖头孙秀峰收监。同时,列强各国领事也纷纷向清政府施加压力,让钱裕把这事查清楚。
上海道台钱裕不敢怠慢,马上把孙秀峰拘捕到案。对孙秀峰的百般狡辩,钱裕冷冷反问:你说你是正经镖师而不是盗贼,那麻十一为何指证你是“鲁南帮”幕后大龙头?孙秀峰辩道:“鲁南帮”多是流动作案,一些实力不够的正经生意人便是他们最喜欢的敲诈对象。正是因为小人及门下弟子捍卫,“鲁南帮”难以得逞,才对小人怀恨在心,设计陷害……
钱裕一拍惊堂木:笑话!这么说上海滩离了你一个小小的镖头,就成了“鲁南帮”的世界?本道台早就听说你故意哄抬保镖聘金,近乎勒索。试问这又与“鲁南帮”的为非作歹何异?钱裕嘴上虽然喊得严厉,实际上也不敢仅凭麻十一的一面之辞就把孙秀峰判作盗贼。“八极镖局”历时近百年,实力庞大门徒众多,贸然查封“八极镖局”,同样是非同小可。
好在钱裕历经宦海沉浮,判这样的案子轻车熟路。在钱裕手下师爷的指点下,经过孙秀峰家人及门下弟子一番上下打点,钱裕很快便顺水推舟,以“查无实据”呈报上司,放了孙秀峰。“鲁南帮”巨盗麻十一则罪加一等,被用铁锯于上海外滩生生锯下了头颅(麻十一家传的“铁头功”,脖子运上气不怕刀砍斧剁)。
“八极镖局”上下,自是对钱裕万分感激。第二年,钱裕因贪贿被革职,要北上回保定老家。因坐不得舟船,钱裕只能经朗月镇走旱路。久闻朗月镇盗贼横行,更有各地“乱党”活动,钱裕哪敢举家涉险?无奈只好带上聘金到昆山去请“八极镖局”的镖师护送。
孙秀峰收下钱裕的聘金,淡淡说道:钱大人要过朗月镇。明镖不如暗镖。就让小女壮姑扮作大人夫人的侍女,护送大人北上还乡也就是了。只是大人万勿暴露小女的身份。
由一个“丫头”护送过朗月镇?钱裕虽然心中抱怨,见孙秀峰似有恃无恐,也就只好同意。因为清末冷兵器式微,保镖行业凋零,在上海滩钱裕恐怕也请不到别的镖师了。
两天后,财产装了四五车的钱裕便带上家人和那个“新买的侍女”,提心吊胆地上路了。
上海道台罢职还乡居然没有保镖,还敢走朗月镇,这可乐坏了江苏、山东境内的各路盗贼。特别是“鲁南帮”老巢朗月镇上的贼首麻十三,更是早早派哨探放出话来:这担货,朗月镇吃定了!
于是,朗月镇之南江苏境内的盗贼还没出手,就被势力庞大的“鲁南帮”暗中打发了。沿途虽然饥民成群,有暴徒白日行动,钱裕他们几百里路走下来,居然平安无事。
从朗月镇陆路北上,清初尚是官道。后来海运兴起,这条路才逐渐荒废。但从此北上不必绕道济南,近了半数路程,因此成群结伙客商还有愿意从此路过的。只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尽量不在朗月镇留宿。
钱裕和家眷一进朗月镇,朗月镇上最大的“平安客栈”的伙计就迎了上来。钱裕见“平安客栈”大院大屋,墙垣高峻,十分坚固。就是遭群贼环攻一时也难被打破,便包下一进独门院落,放心地住下了。
汤水殷勤,饭菜丰盛。一切似乎风平浪静,不见丝毫凶险迹象。但看不见的凶险才是最可怕的。晚饭之后,假扮侍女的孙壮姑来到钱裕的房间,担心地说:大人只见这家客栈高峻坚固,盗贼很难进来。可若是这家客栈的掌柜伙计就是盗贼,试问我们怎么逃脱?我看这院落就似专门为谋害客商设计的。在这样的院落里,就是有天大的动静外面也听不到!
