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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闲伦巴

2005-04-29七月流苏

青年作家 2005年8期
关键词:伦巴天蓝色舞厅

七月流苏

欧阳是一个很清爽的男子。

我的生命里,能够接近的清爽男子已经稀薄得像尼泊尔的空气了。

当欧阳略显拘谨地向我走来时,有一种香皂的气息飘荡在他的周围。于是,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很清爽的男子。

这时舞厅里响起了伦巴的舞曲,孟铁恰到好处地插在欧阳——当然,这时我并不知道他叫欧阳,我在心里叫他香皂男人——的前面,向我做出了邀请的手势。可我向他摇摇头,指着欧阳说:“我想和他跳。”孟铁非常诧异地望着我,又用充满戒备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这个香皂男人,然后回到他的位置上。

孟铁的诧异是有道理的。他之所以每个周末都扔下他那个生意乱七八糟的玩具吧陪我来这里跳舞,就是因为知道我狂热地爱着跳舞,却又不愿意和任何一个陌生人跳伦巴。

其实,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是有理由的,即便没有理直气壮的借口,也还有自己的心情做底线。以前我不愿意跳伦巴,是因为从没在合适的时间里、合适的心情中遇见合适的人。那些衬衣上沾着烟草味、嘴唇里散发出淡淡酒气的蛊惑男人,只宜于在飞翔的快三、转动的水兵舞中错肩而过,而伦巴,是带有家居味的,轻松、随意,或者还有偶尔情深的眼神。现在,我遇到这个赏心悦目的清爽男子了,我想我应该和他跳一曲伦巴。

看见我拒绝另一个男人后又对着他笑,欧阳犹豫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很有风度地把我带进了舞池。他的伦巴跳得很好,像晚饭后带着妻子去散步,非常优雅地走着,是生命中最不设防的时刻。我完全投入到这种情景中去,如同多年的舞伴一样默契,甚至不用他做手势,我就可以随他飞舞。我们的舞姿在整个人群中高贵得像一只天鹅,我从没想过伦巴也可以跳成表演,我闭着眼睛在香皂味中久久不愿离去……

可我们没说一句话。舞曲结束后我很轻盈地飘到孟铁身边,我知道这个香皂男人不会再来请我跳舞了,这样的男人是不愿意惹麻烦的。我趴在孟铁的肩上无声流泪,像一个饥饿的孩子在饱餐一顿后重新回到饥饿的状态中……

我还是到那家舞厅去。有时候我非常张扬地跳着舞:曳地的长裙、猩红色的舞鞋是快三的杀气,帅气的牛仔、高高束起的长发是踢踏舞的震撼,露脐的短装、梦幻的色彩是摇滚的放荡……每一夜的每一曲啊,我在这舞厅的灯红酒绿中沉沉迷迷。然而有时候我又是乖巧的,一条纯棉的裙子也一坐一晚,默默地看舞厅中红男绿女的旋转。

舞厅的老板说,你都快成我们这儿的舞后了,可惜我不敢招惹你,你光怪陆离的眼神背后是高傲的清纯,你会得罪很多人。如果不是孟铁,我不会欢迎你的。

老板和孟铁是朋友。只有生意做得很好的老板才能是孟铁的朋友。一般人不知道孟铁是谁,可老板们知道,所以我才能偶尔在这里随心所欲、惹是生非。但我不是孟铁的女朋友,也不是他的同居情人。

我自己租有一间房子,虽然我很少住。每天晚上我都去跳舞,平常日子里孟铁把我托付给老板,周末的时候他就自己陪我。跳完舞我会跟着孟铁去吃宵夜,然后再跟他回家。回到家我们就洗了洗进各自的房间。早上睡醒孟铁已经上班去了,早餐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有时孟铁带女人回来,于是就由我准备早餐。

白天我窝在家里看VCD,什么都看,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周星驰。别人看周星驰总笑,我看却总是哭。看《大话西游》哭,看《国产零零漆》也哭,而且我忘性大,每次看完就忘记所有情节,再看仍会哭。后来我看《少林足球》,到结束都没掉一滴泪,我想周星驰完了。不过,也许是我完了。

