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生活
2005-04-29殷钟学
十三岁的闺女小云已很懂事了,今天是她开学的日子,天一亮小云就起床洗脸刷牙,还放开煤炉做了一锅玉米粥。铝锅里玉米粥咕嘟咕嘟冒出香气时,妈妈开梅已起床并草草梳洗过了。开梅洗了脸就钻进厨房紧忙活。爸爸贵升也起了床。起了床的贵升却不去洗脸刷牙,穿着短裤趿着塑料拖鞋,光着脊梁在外屋的破人造革沙发上呆着睡脸醒神。拱了一夜的头发支棱棱的,两只眼角上对称地挂着两粒眼屎。
对面传来打更般的声,贵升知道:是住在对面的五爷在劈柴。要在平时,贵升会过去帮五爷,但今天他没心情去。
开梅在厨房馏上馍,拿两条黄瓜在案板上哒哒地切着。从那嘈杂的刀声里,听得出心情的烦躁。外屋沙发上的贵升知道老婆为什么烦,不止老婆烦,他心里也同样烦着呢。
小云和妈把饭菜端到外屋圆桌上,碗筷摆好,饭盛上,开梅见贵升仍呆坐着不动,就没好气地说:“还不快洗脸吃!要不你先去给小云借学费。”
贵升看也不看老婆:“你不会去借?”
小云看看爸爸再看看妈妈,见两人的脸色都阴沉沉的,颇感屋子里的空气也沉闷压抑。小云低头对着面前的粥碗,粥的热气扑着脸,眼热热的,晶莹的泪珠子一颗接一颗落到粥碗里。开梅伸手将闺女的碗拉开,尖着嗓子骂:“你哭啥?打你了?拧你了?去洗洗脸,赶紧吃饭上学去!”
两岁的儿子三千在里屋被妈妈的尖声吵醒了,哇哇地哭着,外屋的开梅和贵升却无动于衷。
小云顺从地去压水井那儿洗脸了,两只小手用那条灰乎乎的脏毛巾在脸上慢腾腾地一遍遍擦着,她在控制自己的眼泪。
十三岁的女孩子已有自尊心了,知道父母在为她的学费犯愁,父母的那种态度和互相推诿使她很伤心。
通过敞着的屋门,开梅和贵升都清楚地看见了闺女的举动。开梅抽一下鼻子,两眼也噙了泪水。她麻利地抹一把眼睛,在裤子上擦一下,把闺女滴了泪水的粥碗与自己那碗调换过来,低头呼呼地喝,既不吃拌好的黄瓜菜,也不动塑料筐里馏热的馍。
院里闺女和桌边妻子的一举一动,贵升看得清清楚楚,却装着什么也没看见。
三千起初的哭声得不到回应,声音越发宏亮且急骤。生儿子时被乡里罚了三千块钱,贵升就拿这罚款数作了儿子的名字。
贵升来到里屋,见赤光光的儿子已哭出一身汗,小鸡鸡也随着哭声一撅一撅的,忙抱起来哄着。“噢,噢,甭哭甭哭,叫爸爸摸摸鸡鸡。”贵升的手刚一碰儿子的小鸡鸡,儿子滋地给他尿了一肚子。贵升烦躁的心绪被儿子这一尿有所缓解,一把把捋着往地下甩,哂笑着骂:“妈的,你小子搞突然袭击!”
开梅进来抱过孩子,低声嘱咐贵升:“去给小云借学费吧,七点了。早几天就给你说,你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她今天就开学,瞧还咋往后推!”
贵升刚刚缓解的情绪又回到烦躁,他那双已显出眼袋的大眼低下去,仍是那一句:“你不会去借?”自己也感觉到:这句话有点儿耍赖的意思。
“借钱也叫我个娘儿们家出头,要你弄啥哩!”
