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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的乡愁

2005-04-29

青年作家 2005年8期
关键词:屯堡石头

钟 硕

我曾翻阅过很多有关贵州屯堡的书籍和资料。在我的脑海里,“屯堡”,就是一些散布在贵州大山深处的古城堡的代名词。都二十一世纪了,竟然还存在着“屯堡”这么一回事,真可谓是惊鸿一瞥呵。在这么一个信息发达的社会里,如今的屯堡,已经是一个关于“老汉人”的热门话题了。真不知道古老的屯堡究竟是我的一个梦,还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梦。反正我们这些所谓的“新汉人”正走在去造访“老汉人”的途中……

据报刊杂志上记载,在那些古老的石头城堡里,明、清两代的老民居、古建筑随处可见,同时还留存着许多性情恬淡、平和的民间艺人、能工巧匠。许多妇女仍然身着从明朝传承下来的传统服装凤阳服。当然,这仅是学者们的命名,日常生活中屯堡人管这种传统服装叫大袖子衣。男人们呢,依旧还跳着被称之为戏曲活化石的古老戏种——地戏。地戏又称军傩,即军中的傩戏。

就是这样一些看起来颇为古旧的老汉人们,操着既不同于贵州本地又异于他乡的特殊语言,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节日仪式等统统按自己的老规矩行事,所以一直以来,许多不知内情的人总以为屯堡人是少数民族。这种说法虽然由来已久,但你若是当着屯堡人讲,他们就会向你宣布:“不,我们不是少数民族,我们是汉人,正宗的汉人。”他们甚至会理直气壮地告诉你:“我们祖籍应天府哩(也有说安徽的),应天府知道么?明时的南京就叫应天府。”这就是生活在古老的城堡里的古老的汉人们——六百多年来,他们一直都以固守自己的历史与文化传承为荣。正是这些老汉人们的存在,让今日的屯堡变成了一个充满汉民族历史与文化信息的鲜活的博物馆了。

想起来真是不容易,古老的屯堡经过了数百年的社会变迁而不被外部异化,实在应算是一个奇迹。正是这些来自中原的老汉人及其后裔,用当地特有的石块、石板,结合江南的建筑文化传统,加上兵法上据守险隘之策,在贵州高原上修建起了一座座固若金汤又精雕细刻的石头城堡,同时也将一段铁马金戈的历史,及其先进的中原文化、手工和科技文明等永恒地定格在了中国贵州这一片邈远的喀斯特山地上。

我留心了一下车上的指南针,发现屯堡的一个朋友说过一则很煽情的故事:屯堡人从其始祖进军贵州的那一刻起,就埋下了总有一天要回归故里的希冀了。现在的屯堡人,还会在朝北的石头上摆上一双鞋子,鞋子用红绳系着,他们就对着这朝北的希冀顶礼膜拜,意为哪怕鞋子磨穿,回归故里的心是不会动摇的……几百年的光阴,以它自己本有的轨迹悄然流逝掉了,在今天,不知屯堡人的这种行为是否已演化成为了一种风俗仪轨?或许,它仍旧倾洒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乡愁?但愿我的屯堡之行能亲眼目睹这一感人的场面。

文献上一直有“百里屯堡、寨寨各一”之说,也就是指屯堡仅是一个通称罢了,散落在崇山峻岭之中的这些古城堡其实是各有其名的,它们无一例外地有着屯、堡、关、哨、所、寨等军事意味颇浓的字眼。不过很有意思的是,屯堡人的天性里却又有着几分明时江南的那种俊逸与婉约。比如我们此行的第一站为一个叫做本寨的城堡,这个本寨同附近的七个城堡被屯堡人呼了一个颇为唯美的名号:“云峰八寨”,而且作为云峰八寨之一的本寨自己也素有“高原江南”之誉。

本寨到底是啥样呢?把高原与江南扯到一块,我总是有些不以为然的。然而等我们身临其境后,心中却大有名副其实之慰。同许多的屯堡寨子一样,本寨矗立在贵州高原特有的奇峰与怪岭之间,登高鸟瞰,当真有雾里看花,云霄飞车之感。尤为迷人的是,本寨还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整个河渠的流向及动姿果然有种江南水乡式的温婉和清丽。河边不时能看到洗衣淘菜的屯堡妇人,妇人们大都穿着大袖子衣。水上则不时有引吭高歌的放舟的渔人。微风掠过,河边柳枝摇曳,堤上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远处则是布局精巧的古城堡了。极目眺望,只见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古建筑隐隐约约地伫立在一片绿色的海洋中。游人宛如是亲眼目睹到了一幅动态而和美的水墨丹青。