我没有工作。衣服是以前的,吃饭是孟铁的,偶尔孟铁还给我买买化妆品。我挺知足。

这样的生活过了两年,我遇见了欧阳。

再次遇见欧阳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遇见欧阳的时候,我正对着一只史努比龇牙咧嘴:自从那个承载了我所有爱情的男人离开之后,我就只习惯背着人或对着玩具来发泄自己的情绪了。

那天我心情比较好,安静的史努比宽厚地望着我变来变去的脸谱,使我产生了一丝错觉。这时我听见有人在背后轻轻地“喂”了一声,抬起头就看见橱窗的镜子里有一张因为睡梦而非常熟悉的面孔,我脱口而出:香皂男人……

熟悉以后,欧阳常常说起那个下午。他说他在一家专卖店里逮到了一只晚上是魔鬼、白天是天使的小精灵。他还说我对他的称呼妩媚得像意大利十四世纪的拉丁文,那里边有许多睿智的人生哲理。

欧阳的话常常使我很困惑。我知道他毕业于那座樱花盛开的大学——是中文系的研究生,他的学识就像他身上的香皂味一样:整洁、典雅,是我这样的人所不能理解的。

我以前也上过大学,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会跳舞的男子,在教会我跳舞以后他悄悄离去了,从此我成了一个纯粹的舞者,夜晚的蛊惑和白日的孤寂是我永恒的舞曲。

可后来我认识了欧阳,我的习惯就变成了倾听。在每一个温柔的黄昏,我都静静地坐在随便哪个咖啡厅里听欧阳滔滔不绝地讲话,听他讲过去的岁月里发生的一些和他有关的事件,包括他的当大学教授的父母、舒适安逸的银行工作,和那个逼他考研又留学日本的初恋女友。

我时常一言不发地听欧阳讲话,觉得自己像那只橱窗里的史努比。我想欧阳可能把他一辈子的话都要讲完了。

等我完全能把他的过去倒背如流的时候,欧阳又开始讲许多意味深长的话。这些话有的我能明白,有的不明白但稍微一想就又有些明白了。

比如欧阳讲女人,他说如果你答应帮一个女人的忙,随便什么事她都肯替你做;但是如果你已经帮了她一个忙,她就不忙着帮你的忙了。所以你应当时时刻刻答应帮不同的女人的忙,那么你多少能够得到一点报酬,一点好处——因为女人的报恩只有一种:预先的报恩。

开始我听不懂,后来我就想我自己。比如说那个男人,他答应过爱我一辈子,我就为他牺牲那么多;再比如说孟铁,他从小到大什么都帮我,却从来不说,我不也心安理得地没想过要报答他吗?于是我明白了,笑着向欧阳点点头。

接着欧阳又讲男人,他说每个男人的一生中都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他的白玫瑰。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欧阳问我懂不懂,我摇摇头,忽然又想起孟铁的玲玲和莉莉,玲玲来的时候他想莉莉,莉莉来的时候他又想玲玲。于是我又明白了,又笑着向欧阳点点头。

时间长了我发现自己开始长了书卷气,除了偶尔和欧阳去跳跳伦巴外,我经常呆在家里看书、听音乐,连周星驰都不怎么搭理了。

终于有一天,我给自己买了一身米色的长裙,束着高高的长发,站在孟铁面前说:孟铁,我好了。

孟铁正在为自己的房间涂红色的漆,头也不抬地问:“是那个香皂男人吗?”我知道他又心情不好了,心情一不好他就给自己的房间涂漆。可我还是羞涩地笑笑,收拾好东西回我的“家”去了。

我选择了天蓝色来装饰自己的小屋,那是一种很清新的颜色,就像欧阳身上的香皂味:天蓝色的落地窗帘、天蓝色的衣橱、天蓝色的床单,当然还有几个别致的天蓝色书架。这些书架都是我设计的,有圆形的,有长方形的,也有三角形的,每一个都只有半米高,分为三层,并在下面装了可以移动的滑轮。这样我就能随时随地拿起书来看了:卡夫卡的、伍尔夫的、昆德拉的、余华的、王安忆的……我长这么大都没有对书产生过如此浓厚的兴趣。

我的书大都来自欧阳。他几乎每天都约我出去:麦当劳、咖啡厅、电影院……我想我是在恋爱了。因为我已很久很久没想起过那个男人了,就连舞厅和孟铁,也在逐渐脱离我的生活。

我现在在一家花店打工,我喜欢把那些漂亮的花朵插成爱的艺术,然后加上我的微笑,和我根据顾客的心意所写的小诗句,一起送给那些幸福的人儿。

周末的时候欧阳会到我的小屋来,顺便捎来几本书和一些酒菜,和我谈诗论酒。在鲜花的芬芳中,在美酒的眩晕里,欧阳笑着说:我的书可全都搬到你这儿来了,你怎么报答我?