“要你弄啥哩!”贵升依样回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开梅无奈,一把将儿子塞还他,扭头一面往外走一面骂:“快四十了,白长个男人头!要你这当爹的有啥用?”骂到最后,声音里已透出呜咽。
贵升听到最后一句骂时脸上紧了一下,旋即又放松开来,从窗玻璃后看到开梅已走出街门,心头霎时云开雾散,咧嘴无赖地一笑,俯身对怀里的儿子说:“来再叫爸爸摸摸鸡鸡。”
贵升清楚:自己与老婆这是在进行一场意志的较量,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了。
贵升从窗户里看见对门五爷颤巍巍地提着桶进院提水,忙走出来,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给五爷压水。
五爷并不是贵升的爷,连本家也不是。五爷是年轻时给财主扛活落到这儿的。五爷在村里没有本家也没有亲戚。五爷年轻时就是个憨愚嘴笨的汉子,又无产无业的,没娶上女人,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村里。一辈子呐,连个吵嘴斗气的也没有。别人都喊他傻老五,贵升小时候也这样喊过一回,被爹狠狠地打了两个耳光。从那回起,贵升就一直规规矩矩喊五爷。爹说:五爷是咱家的恩人,知恩不报非君子。那一年国共两党正打到关键时候,“国军”抽丁,抽着贵升的爷。当时贵升奶奶正怀着贵升他爹,就快生了。贵升爷爷把傻老五叫到自己家,一言不发,就给傻老五跪下了。傻老五替贵升爷爷去当了兵。那年出去当兵的,十个里头有八个都没了下落,憨愚的傻老五竟全头全尾地回来了。
五爷活得年头太长了,糊里糊涂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多大了。贵升爹说:九十朝上。五爷整年不洗脸,仅有的一身棉祆裤穿了几十年,饭垢污渍,硬梆梆亮闪闪像一副盔甲。
贵升一手抱着三千,一手提着水桶,把水给五爷送到那两间小屋里。小土屋一年年往下趴,五爷的腰一年年往下弯,总也不碰头。贵升就不行了,进这屋子就得弯腰低头——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贵升出屋时想到这句谚语,脸上浮现一个苦笑。
贵升抱着儿子回到自家门口,开梅也手里捏着两张钱回来了。
时令已过立秋,太阳却仍然很毒,一到晌午,踏光的土马路也白花花的刺眼。正是农人说的秋老虎天气。四野的玉米已扬花抽穗,青纱帐一眼望不到边。
被青纱帐四面包围着的菜园里,贵升和开梅正在拔草。架子上的黄瓜秧和豆角秧已初显衰败迹象,部分叶子已发黄萎缩,茄子和西红柿却正结果实,一嘟噜一串的。一夏天雨水充足,园子里的草也长得很盛,碧绿生青的。两口子拔了一会儿,汗水已溻湿了后背,脸上的汗珠随着身体的挪动,一颗颗滴进肥沃的园土里。
贵升前些年办了个小糖厂,加工糖块。刚办厂那两年市场上的商品还不很过剩,还能挣几个钱。贵升就把自家的地承包给了别人,正经做起了糖老板。岂知后来市场上物资普遍供大于求,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账也越来越不好收。贵升却跑惯了不愿种地,硬撑着还生产,钱周转不开就借,结果越生产越赔钱。实在转不动了,才关了门。最后的雇工工资,都是用糖块顶的,还拉了一屁股债。姐家,两个妹妹家,亲戚朋友家,贵升或多或少都“存”着人家的钱。而今,外头还有他两千多块钱的糖账,但都是不好要的死账,走投无路的贵升又要回了自己的承包地,几年不干又掏不下力,受不了罪,地里打的粮食也少。这点粮食一下来,债主们早就盯着了,今年的麦子就是别人“替”他收的。这两年粮价也低,一年还个仨桃俩枣的,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把债还清。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这二年贵升让要账的要皮了。可家里总要花钱哪!今天早起闺女开学要学费,其实开梅早催他几天了,他不是不去借,是实在没地方去。亲戚朋友自己都欠着人家,找谁张口呢?自己姐姐就曾说过:欠我的,有就还,没有就算。别再找我的麻烦就是了。因为这,一到家里急着用钱,两口子就你推给我,我推给你,最后简直就是意志的较量了。
开梅用衣袖抹一把汗,隔着架子上的黄瓜秧对另一侧贵升说:“我在人家小卖店借的钱,说过三五天就还人家,你得想法!”
