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龙山上的争斗与梦想
2005-04-29白勇谭强
白 勇 谭 强
这是一群在全国各地城镇随处可见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百姓,他们默默无闻,像野草一样自生自灭。他们没有权势可傍,没有资源可用,他们以一生积攒下来的本钱做着各种各样的生意,同时心有不甘地将目光投向远方。
就是这样的带着梦想游荡在城乡各处的小人物们,组成了中国商人金字塔最庞大的基座。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故事,反映了民间商业生态最真实的面貌,他们都是中国大地上最细小的、努力向上生长的商业细胞。
他们本能地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艰难地寻找着生存机会,迫不得已时还常常采取非常手段。他们将自身努力求生的真实面貌展示给了这个世界。他们很普通,也很典型,
——发生在这几个人身上的故事,围绕着一座山的开发权而展开了。
“钱还了,就光明正大地做人”
故事发生在一个美丽的地方——距重庆石柱县城27公里、海拔1543米的仙龙山。由于公路建设尚未最后完工,这座美丽无比的山尚与世隔绝。这座山具有极大的旅游开发潜力,小溪、森林,山雄石奇,到过之人无不赞叹。
2004年春天的一个中午,何秋红和几个女人做好了民工们的午饭,顶着一脸的锅底灰,踏着将整座山烧成一片火海的杜鹃花,去叫修路修寨的民工们开饭。当然,她最主要的目的是去看看她的老公——土建商牟晨予,他是在仙龙山上开发龙骨寨旅游景区的老板。大汗淋漓的牟晨予手里拿着一根扁担,正指挥一群民工抬石头,皮鞋上沾满了新鲜的泥土和折断的草根,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为节约一个民工的工钱,他参加了体力劳动,臂膀长出了一块块肌肉,显得健康壮实。
很难想像,这个人就是那个曾经萎靡不振、弱不禁风的“瘾君子”丈夫!如今,他在这与世隔绝的山里戒掉了毒瘾,身体日渐恢复,活力与豪情重新苏醒。事业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女人真的可以改变男人。何秋红眼睛一热,忙上前为丈夫揩汗——久违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希望的火种在她心头燃烧:“等这里做出样子来,游客来了,我们就发财了,就可以把欠别人的钱还了,堂堂正正做人。”三年来,从知道丈夫吸毒的那一刻起,她第一次看到了希望。
这一点希望的火种点燃于绝望的冰窟,因此弥足珍贵。而伤心往事,这个女人已不太愿意去回顾——
那是2002年10月的一天下午,丈夫牟晨予卖掉房产,带着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女儿。悄然离开涪陵。牟晨予的身上,藏着上午刚刚从一个叫秦江的人手里拿到的15万元“工程质保金”。拿着钱,他却消失了。
何秋红对这种四处漂泊逃亡的生活感到恐惧。这个可怜的女人,自从知道丈夫吸毒那一刻起,便落入了深渊。她不敢在人前抬起头来,她甚至怕别人指着自己的后背说:“这女人的丈夫是‘瘾君子”。但是,她却选择继续和丈夫在一起,始终没有离婚,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不小心犯了错误的孩子,他是她的希望。然而,四处漂泊的同时,丈夫还是在吸毒,毒品就是一只吞钱的魔兽。眼看着钱一天天减少,何秋红苦口婆心劝丈夫戒毒回头:“我们可以用剩下的钱正经做份事业,等事业做大,赚到钱后再把这笔账还上,我们就光明正大地做人!”