钱裕顿时慌了手脚,心中凉了半截。但此时再换客栈已不可能,“平安客栈”为保“平安”,天一擦黑就关上了厚厚的大门。钱裕及其家眷已成瓮中之鳖!
束手无策的钱裕急得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子,最后一狠心一跺脚:罢罢罢!孙镖头,实在不行,咱们就花钱保命!我钱某不是舍命不舍财的愚昧俗夫!
孙壮姑听了一笑:大人如此旷达,我就敢确保大人平安无事!我已检查过了,所有的房间并无暗道密室。大人和夫人只管安睡,一切事情,自有壮姑担当!
钱裕暗暗摇头苦笑。只好寄望一旦有事,这个“孙大镖师”能够说动盗贼,留下他全家人的性命。
天已经彻底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孙壮姑从背囊取出一盏“扶桑琉璃灯”点上,置于堂屋门上的凹处。琉璃灯后,又立了一面铜镜。灯光经铜镜反射入院,这个独门小院里竟似笼了一层淡淡的月光。
朗月镇上众贼,包括“鲁南帮”的骨干。此时正聚在院落对面房间的一座木楼上。“平安客栈”的掌柜、也是盗贼们的首领麻十三从窗户往院落里看了看,转头对众贼说:这担货我已经亲自验看了,“黄货白货”不少。另外那狗官的婆娘和丫环也挺漂亮,呆会儿做完了活儿,女人和“黄货白货”一起均分。但钱裕那狗官却是我多要的一个彩头儿。我要把他剖腹挖心,祭奠我的兄长麻十一!去年他吃了我们朗月镇那么多银子,却还是把挡我们财路的孙秀峰给放了,还把老十一给生生锯杀!
环坐的群贼低声答应,更无异议。但谁也没注意到天上没有月亮,那个独门小院里却笼了朦胧月光。三更过
后,麻十三说:差不多了。谁去把那几个男丁先做了?一个长相凶悍的疤脸壮汉拔出尖刀答应一声:我去!
好!张大疤可多拿一成份子。不过可不许杀错了!麻十三吩咐道。原来朗月镇上坐地户强盗也不愿杀人,但若实在需要杀人,则先动手杀人的可多分一份儿货物。这也是朗月镇群贼例行几十年的规矩。
疤脸壮汉悄悄下楼,轻手轻脚来到钱裕一家住的院落,从院门旁边抽出一个楔子,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原来“平安客栈”所有的房门院门,都可从外面打开。门从里面关上,只是等于把两扇门拼接成了一扇门。
群贼从楼上望去,见张大疤进了房门,便放心地陆续坐下,继续吃肉喝酒。不料那疤脸壮汉进了房门,竟再无丝毫声息!麻十三突然注意到那小院里的淡淡月光,诧异道:有点儿邪门!今日初一,怎会有月光?接着吩咐手下身手利索的两个亲兄弟:老六老七,你们一起去看看!点子硬就下手狠些!桌子旁同是盗贼的两兄弟答应一声,马上下楼便去。奇怪的是这兄弟二人一进那房门,同样是再无声息!
楼上的众贼都有些沉不住气了。麻十三强作镇静,低声骂道:三个不中用的东西!莫非都争着上了那两个娘们儿的床?这样的活儿还要我亲自动手!麻十三嘴上说的轻松,可丝毫不敢大意。他特意从一张桌子的抽屉暗格抽出一柄祖传宝刀,整整衣衫下楼而去。
麻十三潜进院落。立于院中深深吸了几口气。空气中无血腥气,说明无人流血。而麻十三吐出胸中浊气深吸气的同时,也就运起了家传的“铁头功”!麻十三自恃“铁头”,举刀只护住前胸便往里闯。不料刚进房门,头顶“百会穴”就挨了重重一脚!麻十三只觉天旋地转,前扑了两三步,这才稳住身子。
只听头顶一声俏笑:正点子到了!麻掌柜果然好“铁头功”!接着孙壮姑一转“琉璃灯”从门框上跳下,房间的客厅顿是亮如白昼!麻十三心中发毛,不待孙壮姑站稳便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头向前撞去,孙壮姑若闪避,他则可冲到院里招呼手下弟兄下来群殴,稳立于不败之地。不料孙壮姑竟不闪避,仅是微一侧身,右拳一压一崩麻十三持刀的右手,接着翻拳上步闪电般击出三拳,拳拳都砸在麻十三的脸上,直打得麻十三不由自主把脸转向客厅,好像脖子都要折断了!
