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托月图

陶义森

唐伯虎早年进京考状元，因受牵连未中，就雇了一叶扁舟，带了书僮逆江西上，饱览大江两岸旖旎的风光去了。

这天，小船到了江苏省六合县滁河入长江处的大河口，傍晚，主仆二人进了东皋街，在临河的如意饭店下榻。

这家饭店的店主人名叫韩老儿，年逾花甲，孤身一人，雇了一名小伙计烧火打杂，外加跑堂。韩老儿为人善良，穷苦人吃饭只收成本费；他待客殷勤，但盈利所得，仅够两人糊口。

唐伯虎住进店里，当晚就头疼发热，哼哼起来。韩老儿闻讯，用手在他额前一探，觉得烫手，韩老儿立即端来了红糖生姜汤，宽慰唐伯虎道：“相公在水上偶感风寒，请饮了老朽熬的姜汤，出一身汗，可望痊愈。”

唐伯虎连忙从座椅上站起来，道了一声：“谢谢老伯。”然后接过姜汤“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翌日清晨，韩老儿又特地为唐伯虎煮了冰糖红枣糯米粥。在韩老儿精心照顾下，唐伯虎的身体很快就复元了。

可是连日来，淫雨霏霏，唐伯虎欲走不能，只有待在屋内，望着窗外烟雨笼罩着的河流和船只。那天他振作精神，挥笔作画。韩老儿不会画，却酷爱看画，经常挤时间到书画店里去欣赏名人字画，忘了自家店里的营生。今天见客人作画，气度非凡，运笔如飞，就毕恭毕敬地问道：“相公，老朽肚里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

唐伯虎停下手中的笔，“老伯，有话尽问不妨。”

韩老儿盯着唐伯虎问：“相公，您见过唐伯虎吗?”

唐伯虎被这突然一问，暗暗吃了一惊，心想难道在这个偏僻的水港小镇也有人知道我唐伯虎?但他不动声色，仍然谦虚地回答说：“小生没有眼福，未曾见过唐伯虎。”

“听说唐伯虎画的鸟会飞，画的鱼会游，画的猫会吃鱼……”韩老儿说着，指了指桌上唐佰虎的画，继续说，“老朽看您画的雨在下，画的水在流，画的船在动，画的风在摆柳……”

唐伯虎听了韩老儿的话，只好岔开话题，连连说道：“小生的笔力差矣，差矣，怎敢与唐伯虎相提并论哩!”

唐伯虎要走了，想到韩老儿为人憨厚勤劳，生活却清贫孤独，心中很是怜悯和同情。晚上他睡不着，便起床推开东墙木格子窗棂，只见雨后天晴，一轮皓月当空，胸中顿觉豪情奔涌，不能自抑，便命书童磨墨铺纸，画张画儿送给韩老儿吧。

夜深了，韩老儿见唐伯虎的屋里还亮着烛光，悄悄来到了窗前，踮起脚尖朝里看。只见唐伯虎在桌上铺好纸张，端起半杯磨好的墨汁猛喝一口，嘴一张，“哇”地吐在了纸上，然后迅速地伸出右手，用一拇指捺在墨汁中间，伸直另外四指抹了一圈，再拿起画笔，在圆圈下擞了几下——一幅《乌云托月图》就在眨眼间画成了!落款：“唐寅。”

韩老儿从未见过这样画藏，着实给看呆了，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哦，是韩老伯呀，快请进来。”唐伯虎发出邀请。韩老儿喜颠颠地跨进了唐伯虎的住处。唐伯虎拿出两锭白银，并指着桌上那幅喷着墨香的画，对韩老儿说：“这些天多蒙您老多方照应，这二十两银子是我的食宿费，这幅《乌云托月图》嘛，是送给您老人家留念的!”

韩老儿，满心欢喜，笑呵呵地说：“相公，银子一两不能收，这幅画老朽倒是笑纳了、笑纳了!”他双手接过画边看边赞不绝口，当他看画上的落款“唐寅”二字，就发问道，“相公尊姓唐，哎呀呀，与唐伯虎是一家?”