我仰着微红的面颊,闪着晶莹的眼睫,朱唇微启:那么你的人呢?也一起搬过来吧。

挑逗的气味在空气中泛滥成灾,跳动的烛光迸发出原始的欲望。于是我们就缠绵了,就悱恻了,就在初秋的微风里凝聚成两颗诱人的琥珀了……

可是欧阳没有搬过来,他说他母亲身体不好,他必须住在家里照顾母亲。

我原谅了他。虽然一个女人开口向男人示爱却被拒绝是一件尴尬的事,但谁不愿意嫁给一个孝顺母亲的男人呢?

嫁?是的,我已经在打算嫁给欧阳了。这是我心里的小秘密。我想他的母亲肯定是一个很有教养的智慧老人,我想他的家庭肯定充满了那种很温馨很优雅的气氛。

在欧阳一遍遍迷恋着我娇艳的身躯时,我也一次次迷恋着想象中欧阳的家庭。于是我对欧阳说,让我去照顾你的母亲吧。我会煲鸡汤,我会做各种口味的菜,我可以比你更细心地照顾她。

然而欧阳沉默了,他从我的双唇间抬起头,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

这是一个不说谎的男人。但他伤了我的心。

我试探性地问:是因为我的身份吗?

欧阳掐断烟头:你知道……我母亲……她出身高贵……

我暗中咬住嘴唇,有泪水满过沧海桑田的记忆。

欧阳疯狂地搂着我,说在他眼里我是最优秀的女人。可是我知道,现实生活不是舞厅,不是每一次曲终人散之后都有地方可去的。

我开始努力。我知道欧阳的家庭不喜欢成功的白领也不喜欢女强人,他们喜欢书卷气。所以我的努力只有一个方向:我找到久不联系的同学,向她们打听各种考研的消息。我甚至寄宿在一个大学寝室里,只为了更方便学习。

那个秋天我瘦了十斤。冬天来的时候,孟铁找到了我。他说你何苦呢?以前为了那个男人你拼命去跳舞,现在为了欧阳你又拼命考研!你为什么不为自己活一次呢?

我说我愿意,我就是在为自己活——为我的爱情活!

那么欧阳呢?他对你怎么样?孟铁恨恨地问。

欧阳?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他说他不忍看我拼命的样子,他喜欢的是清清闲闲什么都不操心的我。可为了将来,为了能融入他们的家庭,我必须努力。等我成功了,我们就又可以悠闲地跳伦巴、喝咖啡了。对不对,欧阳?

那是一个飘雪的下午,我完成所有的考试,回到我两个月不曾住过的家,有一种想要飞的轻松。我想休息一下,然后去找欧阳,告诉他我考得很不错。

我推开门,发现地上有一张红色的喜帖。

会是谁呢?这个城市里我认识的人不多。是孟铁吗?不可能。他说过一辈子不结婚的。那么……

不管了。想那么多干吗?打开看看不就是了。说不定,我很快也要送喜帖给别人了。

我吹了一声口哨,大叫着把自己扔到床上,然后打开那张喜帖……

欧阳的婚礼我没去。新娘是那个东洋留学回来的高贵女子,是他们家所要的。

我现在依然喜欢跳舞,什么都跳。我想欧阳肯定会和新娘子跳三步的,三步永远比伦巴正式,不是吗?至于我,什么都可以的,不就是一支舞吗?曲终了,人就会散的。

我也喜欢读书。我现在经常看张爱玲,想起欧阳以前说的话,其实都是张爱玲说的。这是个聪慧的女子,我喜欢她的每一句话。我记得她曾说过,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不过我不打算悦人了,不管是跳舞,还是读书,我都只打算悦自己。

我还是见到了欧阳,在他婚礼那天。他们回母校摄影留念,我就站在欧阳经常提起的那个记载他读书生涯的小路上,拿着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看漂亮的新娘子在洁白的婚纱里摇曳而来。

这是个很不错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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