“我要有法还用你?”贵升仍是那种无赖腔。
贵升隔着黄瓜秧的缝隙斜觑着开梅因高温而发红的脸,见开梅眼角的鱼尾纹越来越深了,肤色也显得黯淡,早没了少妇脸上的那种光泽。这几年贵升自己也明显感到:自己不再年轻了,离中年也就一步之遥。有时想想也怪,小时候盼着长大,觉得一年年过得那么慢,甚至对长大都等得没有信心了。怎么眨眼间就这岁数了呢?三十八了,按活七十算,一半儿多了,想想生闺女小云还像昨天的事,转眼闺女都上初中了。闺女的学习成绩还不错,过两年就该上高中了。上高中得在县城住校,花钱更多……一想起这些贵升就烦,就心慌,好像死刑犯计算自己的执刑期。他迅速摆摆头,把这些念头从心里赶出去。烦心事儿太多了,都不去想,心里就松快了。这是贵升眼下惟一的对付办法。开梅把拔起的草拢一堆,坐上,拍着两手的湿土对另一侧的贵升说:“要不,咱也养猪?”
这两年粮价低,村里家家养猪,满村都是臭烘烘的猪粪味儿,据说挣钱不少。
贵升往黄瓜架的阴凉处凑凑,声音粗蛮地说:“买小猪,盖猪圈,买饲料,钱在哪儿呢?”
“咱先捉只小母猪,大了下了小猪再养,慢慢发展吧。”
贵升冷笑:“那还不如弄一只鸡蛋孵小鸡儿,慢慢发展个大鸡场哩。”
开梅把手上拨弄的一束草往地下一甩,狠狠地说:“总得有个法儿呀!大人好说,总得叫孩子吃饭上学吧?就一直靠我个娘儿们家腆着脸借钱过日子?说三天五天还人家,跟骗人家一样。就这么一直骗着过?要不你干脆去打工算了,地里活儿我一人就行。你去外头挣钱吧。”
贵升黑着脸一声不出。他清楚自己出去挣不来钱。掏力掏不下,不掏力又来钱的活儿哪能轮上自己!越想心里越堵,贵升霍地立起,粗暴地从黄瓜架上狠狠拽下一根黄瓜。因用力过猛,把瓜秧也拽断了。开梅心疼地眉头一皱,没吭声。贵升把那根沾了一层白霜似的黄瓜擦也不擦一下,一面走,一面塞到嘴里呵嚓呵嚓地嚼。
走在回家路上的贵升,此时明确地感到:在眼下困难的时候,自己反而没有老婆一个娘儿们家坚强,稳得住。想到这他心里酸酸的,随之两眼一酸,脚下坎坷的黄土路有些模糊了。
贵升走到家门前,见对面五爷又在劈柴。一把锈成黑疙瘩的老斧头,颤颤地挥下去,像弹痒。贵升见五爷这次劈的是一只破木箱子。贵升认得这是放在五爷门后的那只木箱,箱子没盖儿,平时放些破鞋烂袜一类的破烂儿。
贵升过去对五爷说:“五爷,还能用啊。咋劈了?”
