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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柏拉阿图

2005-04-29

青年作家 2005年8期

阿 洁

有人说,情感经历仅仅是回忆世界的花朵,在现实中,我们往往会因为别的事情而轻视正在进行时的爱情,事后再来悔悟:那些为了某个生活目标而放弃的情感和爱人,原来才是我们人生中最应该珍惜的。

而悔悟已经是没有用了的。

1

读大学时,班上同学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女超人”,说中国没有配得上我的优质男生,说我天生就是为洋帅哥准备的。那时候大家想法都比较夸张,生活目标却很单纯明确,就是考研和出国,这两样实在不行了,才会去想爱情的事。

可以说,我基本上是这么刻板地安排自己的大学生涯的,直到大三下半期,遇到李东雷的猛烈追求攻势,我才分了一点心。

李东雷大我两岁,曾在上海读过卫生学校,后退学重考。他说,那个决定全是因为千里姻缘一线牵,月亮姑姑告诉他,有个美女在四川的大学里等着他。我笑他骗人,问他为什么3年后才追我。他狡辩说他一直在默默地关注我,在等我长大懂事。

我喜欢他的幽默。而且,他也的确是在我21岁生日那天出现在我面前的。

那天,我和几个女同学在五食堂吃饭,他和两个男生突然来跟我们打招呼,问我们可不可以一起搞一个小型的生日PARTY,庆祝某位女生的21岁生日。当时我们都傻了,觉得电影中的浪漫不可思议地降临在我们头上,互相看了几眼,还伸手摸摸自己和别人的脑袋,然后发出尖叫。李东雷他们也很兴奋,带我们去了校园旁边的藏族小酒馆。

后来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的,他说他还知道很多,包括我的外号,甚至我在寝室里说的一句私房话:“只扫一眼,就知道没一个看得上的!”

李东雷说这句话激起了他的征服欲望,因为怕操之过急被我拒绝,他耐心地准备了两年。

应该说是他的有心感动了我,而且他人也不赖,成熟幽默,有男人气概。但最终打动我芳心的,是他做的两件事,一件很浪漫,一件很实际。

大三暑假,他没回家,到一家医院当夜班护理,白天就练吉他,说是要为我开演唱会。

9月13日,这家伙真的租了学校大礼堂,在许多凑热闹的大一新生面前,表演了他对我的爱情。我躲在人群中,被他的歌声麻醉。特别喜欢他唱的《戒不了你》,好像比原版王力宏还性感迷人,后来每次约会,我都命令他在我耳边清唱:“因为是你,我的心已经上瘾,要你的爱渗进血液,我才能呼吸,戒不了你……”

东雷是个恋爱高手,是许多女生的梦中情人,跟他在一起,很能满足我的虚荣心。另一方面,他家境很好,有一个哥哥在瑞士定居。他经常跟我讲他哥哥和嫂子的事情,说他们愿意做我们出国的经济担保人。我们讲到出国的事情,从来都是讲两个人一起出去,甚至还开玩笑准备到瑞士生一大群小孩,狠狠享受一把富裕国家的儿童福利,把我们父母的教育投资弥补回来。

到了大四下学期,真正具体联系出国事宜了,我才知道,两个人一起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东雷的哥哥教了一大套如何防止被怀疑有移民倾向而遭拒签的技巧,其中提到要他声明自己有女朋友,要说自己是准备回国的。

结果,我成了东雷出国申请表上的中国女朋友。东雷觉得他是爱我的,他要我等着他,他说他出去以后会想办法。实际上,我们心照不宣,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浪漫爱情,犹如昙花一现。

去机场送东雷,我默默无语。东雷一直拥抱着我,嘴里一直不停地说:“真舍不得你呀安妮真舍不得……”

当他的飞机昂首升空的一刹那,我才面对了东雷已经舍我而去的现实。我闭上悲哀的双眼,内心里对自己说:“瑞士算什么,我一定要去美国,去一所比东雷好一百倍的学校留学!”