本寨的这些明清时的古建筑,无论是用作军事还是民用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无一例外地都透出了一种恬适和宁静。再看这些纯朴的人们,身着明时的服装,依旧的男耕女织,雕龙画凤,兴师重教,家家户户都会写对联,老乡绅们仍然都习惯穿着长衫,有的还蓄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看他们迈着优哉游哉的脚步,一副咬文嚼字的派头,怕全都是些吟诗作赋的高手呢。是的,本寨的确是这样一个温馨而安宁的古城堡。老街巷弹石铺路,古风悠悠,两侧的房屋格外朴实和清雅,门梁上悬挂着明晃晃的照妖镜和虎刺,堂屋正中则无一例外是“天地君亲师”神龛。老人们闲坐在腰门边喝茶,谈天说地,女人们摘菜或忙针线活,小孩们进进出出,不时快速跨过门槛,自由嬉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早春明媚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刹那之间,我们真以为是梦游到了一个美丽的江南古镇。

当年征南大军出发之日,当朝宰相刘伯温曾即兴赋诗一首:“江南千条水,云贵万重山,五年以后看,云贵赛江南。”现在细想起来,它似乎更像是一种预言了。为了军事、农耕、生活三不误,屯堡人驻扎的地方多半都是选择这种依山傍水,山脉巍峨峻峭,地域隐蔽,易守难攻之处安营扎寨。如今战火的硝烟早已随风逝去,纵然岁月有无尽的沧桑与沉浮,任何一个经历了风雨,又最终和命运达成和解的屯堡人都会发现,和美、幸福与宁静,才是人类最和谐的生存姿态,最隽永的精神渴慕。是的,世事无常,时间的流逝,只教会了人们更加心平气和,更加热爱生命与自然。本寨独特的自然风光与人文风情,再次向我们作出了有力的证明。

依山傍水的本寨,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屯堡寨子。有一首古老的民谣是这样来形容它的:“石头的路面石头的墙,石头的屋顶石头的房,石头的碾子石头的磨,石头的碓窝石头的缸。”石头,除了用于构建碉堡、哨棚和城墙等用于军事防御功能的建筑以外,还在本寨人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你可能没想到吧,几百年前,本寨就有了下水道。这种用石头雕刻成的下水道,可能在世界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如果仅从外观看,我们只道屯堡人的建筑仅是一个个以石块、石板构成的坚固无比的石头城堡,但在内部却有着十分铺张讲究的装饰。来自江南的木雕和石雕艺术在这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屯堡人的小院,满目都是精雕细刻的图案,木雕的窗棂门楣上刻着人字格、万字格、寿字格等各式花纹,连柱脚处、下水道的入口处,也都有着龙、凤、青蛙、蝴蝶、蝙蝠等各种各样的图案。正是在这些细微末节的地方,你能真切地感到江南水乡的文化涵养是如此深厚,屯堡人即使到了这所谓的贵州“蛮夷之地”、“贫瘠之乡”,即使只能用粗糙无比的石头来打造家园,仍然固执地把家乡那种细腻、婉约、精美的江南文化风格铺排得淋漓尽致……

清亮的小河,凝重古朴的石头房子,小桥流水,恬淡人家,再加上色调鲜明的大衣袖服饰。这一切的一切,好像同我们所处的工业社会毫无瓜葛似的。典型的世外桃源。是呵,谁不愿意把本寨当作一幅保存了岁月色彩的老相片留在记忆里呢?云山屯因位于险峻异常的云鹫山之峡谷而得名。这是我们此行的第二站。

在“云峰八寨”中,云山屯与本寨相距不到两里路。在历史上本寨一直只是云山屯的一个前哨。从军事目的的角度看,云山屯为云峰八寨之首,可见其战略意义举足轻重。整个寨子依山势而建,状如一条昂首摆尾的巨龙。仰望云山屯,方知气势磅礴为何物。胆小的人仰望一下它的屯门腿就会发软。云山屯整个寨子只有前后屯墙的两个城门,前屯门用巨石垒砌而成,两旁的城墙,高7-8米,厚约1.5-2米,屯墙全长1000米左右,上有炮眼和垛口,各处制高点还有众多的哨棚,一旦发生战争,即构成了一套系统完善的指挥和作战体系。