五爷用袖子擦一把口水和清涕,说:“唔,没烧的。”
贵升俯看着蹲着的五爷头顶上一层肮脏的垢泥,心中陡升一股恨意。他把那破木箱拖开,抬脚拼命地跺。嘁哩喀喳把破木箱跺成一地碎木片。心中的恨劲仍没泄完,一双眼狼似地在院中扫视。实在找不到什么可破坏的,贵升最后竟把狼一样的目光落在了五爷身上。贵升心里恶狠狠地想:你这样活着有啥意思?苦了九十多年还没够!贵升的目光定在五爷鸡皮拉沓的黑脖子上,许久,他一怔,被自己骤然而起的念头吓了一跳,逃似地跑出了五爷的院子。
贵升从爹那儿把三千接过来。娘已下世,爹在老屋单过着。爹已是七十岁的人了,还有哮喘病,一年吃药就得一千多块钱。爹的生活倒不错,吃穿花用,样样不缺,不过这一切都是姐姐和两个妹妹给置办的,包括每年的医疗费。
贵升进屋放下三千,打开黑白电视,一屁股蹾进沙发里。儿子在屋里欢快地跑着,贵升面色木木地对着电视,却一点也没看进去。那个吓人的念头一直在头脑里顽固地闪现着,还演绎着严密的计划,推理。贵升狠狠地摆摆头,但那念头滋生在脑仁儿里,并未在头发上,根本甩不去。
贵升还是很冷静的,甩不掉那个念头,他就拼命去想别的。贵升从自己身上开始默想:自己是爹惟一的儿子,按乡俗,闺女一出嫁只是一门亲戚,既不继承财产也不赡养老人,可自己对年老多病的爹尽一点义务了么?姐和妹妹之所以不让爹和自己一块儿生活,是怕自己连累老人。
姐家在县城,在县中学旁搭了间小棚子卖烧饼糊辣汤。姐夫一天忙活十几个小时,对每个能给他带来一毛两毛小利的食客都躬着腰谦卑地送上笑脸。姐夫才四十出头的人,头发已花白,腰也挺不直了。自己开糖厂时借姐的钱,好几年了。
两个妹夫都是本分农民,忙时种田,农闲时就背着铺盖卷儿去城市卖力气,卖汗水。自己也占着他们的卖汗钱。
没文化的爹对自己这个惟一的儿子曾寄予厚望,这从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就看得出来:贵升,富贵高升的意思。姐只上到小学毕业,爹却一直把自己供到高中,想让自己考大学,当“公家人”。那时候粮食不够吃,爹下地掏力却常吃红薯和玉米面馍,让自己带到学校的却都是白馍。爹说,带黄馍怕人家笑话……而今自己半辈子过去了,别说升官发财了,生活还弄得一塌糊涂。
电视里正在播一台庆祝什么节的晚会,一群保养得很好的俊男靓女,正在忘情地说着,唱着,舞着。贵升想:他们过的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自己比起人家来简直连个屁都不是。想起小时候爹常慨叹做人难,当时无知的自己还在心里笑爹。此时,他却分明感觉到了,他妈的怎么当个人就这么难呢!
不知多少年没流过眼泪了,此时,贵升面对着电视上那群衣冠楚楚的男女,泪水哗哗地流淌,也不擦一把。身边,不谙世事的儿子却玩得兴高采烈。
吃过晚饭,东头有富老汉来请贵升喝喜酒。有富的儿子后天娶媳妇,今晚请“管事儿”的。这些所谓管事儿的人是村干部和村里其它有声望或有钱的人。贵升当糖老板时,常参加这种宴请。这几年很少有人请他了。这种宴请烟酒菜的规格比正式婚礼那天还高。过去参加者都是白吃白喝,现在这帮管事儿的觉得不好意思,就改为送二十块钱的薄礼。可二十块哪儿弄去?贵升决定:不去。
开梅刷了锅无声无息地出去了,一会儿回来递给正在看电视的贵升二十块钱,奚落地说:“去喝吧,过过酒瘾肉瘾。”