2

东雷走了,另一个男生来到我身边。

当时我很狼狈,错过了考研的报名日期,匆忙毕业,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单位,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那天我去学院后勤部门求人,正好遇到张野也在。我想在女生宿舍住到新生报到,可工作人员不同意,我含泪离开,被张野看到。他跟着我走进女生宿舍,居然跟守门的大姐说他是我哥哥,是来帮我取行李的。我转身看了他几眼,他认真而又急切地望着我,清秀的脸庞窘得通红,汗水淋漓,大概是第一次这么跟女孩子面对面吧。我心软了,没有说他。

他在一旁看我收拾东西,有点语无伦次地解释说他可以帮我。他说:“别误会,我是成都人,城里有房子,很大,我可以把学校的宿舍借给你住,等你找到工作找到住处再搬。我是今年分到这里教书的,在社科系。如果你有空有心情,可以帮我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你有什么事也可以来找我,别人会很羡慕我有帮你的机会。”

这个研究生对我像个马路求爱者,但是心眼儿实实在在,不仅借给我住的地方,还帮我在他姐夫经营的酒店找到工作,解决了我的生存问题,一来二去的,我就很快离不开他了。有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总是他。

考研之前,我亡命地复习,根本顾不上生活,造成营养不良,经期生理痛严重到每次必须在床上躺几天。有一次,痛得我实在受不了了,自然而然就打电话叫张野过来了。张野看见我痛得满床打滚,心疼地抱住我,自然而然地用他甜蜜的男声呵护我,用他温柔的大手按摩我的腹部,掐我的合谷穴内关穴。就是从那一次开始,我才知道爱情是可以缓解生理痛的,跟相爱的男人在一起,闻到他肌肤散发的香味,看见他眼睛放射出的爱意,体会到他手指柔情万种的性感,女人的生理痛多半会自动消失。

我和张野的爱情很令我感觉舒服。第一次和他一起过夜,我很担心他会怪我不是个处女。张野笑着安慰我说:“那说明你很健康,而且,我也不是处男,咱们算扯平了,行了吧?!”

张野是我的人间天堂,他爱我,由着我任性,是一个令我十分放松的男人。可是,他这样也令我于心不忍。我读研究生的3年,一直在爱情和生活目标之间徘徊挣扎,有时候想就这样嫁给他过一种没有悬念的生活算了,随后又坚决抵制这样的顺从命运随意安排的妥协念头。

最要命的是,我的想法他十分了解,他说他会等到我被拒签的那一天,等到我出国之心已死的那一天,再向我求婚。我问他,“如果我顺利拿到签证,你会怎么办呢?”他苦笑一下,回答说:“还能怎么办,敲锣打鼓欢送你呗。”我又问:“你不留我?”他再苦笑一下,说:“你呀,比谁都有主见,谁能留住你呢?”听了他的话,我心里很疼,而他总是笑着安慰我:“傻瓜,还早得很嘛,我们还在一起,干嘛为以后的事情苦恼呢。”

有一年春节,我带他回了青岛。我父母非常喜欢他,我妈就对我说:“闺女,这个男人是你命中注定的好男人,错过他,你这后半辈子不会有更好的归宿了。”当时我还没对她说我要出国的事,觉得她有点像个巫婆,嘻嘻哈哈给她搪塞过去。回想起来,还是过来的女人心明眼亮,而当时的我却听不进去,张野的宠爱让我膨胀,以为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会有如意男人美好爱情等着我。

张野陪了我4年,直到我被成都美领馆一位中年女外交官拒签,他才向我求婚。我没有答应他,并且自己联系了上海的一所中等专业学校,准备到上海碰碰运气。

张野没有留我,而是把我送到上海。怕我单位的人误会我,他住酒店,请我吃好吃的,跟我一起逛街帮我熟悉新环境。

那一夜,他拒绝了我的爱,他说:“也许我只是你哥哥,以前和你相爱只是非分之举,现在,除了做最后的叮嘱,我已找不到别的爱你的方式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虚伪,还是人格分裂,总之我是爱张野的,但是我又可以狠心地离开他。或许,出国这个人生目标,这个未知数对我的诱惑,大于了爱情的力量,使我无法看到作为一个女人的最终需要和满足是什么。

我患上了一个时髦病:只要出国,一切OK。

3

在上海呆的那两年,由于学校档次低,没机会接触层次高的比较管用的外国朋友,联系出国的事全靠在网上东碰西撞。而我在学校的教学工作是满负荷运转,几乎无法靠兼职赚钱,我的前途变得十分渺茫,心情恶劣。