我们好容易依山路爬到门前,发现四处古树浓荫,且两山夹峙,仅有一条盘山石阶路可入,有门洞深数十米,上有箭楼高耸雄踞,屯门两侧依据山岩地势砌成石墙连接悬崖,各显要位置分布着十四个哨棚和碉堡。前后屯墙封堵,两侧陡峭的高山上还建有石头城墙,并将整个寨子严密地围扎起来。住家、庙宇、戏楼、碉楼等大部分建筑呈阶梯式分布于两侧山腰上,整个寨子布局、道路设施和院落结构绝妙地完成了三重封闭性防御体系。第一道是屯门和寨门,其作用是阻敌于山寨之外。第二道是若干个单体建筑共同拥有一条巷道,若干巷道与主街连通,一旦敌人攻破寨门,突入寨内,亦难有退路和藏身之地,很快就会被隐藏于不同巷道中的自卫力量给予毁灭性打击。第三道是那些三合院和四合院建筑,因为这种建筑均仅有一个进出口,如果敌寇入得其内,只要把住大门,保管叫他立刻成为瓮中之鳖。

同别的屯堡寨子一样,云山屯的内部建筑,几乎都是这种封闭式的燕窝式建筑,即若干个小三合院、四合院共用一条通道,连为一体,极具防御功能,而所谓城堡式的建筑则是在这种燕窝式的基础上,将院落加大加宽,同时安置两重朝门,双门内又设置一个专事守卫的小屋,外重朝门则呈外宽内窄的“凹”字形,清末以后,在凹壁上则多留着交叉火力的枪眼。朝门的顶部还有可以观察外面动静的“望楼”。枪眼的形状很多,有一字形、十字形,还有梅花形等等。

地处半山腰上的云山屯,其风光与本寨较有不同,四处古树密密,时有阴湿的凉风嗖嗖扑面,路边多有陡峭突兀的怪峰,不时还有面目狰狞的奇石,似乎比本寨多了些野气和鬼魅。行人只觉得头上满是参天古树,脚下一直是石板砌成的林荫小道,虽每走一步就有一景,但感觉除了仰望还是仰望,不似在本寨那么视野开阔。

我们刚兴致勃勃地爬到古城墙边,就遇见了一个背着草药箱的游医。该游医脚步不紧不慢,身着一袭传统的青色对襟衫,一看就是民间自织的那种土布。我总感觉这种视野有点像旧式电影里的某个场景。瞥见了我们后游医便放慢了脚步,并冲着我们友善地笑了一下。我们赶紧上前同他搭腔,方知这位游医姓胡。或许是彼此还不大辨听得清楚对方的口音,我们叫他胡医生他好像不大适应。我率先改口称他为胡先生时,他竟大方地“哎”了一声。我顿时也松了一口气。

几乎没等我们怎么费神,胡先生便主动打开了话匣子,说什么自己终年背着药箱四处行医,手里有几个偏方灵得很,是祖上传下来的,不过从没想过要以此发财,只要能混口饭吃就行,一个人多行善积德夜里睡觉才会踏实……看看,又是一个热情而质朴的屯堡人,也不问我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待我们说明来意后,胡先生顿时显得非常高兴,主动带着我们走家串户不说,还动情地为我们唱了几首屯堡的山歌。可惜我们对屯堡话不够熟,歌词一句也听不完整。但我们仍旧兴致勃勃地听着。出门在外,遇着热心人心里总是暖乎乎的。同是汉人,屯堡人真的好像要纯朴得多,不仅不擅做作,待人接物也不大起什么疑心和防范。我们几乎感觉遇到的不是一个医生,倒像是一个很敬业但又无甚章法的导游。