何秋红的宽容和坚决终于感动了牟晨予,他依从了老婆的主意。当然他自己也不甘心命运的沉沦。2003年10月,他们悄然来到石柱。在那片风光如画、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一边戒毒一边开始播种梦想。
于是,有了故事开头的那一幕。努力了,奋斗了,泪水中梦破了
然而,小人物的梦想是如此容易破灭。
夫妻俩那点小本钱。对于庞大的工程来说,可谓杯水车薪,尽管何秋红已把结婚戒指卖了押在了上面。他们只好赊着,几乎所有工程都由工程队垫资。拿不到工资的农民工在山上苦不堪言,一有空就缠着夫妻俩要钱。
2004年8月27日,夫妻俩悄悄潜回涪陵筹措资金。当晚,何秋红与老公走在街上,突然她感觉走在后面的丈夫没跟上来,扭头一看,牟晨予被几个人扭住手臂正往一辆面包车里塞!她一眼认出了其中一个年轻人,准确地说,是熟悉得不得了,这个人叫秦江,曾经是牟晨予的生意伙伴。
何秋红三步并着两步赶过去。一帮人把他们夫妇带到秦江的家中,秦江叫牟晨予:“把吞下去的那15万元吐出来!”并对自己这些年来的经济损失“给个说法”,否则就要报警。
牟晨予理亏,只好同意还款,但除了龙骨寨的开发权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可以抵押。就这样,夫妻二人被秦江及其一帮朋友“押上了龙骨寨去看看”。
然而这一去,事情发生了意料不到的变化。那山太美了!秦江脑子一转有了新的想法,他不再满足于仅仅以龙骨寨为抵押追还欠款,他看上了龙骨寨,这才是真正的“摇钱树”。他也只是个小商人,他也每天都在想怎样找到更好的项目来做。
2004年11月2日,何秋红找不到老公的身影,第二天接到老公的电话,才知道秦江将牟晨予“押回”了涪陵。一帮人将牟晨予困在秦江家里三天,终于产生了一纸协议:牟晨予欠秦江的钱已经变成了40万元!牟晨予未还清秦江债务之前,将《石柱县三汇林场及茶厂转让协议书》、《集体土地建设用地使用证》(有关仙龙山的开发文件)扣押给秦江,未征得秦江允许,不得擅自转让或转卖土地经营权和场地设施;如果牟晨予无法偿还债务,则牟晨予将龙骨寨内的一切经营权和所有权的50%抵给秦江,双方各占50%的股份。
显然,秦江做了一笔划算的买卖。“过去是合作伙伴,现在还是合作伙伴。”
事情再次横生枝节。当地生产队与乡政府之间,也展开了对这块土地所有权的争夺,生产队通过官司最终胜出。于是原土地转让合同需重新变更合同主体。牟晨予要去签字,秦江要求一同签字,因为牟晨予没有还债,自己手中抵押有这块土地50%的股权。牟晨予坚决不同意:“在合同上签字就意味着你秦江就是龙骨寨的股东之一,事实上,你现在还不是。我欠你的债就还你的钱,但你也不能凭此瓜分我仅有的一点希望呀?更何况你的那个40万元的债根本就是你仗着人多势众,把我非法关押了3天而强迫我签的一个不平等条约.其中欠秦江的钱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双方争执不下。牟晨予悄悄找到哥哥牟显忠,双方达成协议,牟晨予以50万元的价格将龙骨寨的开发经营权转让给牟显忠,毕竟“肉烂了在锅里头”。
此后,牟晨予再次失踪。牟显忠由此与当地生产队签订了变更合同。秦江急了,找到牟显忠,牟显忠称,龙骨寨现在已经归他所有,与牟晨予无关。秦江盛怒之下报了警。
2005年大年初二,牟晨予被警方拘留。但警方调查得出结论,牟晨予涉嫌合同诈骗的证据不足,随后将牟晨予释放。几名债主随即扭住牟晨予,并将其看管在牟晨予寄居的亲戚家中,逼其还债,并通知牟显忠,将其欠牟晨予的50万元钱转给债主。
何秋红觉得,欠款从最初的15万元,
一步步就变成了40万元,债主也越来越多,现存居然要把他们的50万元连锅端掉。很明显,秦江是以非法限制她老公人身自由的手段,逼迫他签订不平等协议,以达到占有龙骨寨的目的。夫妇俩一对眼神,何秋红就带着孩子出走了,而牟晨予则趁对方看管松懈后从厨房翻窗而逃。一家人逃往东北。
在东北,一问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简陋农房里,一家三口就这样活着。找不到活干,剩下的200元钱化光之后,只能去饭馆里要一碗馄饨,三个人分着吃。吃完了,更饿得慌。看见邻桌有人竟然吃剩了,何秋红的眼睛都直了,满眼里全是那碗别人吃剩的馄饨。等到手都要伸出去了,才突然醒过来,羞愧不已:“天啦,自己快成要饭的啦!”
终于,他们撑不下去了,朋友将一辆农用三轮车卖了,给他们凑足了返回涪陵的路费。不久,牟晨予再次出走北方,独自打工去了。何秋红去找哥哥牟显忠要钱,才知道他们的债务,已经变成了秦江在龙骨寨的开发权,其中秦江占股51%,牟显忠占股49%。现在,整个仙龙山的开发,竟然与牟晨予已经无关了!