“开门八极”的“阎王三点手”!麻十三惊叫一声不及反应,又被孙壮姑一个“黑熊撞墙”放翻在地,并且手脚关节同时尽行脱臼!
麻十三哪敢再充好汉,口中直喊饶命。孙壮姑笑道:看你“铁头功”至少也有十年之功,我也不忍取你性命。但你去年陷害我父亲入狱,今年我也让你尝尝被人冤枉的滋味,在你脸上留下记号,让你再也作不得贼!麻十三不及说话,孙壮姑已拾起地上麻十三的刀手起刀落,在麻十三脸上划开一条血口子!麻十三顿时痛晕过去。
麻十三醒过来时,天已大亮。孙壮姑虽已给他疗伤完毕,脸上包了层层纱布,可麻十三还是疼痛难忍。手下的弟兄和客栈的伙计早已不知踪影,只剩下腰插双枪的孙壮姑和钱裕及其家眷。孙壮姑对麻十三说:昨夜你脸上中我三拳,“铁头功”气血反涌。若不放血疗伤,必会脑血管爆裂而死。现在我已为你排尽脸上毒血,你可出去躲些日子,风声过后再回来就是了。麻十三有苦难言,只能眼睁睁看着钱裕和家眷们随车出了朗月镇。
出朗月镇不远,孙壮姑突然向钱裕拱手说道:钱大人可记得昨夜的许诺?大人旷达君子,壮姑非常佩服。从朗月镇北上已是坦途,咱们就此别过!接着一声呼啸,远处奔来十几名剽悍大汉,旁若无人把钱裕装财物的四辆马车掉头向南,挥鞭赶马扬长而去。为首者脸上被纱布层层包裹,依稀竟似朗月镇贼首麻十三!
镖师瞬间也成了盗贼,并已和麻十三合为一伙,钱裕半晌做声不得:原来……原来你们“八极镖局”果然私下为盗作贼!
孙壮姑哂笑道:为盗作贼,也是被像大人这样的“清官”所逼。试问大人一路上所见灾民遍地,就忍心带上这些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还乡?
三天后,钱裕在山东济南报官,称回乡行李在山东朗月镇被劫,并告上海滩“八极镖局”总镖头孙秀峰父女勾结朗月镇盗贼及“鲁南帮”,明里保镖。私下为贼。但济南的文书下到上海,很快就被驳回。因为去年判决孙秀峰及“八极镖局”清白的,正是前上海道台钱裕。况且钱裕行李是被自己所买的侍女和朗月镇贼首麻十三所劫,与“八极镖局”全无干系。钱裕至此才知上当,有苦难言只好空手北归。
大约过了半年之后,在外躲避官府追捕的朗月镇贼首、“鲁南帮”总瓢把子麻十三回来了。麻十三脸上被割开的肉条始终没有愈合,而是一条条纷披下来,如狮子的髯毛!朗月镇上众贼纷纷骂“八极镖局”的孙壮姑歹毒,欲南下上海滩找“八极镖局”拼命,为麻十三报仇。麻十三挥手说遣今生不要再提报仇之事!试想能跨越江苏,在山东境内把这样的大案做得如此天衣无缝的,除了革命党人还会有谁?再说人家是真心救我,为我排毒。我的脸成这样是咎由自取。因为我家祖传宝刀,斩人则伤口永不愈合!
于是,这段往事在上海滩留下了两个典故:一个是老同盟会会员孙秀峰之女孙壮姑被孙中山先生嘉许为“革命军中女镖头”,为革命党数次起义筹得大量款项。另一典故便是朗月镇贼首、“鲁南帮”总瓢把子“铁头”麻十三从那以后便被人称作“狮子头”。“鲁南帮”后来在上海滩虽偶有作案,却始终没有站稳脚跟。
责编/方红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