听胡先生介绍,唱山歌是屯堡男女青年交流的好手段,屯堡人虽然祖籍江南,但毕竟已是大山的儿子,骨子也有着些山里人的豁达,其嬉笑怒骂皆可成歌,从来都是即兴演唱,或高昂奔放或缠绵幽怨,反正都是屯堡人内心情怀的真实流露。屯堡山歌的变化极多,内容一变,句式也跟着变,句式变了,腔调也得跟着变。除了四言八句的套路歌以外,还有什么飘带歌、滚带歌、盘歌、排歌、飞歌和很有意思的结巴哥。“嗬嗬,我们屯堡人天性活泼,就要唱这种自由自在的歌,无拘无束人才会舒畅呢。”胡先生如是说。

正是这条被誉为“明朝一条街”的老街巷,把整个散布在山坳里的房屋串在了一起。讲起云山屯昔日的辉煌,胡先生可谓如数家珍。据他说,明代贵州境内的驿道已有几百里,从省会贵阳到安顺的驿道恰好穿云山屯内而过。所以在当年,各地商贩纷纷云集此地,云山屯因此成为驿道上难得的商贾聚汇之地,鼎盛时住户有好几万人哪。这街巷两侧有高台戏楼、文庙、财神爷庙、祠堂以及老字号“德生昌”中药铺等。寨内的许多建筑至今都还保留着豪华的垂花门、雕花隔扇门,甚至连下水道的入水口都有精致的雕刻。只是由于后来公路绕道而行,云山屯才渐渐衰落了下来,到现在则只有百十来户住家户了。

虽然我们已经无法想象,云山屯曾经还是屯堡的商业、文化中心,但听完胡先生的侃侃而谈后,觉得这些早已破损败落的老街景,居然又隐隐约约地透露出了些当年戏楼、祠堂、药铺、赌场和烟馆的红火风采了。当然,这仅仅是一刹那的游思一闪而过。因为无论我们怎样想象,毕竟逝者如斯,历史的车轮已无情驶过了许多年月,如今,这里除了供游人们凭吊历史外,至多还可以算作是一个天然的、得来全然不费功夫的电影摄影棚。“唉,世事无常嘛,有辉煌就有衰落。世间上的事情哪能不生变化?”胡先生也感慨不已。我们几个都不置一词,继续跟着胡先生沿着石阶向高处走去,听凭几抹雾霭从身边飘然而过。是呵,事物哪能不生变化呢?屯堡话中的这个“生”字用得实在太贴切了,说明了自然与历史最本然的一种客观动姿。

都说奇山藏古刹,此话不假。挺拔的云鹫峰非常醒目,云鹫寺就屹立在其山巅上,远远看上去,果然有种超然于世外的感觉。聆听着古刹的钟声,双脚踩在石阶的青苔上,头顶几朵闲云,行人的思绪会飞得老远,不经意间,心中便滋生出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怅意。古老的钟声,依旧在风中回荡着,就像在吟诵一首悲壮而苍凉的史诗。一抹残阳缓缓地泻了下来,我相信所有的游人都会明白一个事实,几番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以及当年征服者们的光辉和荣耀,早已随风飘散……时间,终归会让我们找回内心的宁静和温馨。

夕阳下,古树掩映的云鹫寺真有种说不出的清虚和超拔。

站在云鹫寺寺门栏杆处放目远眺,西面苍山如海,东面良田万顷,让人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整个寺庙由三部分组成,最早的是建于500多年前的大佛殿,清康熙年间增修玉皇阁和关圣庙,民国初年又再建化纸塔。灵鹫寺只有三个出家人,但长年香火不断。或许是受了几个屯堡人的影响,我们也各在大殿虔诚地烧了三炷香,敬了神和佛。胡医生见了,竟像个小孩般地咧嘴笑了。

在中国的民间信仰中,一直都存在着这种佛道并存的现象,而且这种兼容并蓄的奇特的人文景观在屯堡极为普遍。真可谓是各念各的经,各信各的神,万法圆融是也。其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与非,放眼天下,也只有勤勤恳恳过日子的人,对生命怀着真正眷顾之心的温良之辈,才会如此地恭敬他们心中的每一个神灵……

也许,真正让游人们感兴趣的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为什么还会保存着这样一些古老的、风景如画的村落?屯堡人为什么会如此固执地选择这样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生存状态和价值取向?

大概,现代人早已是处于这种两难境地了,既依赖于现代化的工业文明,但精神取向上又是极端向往田园式生活的……是的,这大概就是风景如画的屯堡为什么这样吸引着这个世界的根本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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