那年5月,我在网上看见美国一所著名大学的招生指南,结果是一场骗局,我被骗去了所有积蓄。这件事把我弄疯了,IQ直线下降并走火入魔,在11月,我十分仓促地选择了美国加州的PALOAL TO小城,那里有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答应给我奖学金。其实,那奖学金只有半年的,可我想只要到了美国,总会有办法生根的。

当然,我想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脱胎换骨的过程。

我就那样去了,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无知所以不怕。我记得,当时我拎了一只皮箱,像个难民漂流到旧金山机场,周围有好多亚洲人,特别是那些黑黑皮肤的印度人,令我不知自己是不是上错了飞机。我想给当地的网友打电话,就去找一个看上去像中国女孩子的换零钱。她站在那里好像等人,她很有礼貌地对我说:No。她手上明明有很多零钱呀,为什么不愿意给我换呢?

从那一刻开始,我的留学课程就开始了。好不容易等到几位网友来,他们开了一辆破车来拉我去CUPERTINO的醉香居吃饭,结果好贵!一只鸡就要二十几美元。那一顿中国大餐吃下来,最后算账,是AA制!搞得我很窘,有苦说不出。我还没去学校,不知道我的钱到底够不够我在美国读半年书。早知是AA制,我才不要这样的接风洗尘派对呢!说起来这算是温和的第一课吧。

当时,我和一位比我早去一年多的中国女孩合租一间公寓。刚开始她对我很好,常常开车带我去买菜。国内的人可能不知道,在美国西部小城的生活,跟在中国大不一样,这里出门就可以买到任何需要的东西,但是在我留学的地方,开车走上二三十分钟才能遇到超市。像我,没有汽车,很不方便,一次得买很多快餐食品,免得老去蹭人家的车。虽然后来我和那女孩子处得不太愉快,但是我还是十分感激她一开始对我的好。

生活习惯是可以改变的,苦日子我也可以忍受,令我十分痛苦的是,那里的人际关系隔得太遥远了,除了上课见到同学,下了课彼此就形同路人。陌生人见面会很有礼貌地微笑点头道一声“你好”,可要彼此认识走近一步,我简直无从下手。

人在异乡,最怕生病。偏偏我在第四个月突然生了一种怪病,发高烧,一个人躺在小房间里,像在等死。同居的女孩子照样过她的日常生活,连我的门也不来敲一下,更别指望她会主动问寒问暖为你倒一杯水了。这也不能怪她,那里的人都是不管闲事的,你不求救,别人就以为你不需要帮助,他们很怕别人打扰,也绝对不去打扰别人。我没向女孩求救,已经很像个美国人了。

昏睡了两天三夜,第三天来了一位男同学,他叫LEE,是班长,来看我怎么回事。本来想死了算了的,可一见到LEE,我忽然想起了我的中国爱人张野,抱住他就是一阵痛哭。

我立马就爱上了LEE,我把他当作张野了,在柏拉阿图,LEE就是我温暖的人间烟火。那里的留学生都那样,都成双成对,没有人可以一个人过下去的,你总是要爱上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爱上。

LEE是中国大陆70年代移民的第二代,因此,我们的交往,一开始就是错位的,或者说彼此的想法并不一致,这一点在两个月后,也就是我用完了奖学金以后,突出出来。

LEE建议我搬到他的公寓去住,不过,是有条件的。我想,我服从LEE的条件,一半为爱情,一半为生存。

LEE的条件是:你搬到我那里住,我不收房租,还定期免费开车带你去超市。因此,第一,你要定期帮我打扫房间;第二,每周我们做爱1—2次:第三,我们的日常生活各过各的互不干扰,煮饭时间错开,各种公用账单一人付一半。OK?

我很伤心,但我也很快就找到了心理平衡,我可以站在LEE的角度看事情了,第一,我爱他也是麻烦他,在经济上我是个大麻烦,没有奖学金没有绿卡,LEE可能不愿背或者背不起;第二,LEE还不想结婚,也不想滥交女人,他愿意在互相有需要的情况下帮助我,已经是对我特别有感情了。我接受了LEE的“恩赐”,和他同居了。

我还是有幻想的,我希望日久生情。

我们同居了一年,我学习和打工两不误,虽然很辛苦,可毕竟最艰难的时刻过去了。

LEE却在这时要去纽约,并且是在临走的前一天才告诉我,他说怕看到我难过的表情。我哭了,用尽浑身力气抱住他,求他不要离开我。他也很难过,他对我说:“安妮,我喜欢你的思维和性格,也很怕你的思维和性格,很怕陷进去,找不到自己。”