贵升看看,不接钱,一样没好声气地说:“不去!把借的钱还人家。人有饿死的,没有馋死的。”说着,起身扭住电视机的调台旋钮叭叭地拧。
开梅怔一下,换以平和的语气说:“去吧,这是人家瞧得起咱,高抬咱哩。今夜这酒席可不是任谁都能去的。咱家里再作难,面儿上该咋还得咋。一个男人混的就是一张脸。”
贵升沉默一刻,接过钱一面出屋一面默默地想:妈的,熊娘儿们,比我想的还远。
有富家的酒席散场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好久没见过荤腥的贵升吃得肚子胀胀的,酒也喝得不少,二十块钱一瓶的白酒,平时可喝不到。贵升手里提着一只塑料袋,袋里是酒席上敛来的剩菜。贵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暗的街道上,脚下一绊,手里装着牛肉猪杂碎的塑料袋掉在了地下。贵升艰难地弯下腰去地上摸索,胃里满满的容物受到挤压,要往外涌,贵升连忙起身,一只手同时敏捷地在地下一拨拉,将塑料袋抓在了手里
贵升推开五爷永远不插的破门,用打火机照着亮,弓身走到五爷床前。打火机的微光中,五爷精赤着身子佝偻在床上,鼾声呼呼。一身肮脏的松皮,裆间一片黑乎乎的毛丛。
贵升关了打火机,摸到五爷的膀子,摇摇,又顺膀子摸到五爷的手,把另一只手里的塑料袋塞五爷手里。
五爷翻起上身,凭声音贵升知道五爷是跪在了床上。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塑料袋响,随后就是五爷狗一样贪婪的吧叽吧叽声。爹曾说过:你五爷生就的穷命啊。吃饭吧叽嘴,十足的穷命头。
小土屋里的霉烂味儿,尿骚味儿,脚臭汗臭的混合味儿,加上贵升胃里那二十块钱一瓶的酒,贵升的头更晕了,晕乎乎的贵升好似灵魂出窍般站不稳身子,贵升听见自己梦呓似地说:“五爷,甭受罪了,死了吧。”
五爷吧吧地吃着,趁喘气的功夫说:“唔,不。”
这两天一个钱字把贵升憋得恨不得投河上吊,就又想起外边那几笔死账,决定再去要一趟。贵升往外翻他的出门衣裳时心里已打下主意:妈的我穷到这份上,龟孙们再不清账,我就住你们家不走!
这一趟贵升还是有些收获的,他在那几家连缠带磨,哀求耍赖,要到手里二百多块钱。
兴致颇高的贵升刚骑车来到村口,见爹正急得热锅上的蚂蚁般在那棵老槐树下转圈圈儿。老人一见贵升,就跟头趔趄地扑过来扶住贵升的车把,喘嘘嘘地说:“快!快去县医院!三千病得不轻,去住院了。”
爹的额头上不知在哪儿蹭了一片土,两手和嘴唇哆嗦着,下巴上挂着一络涎水,昏花的老眼里泪花花的,显得落魄无助又可怜。
贵升心里咯噔一下子,继之而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娘哎!这去哪儿弄钱哩?
来到县医院,贵升急赤白脸地在一座座楼间跑来跑去找老婆和儿子,间或还要躲避身边哼哼唧唧的病人。找了半天,才在一幢楼的五楼找到了儿子的病房。贵升喘嘘嘘地推开儿子的病房门时,见儿子正在输液,小脸却仍烧得通红,眼睛时睁时闭,已是半昏迷状。一个满脸青春痘的护士从三千腋下取出体温表看看,一面往本子上记一面自言自语,“三十九度六。”
贵升见开梅,姐姐,姐夫都在。开梅显然哭过好长时间,两眼像两只小红灯笼,眼泡都肿了。姐姐也两眼红红的,拿一条团成一团的脏手巾在眼上抹。贵升忙问:“啥病?我走时还好好的,咋说病就病了?”