“世上同姓、同宗的人多如天上的星星呢……”唐伯虎说罢，暗暗一笑。

韩老儿双手捧着画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就把画贴在床头前。当夜，房里月光亮堂堂，他十分惊疑地四处张望，原来是画上的月亮在乌云的衬托下放着皎洁的光呢!

十多天后，韩老儿饭店的烟囱走焰，飞出的火星子落到了干枯的草房上，顿时火光冲天。韩老儿被屋内的浓烟呛倒在地，他心中想喊“救画”，自己却无力挣扎起来。就在这个当口上，只见一主一仆从外面冲进火房，主人叫随从背出韩老儿，自己却冒着烟熏火燎扑进韩老儿的房间，从墙上卸下《乌云托月图》，冲了出来。这时韩老儿已苏醒过来，急得捶胸顿足，哭：“这下冲家了，草房没有了，画儿被烧了……”

“韩老伯，莫急，莫哭!《乌云托月图》已经帮您老抢出来了!给您……”

一听这话，韩老儿抹了一把眼泪，朦胧中见这位火中救画的人脸上被浓烟熏黑了，像张飞；头发眉毛也被烧了一些，“小先生，叫老朽怎样报答您呀?”

站在一旁的仆人见韩老儿没认出是谁救的画，便说：“您老忘啦，他就是我家相公唐寅呀。”

“哎呀，原来是唐寅相公呀!只怪老朽被烧糊涂了，认不出唐相公了!恕罪、恕罪!”韩老儿惊喜异常。

原来，唐伯虎上次离开韩老儿饭店以后，乘船沿着滁河继续西上，到达了六合城看了古棠城的风光后，又沿着滁河返回到东皋镇，想顺便再拜访一下韩老伯。不料主仆二人刚上岸就看到了韩老儿的饭店一片火光，便急忙冲了进去……

遭了这场大火后，韩老儿走投无路，只有忍痛割爱，挂出《乌云托月图》，四出叫卖。有个穿巷走街的识宝人，出八千两银子买走了这幅画。

韩老儿大哭一场后，用这笔银子在原址砌了一幢两层楼房，并请人写了“圆月楼饭店”五个大金字，雇了四名伙计，重操旧业，饭店生意日渐兴旺红火。韩老儿感激《乌云托月图》使他绝处逢生，更加挂念“唐寅相公”。不久，韩老儿害起了病，整日叨念着：“唐相公，唐相公!”

三月后的一日，唐伯虎带着书僮游览应天府(南京)，在一家当铺里发现了《乌云托月图》，标价一万二千两银子。唐伯虎心中一惊，韩老伯家肯定遇到难事了……他又赎回了这幅画，雇船急往东皋而去。

“卖画啦，卖《乌云托月图》——”唐伯虎的书僮用竹竿子挑着画，在圆月楼饭店前叫卖，唐伯虎则随后窥视。

正在昏睡的韩老儿，隐约听到门前的叫卖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趿着鞋，跌跌撞撞奔出门外，连喊：“买画，买画呀买画……”

唐伯虎认出是韩老伯，急步上前作揖打躬，一时说漏了嘴：“韩老伯，小生唐伯虎有礼了!”

韩老儿定睛一看，正是自己日夜魂牵梦绕的大恩人唐相公。他上前一把抓住唐伯虎的手，老泪纵横，“大恩人呀，您不是相公唐寅吗?”

“唐寅就是我家相公唐解元唐伯虎呀!”书僮在一旁解开了这个谜。

“哎呀呀，大恩人原来还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啊，只怪老朽耳背眼花视力差呀。”韩老儿眼中泪花闪烁，双膝一弯：“请受老朽三拜!”

“使不得、使不得，折煞小生了!”唐伯虎把韩老儿扶进了正堂，然后对书僮喊道：“给韩老伯赠画。”

韩老儿一听，顿时百病全无，破涕为笑。他双手接过画来，把《乌云托月图》高高地挂在正堂上。从此，圆月楼饭店满堂生辉，名声大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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