我拿出吃奶的本事,半回忆半创新地给LEE做了几个中国的传统菜,有红烧狮子头,金酱肉丝,虎皮青椒,麻油凉拌黄瓜,白菜豆腐汤。我对LEE说:“这都是我妈做给我吃的菜,有机会回中国请一定到我家做客,她做的比我好吃。”

那一夜,LEE紧紧地拥抱住我,让我感觉到他的依依不舍。我很感动,和他MAKELOVE,3次。我想这是我一生的最高纪录了,因为我不是一个性爱欲望强烈的女人。

在送别的时刻,我真诚地感谢了LEE,我说:“LEE,你是我的美国王子,你吻醒了我,又把我还给野外森林,使我很快面对一个人生存的现实,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美国人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我祝福你,好人一生平安!”

4

中国古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而现代思维是,好马才吃回头草。人是有犯了错误然后又改正的权利的。LEE离开我以后,我有机会半公半私回了一趟成都。因为经费不足,我天天找同学吃饭,我请客,他们买单。一回到中国,我又变回地道的中国人了,我知道他们比我宽裕,而且,他们会为了遥远又模糊的未来,争相与我结交。

三十而立。同学们大多已婚,并且成了成功人士,有的还添了可爱的BABY。他们带来自己的另一半,还有BABY,他们要认我做姐妹做干妈。在一派温柔敦厚的中式亲情大戏的幕间休息片刻,我更加想念我的爱人。我把这次中国市场的咨询地点安排在成都,就是想找一个理由会会他。他不见我,他要我负荆请罪。

张野还在学校教书,从他系上打听到他的新住址,就不顾一切地找上门去。那是他的新房,我一进门就看见了他和别的女人的婚纱照,他们把房子布置得很漂亮。他一个人在,说新娘子回娘家了,晚上才回来。见到他,感觉他依然那么亲切地对我,我上去拥抱住他。他没动。

他还是那样体贴,他知道我看见了他的结婚照,他不必说什么,他相信我不会出格不会使他下不来台。他站在那里不动,任由我拥抱他,我还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对我的爱仍有反应,那是他的爱还是不由自主呢?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离开的这个爱人,已经是别人的新郎了。

我耸耸肩,作了一个洋派的调皮表情,轻轻放开他。

4年啦。我完全没有理由要求他等我4年,我只有衷心地祝愿他婚姻幸福美满。

我说想见见他的新娘子,他答应了。他告诉我,新娘子小名可可,23岁,是一个比较天真的女孩子,没什么心计,一定很高兴见到我。

在我离开成都去北京之前,张野夫妇请我吃火锅。在琴台路的文君酒家,可可点了我最爱吃的鳝鱼和鸭血。她比我和张野小七八岁,好像并不在意我是张野前任女友,并且,她很爽快,直接对我说她喜欢我,想知道我在美国的爱情故事。

我感动了,坐到她身边,我给她看我手上的戒指,我讲了我的故事:“我到柏拉阿图上学不久,就遇到一个男生追我。他很棒的,是搞科学研究的,美国华侨,家境很好。他用世界顶级的TIFFANY钻戒向我求婚。我对他讲,我的心还蛮动荡的,又是个穷学生,年纪也不小了,还不会做饭烧菜。可他就是没有理由地爱我,包容我的任性。”我拿出和LEE的合影给可可看,笑着继续说:“明年我想生一个小BABY,为LEE。我现在最想的就是做母亲,我想带我的孩子们回中国受教育,让他们从小受我们民族传统文化的影响……你们也快快生小孩吧,让我做教母,他们来美国的事我包了。”

这一段故事,我早就对同学讲过,但都没这一次讲得生动真切,最后连我都相信,LEE还在柏拉阿图等着我呢。

跟张野和可可告别的时候,我取下耳朵上的一对夏奈尔耳环送给可可,这是我们一见面她注意的焦点,她的天真眼神我太熟悉了,就像七八年前的我,幸福得目中无人,以为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为自己而生的,以为周围的一切会永远不变地守候着幸福。我想要她记住我,我对她说,这对耳环不适合天天戴,只适合在特别的日子特别的场合戴,以后你戴它们的时候,别忘了我。

绕这么一大圈,我是想给张野一点想起我的线索。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其实,我是太缺少爱了呀。

我想,我需要这样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