开梅的肿眼再次涌出泪水,哽咽着答:“医生说是急性大脑炎。”
贵升脑子轰一下,懵了。这病可对孩子的智力有影响啊!姐夫见贵升脸色苍白,忙拉一下他的胳膊说:“别担心,医生说治疗及时不留后遗症。没事儿啊你放宽心。”
姐姐接口:“到啥时说啥话,光急不顶用啊贵升。钱你别发愁,我拿得起,你两口看好孩子就妥了。”
姐夫露着惯常谦卑的笑脸说:“用不完,我银行里存着好几万哩。”
贵升看着花白了头发,躬着腰一身油污饭渍的姐夫,看看瘦骨嶙峋,头发脏污蓬乱,一脸皱纹的姐姐,含泪点点头,嗯嗯地应着。
贵升走过去蹲在儿子床边,试图唤醒儿子。他轻柔地小声喊着:“三千,三千,是爸爸。你睁眼看看爸爸。”
许久,三千睁了下眼睛,又闭上了,对贵升的千呼万唤无动于衷。
贵升看着病床上赤光光肉团一样幼小的儿子,看着儿子小脚上扎着的针头,看着输液线内缓缓注入儿子身体的药液,握着儿子的小手,呜呜地哭了。
姐姐把贵升拖到一边责怪他:“这是哭的时候么?擦擦脸!”说着递过自己那团成一团的脏手巾。
贵升哽咽着擦过脸,姐姐小声对他说:“刚才我见来会诊的医生里有你那同学,你去找人家说说,让人家上心点儿。要不咱给他送个红包?现在可都兴这。”
姐说的是贵升一个高中时的同学,两人平时接触并不多。贵升去年曾和姐姐找人家给爹看过哮喘病,那回人家倒很热情,还对爹一口一个大爷地叫。
贵升呆呆地靠着病房雪白的墙,半天才说:“买点鸡蛋吧,别乱花钱。再说,送钱人家肯定也不要。”
晚上,贵升提着一篮鸡蛋打听半天,敲开那医生同学的门时,同学正穿着短裤光着脊梁看电视。这同学比上高中时胖多了,露着一身颤巍巍的肥肉,带一副瓶底般的深度近视眼镜。同学怔一下,认出是贵升后很诧异:“你咋这时候来了?哟!这是给我送礼来了。天真热,快坐!”
贵升刚一说儿子的情况,那同学说:“知道知道,真巧嗨!正好是我负责的床位。你放一百个心,我一定尽心治疗,还不会叫你多花冤枉钱。”
贵升见人家媳妇也穿着很短的衣裳在看电视,不敢久坐,打个招呼要走,同学拿过他的鸡蛋篮子说:“拿走,跟老同学别来这一套。”
贵升推辞着说:“不值个啥,自家养的鸡下的。”
同学噗哧一笑:“你这家伙咋不分跟谁哩?家养的小笨鸡能下这种蛋?要真是你自家养的鸡下的蛋我还就收了,花钱买的我不要。”
同学将贵升送下楼,从短裤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票说:“给侄子买点补品。我们靠工资生活的,也帮不了你大忙,别跟我客气。”
贵升心里虽万分感激,却没说一句感谢一类的客套话,没有推辞,接住了那张钱,扭头要走时,同学又叫住他,郑重地说:“你心里预先有个准备吧,这种病多数都留后遗症的。”
贵升静默一刻,深沉但坚决地说:“不管他成啥样,他都是我的儿!”
同学无声地点点头,伸手在贵升肩上重重地拍了拍。
贵升出了同学家并没回病房,他漫无目的地走出医院大门,信步来到大街上。天热,屋里呆不住,这中原小县城的夜生活也多姿多彩。街上人声鼎沸,明亮的街灯下,年轻的父母们牵着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孩子在街上散步。喝冷饮,逛夜市,给孩子买玩意儿。医院对面是一家挨一家的小吃档,云南的过桥米线,新疆的手抓羊肉,陕西的各种面食,天津的煎饼子……衣着鲜丽的男男女女摩肩接踵,鼓风机的嗡嗡声,炒菜的叮声,和着人群的说话声,显得热烈喜兴。
贵升倚着一根水泥电杆,痴痴地看着繁闹的县城夜景,许久,一动不动,像个木偶。泪水无声地在脸上流淌着,贵升的视野中,繁闹的市景挂上了一层水幕。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女孩走过时,诧异地看贵升一眼,停下,举着手里一只小盒子说:“叔叔别哭了,吃冰淇淋吧!”
贵升心里一热,他知道这时候自己说不出话来,便用手轻柔地抚一下小女孩的头顶,然后把小女孩的后脑勺往前推推。小女孩带着一脸的忧虑走了,一面走,还不时地回头看贵升。
夜深了,初秋的深夜已有凉意,街上的人渐渐稀少,贵升挺身离开那根倚着的水泥电杆,用衣袖抹干脸上的泪水,往医院走去。
夜深人静,医院里白天穿梭般的人流和哼哼唧唧的病人早已散去,夜色里一幢幢楼显得寂静肃穆。贵升走进楼道,见开梅正扒着门框里外探寻着。开梅一见贵升就嗔怪道:“去哪了,一直不回来你!”
贵升低低地说:“我在街上站了会儿。”
开梅狐疑的目光在贵升脸上扫视了会儿,突然上前一把揪住贵升胸口的衣服,瞪着眼说:“没出息的,儿子正需要你,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开梅的声音里已透出呜咽。
贵升一把打掉开梅的手说:“熊娘儿们!想哪儿了!”
到天明,三千的体温降了些,呼吸也较平稳了。那上早班的贵升同学过来看了,说已明显好转,贵升两口子心情好了许多。
一场秋雨落过,天气凉爽了,气温舒适宜人。三千的病好了,在病房里跑来跑去地疯闹。只是说话没以前利索了,结结巴巴的。贵升的医生同学说可以出院了,回去多引导孩子说话,经过锻练,孩子会恢复正常的。
回到家贵升才知道:五爷已病倒两天了。五爷在床上躺着,脸上仍是过去那副憨愚的木态。扯着鼾声,睡了两天两夜,就是不醒。贵升爹发现异常时,找村里医生给看,人家说得现钱,不拿钱不给用药。贵升爹掏了闺女给的二百块钱,村医生才给输上了液。
贵升爹两天两夜没合眼,天一凉又喘上了。贵升让爹吃了平喘药赶紧去睡觉,自己来照看五爷。爹说:“你五爷熟透的瓜了,也就是迟早的事儿,不知这回能挺过去不能。好生照看啊!”
五爷没钱交电费,没用过电灯。平时连油灯也不用,像一只卑微的老鼠,在黑暗中生活了一辈子,已经习惯了。白天贵升从自家扯来一根电线,今夜,这小土屋第一次亮起了电灯光。明亮的灯光下,因五爷多年在屋里烧饭,四壁和顶棚烟熏得乌黑发亮,顶棚上挂着一条条芨芨可危的尘缕。屋地下摆的粮缸,虽也盖着盖子,但那盖子早被老鼠咬得千疮百孔。屋里的老鼠祖祖辈辈没见过电灯光,老鼠们在骤然亮起的灯光下,讶异惊喜,兴奋得发疯一般。蹦来跳去,撒欢儿咬架。孤单单的五爷无儿无女,无亲无友,这些老鼠陪伴了他一辈子,不离不弃,他们才是五爷最亲的伴侣啊!
五爷床上的被褥,根本看不出布纹,乌黑发臭,糟烂不堪。床头破桌上,放着五爷的饭碗,外缘是密密的黑手印,里边是肮脏的饭屑。
夜静了,老鼠们的吵闹反衬着更深的寂静,整个世界都在沉沉地酣睡。
泪水盈满贵升的双眼,泪眼朦胧的贵升对床上沉睡着的五爷说:“五爷,听我的,走吧!甭受了,你等啥哩?还没受够罪么?”
贵升哆嗦着手掀起五爷的黑被角,捂到五爷的口鼻上,用手掌压着。贵升的眼泪一颗颗落到自己手背上,贵升鼻音齉 齉地说:“去吧五爷,走吧。”
五爷的鼾声停了,面色身体仍无些微改变,像睡觉一样。贵升趴在五爷身上,哇地一声哭出来。在静静的夜里,贵升发自心底的悲声像狼嗥一般。
殷钟学 男,1965年生,有四十余万字的文学作品散见于《美文》《雨花》《河南日报》等报刊。作品多次被《读者》《中华散文精粹》等书刊收载。河南省作协会员,鹤壁市作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