何秋红大哭。她不服:“我们一年来的投资和心血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们一家人不能团圆?”记者去采访,何秋红三岁的女儿哭着嚷着要一同到龙骨寨去找爸爸,何秋红红着眼睛说:“爸爸不在山上。妈妈去把龙骨寨收回来,我们就会有钱了,那时妈妈再带你去找爸爸。”小家伙很懂事地不哭不闹了,挥手向妈妈告别。
在这出不大不小的悲剧中,这一家人努力了,奋斗了,但是美好的梦想却破了。他们偷了别人的种子来播种,别人却没等到他们收获就来讨还种子,庄稼就毁了。
一笔包赚不赔的生意
秦江觉得自己最冤。
他说他进驻龙骨寨是对自己当初被牟晨予骗去钱财,造成了重大经济损失的弥补,同时也是对牟晨予不守信誉行为的惩罚。“我的做法合情合理。”他特别强调,“没有人来替我作主的时候,我怎么办?我无权无势,我只有自己想办法。”
秦江告诉记者,2002年9月,牟晨予对他说,如果能筹到70万元的“质保金”及活动经费,就可以接到一个170万元的旧城拆迁工程。但牟晨予自己只能筹到30万元,于是邀请秦江合作,由其筹措另外40万元,到时利润分成。
秦江觉得这是一笔不错的买卖。于是,自己筹措了20万元,向一位朋友借了5万元,交给了牟晨予。2002年10月,又向一个叫潘仁怀的朋友借了15万元。并由自己向潘仁怀写了收条,交给了牟晨予。结果,当天晚上牟晨予就带着借来的40万元不见了,而后一打听,牟晨予竟然连家里的房子都早已卖了,显然是恶意诈骗!从此,潘仁怀就扭住他,要他还这笔钱,还向警方报了案,告他和牟晨予合伙诈骗。
秦江被警方拘留了一个月,才被取保候审。由于牟晨予外逃无法取证,秦江是否共同参与合同诈骗难以定论。秦江觉得自己亏大了,他自己有20万元钱被牟晨予骗走了不说,而且从公安局出来,是花了一大笔保证金的,为此他的采石场没法开了,经营的汽车也卖了,造成了重大的经济损失。他只好找牟晨予算账。
好在苍天有眼。2004年8月27日晚,刚回涪陵的牟晨予就被秦江给抓住了。
于是就有了牟晨予以龙骨寨的开发权作抵押还债之事。
不得不承认,秦江是很有商业眼光的,他立即就看到了包含龙骨寨在内的整个仙龙山更大的商业价值:该地方不仅风景优美,旅游资源丰富;更重要的是基于这块土地的转让,而相应地取得这块土地上的森林所有权,这片1200亩的森林,每年可申请1000-3000立方米的木材砍伐指标,相当于拥有数十万元的林水采伐资源。石柱县政府对龙骨寨风景区的开发非常支持,投资人获得银行信任后,可以用这片森林的林权作抵押向银行贷款600万元。
秦江一算账:如果以600万元银行贷款投资计算,以他搞建筑行业的优势,利用就地取材的便利和当地廉价的劳动力,他用400万元的实际投入就能做出市场价600万元的效果。经营得好的话,这会是一笔包赚不赔的生意
秦江失衡了:经过这一番折腾,牟晨予有了事业,而自己的事业却没有了。于是秦江想尽了一切办法也要拿到龙骨寨的开发权,最终如愿以偿。
每个人都有充分的理由眼红……
一切都因牟晨予的借款而起,最终所有人都打上了龙骨寨这块肥肉的主意.
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太迫切需要发展的机会,即使碰到一根稻草,他们也会牢牢地抓住。潘仁怀也不例外。潘仁怀泡在股市多年,2002年时正苦于股市的长期低迷。一日,认识了一个叫秦江的年轻人,秦江告诉他,手里有一个总价170万元的旧城拆迁工程要转包出去,要承包则需按规矩交15万元“质保金”。潘仁怀觉得机会难得,于是从股市上抽出15万元资金。然而,钱一交,当晚就找不到牟晨予的人影了。
秦江安慰潘仁怀:“不着急,慢慢来。”但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还是没有牟晨予的一点消息,所谓的“拆迁工程”自然接不到。潘仁怀一个电话打到涪陵市建委,被告知根本就没有这同事。对方说,如果该片区真要拆迁,起码需要五六个亿的资金,哪里是170万元就能搞定的事。潘仁怀觉得自己被牟晨予和秦江合伙诈骗了。他怒不可遏,立即向警方报了案,秦江被拘留了起来。
但秦江不久就出来了。潘仁怀只好扭住秦江不松手,向其追债。因为当天,潘仁怀是把这笔钱直接交到秦手里的,而收条也是由秦江开具的。
随后几方对龙骨寨的激烈争夺引起了潘仁怀的注意,他对记者说,龙骨寨就是靠他那15万元做起来的 “我理所当然应占有大股!”
其实.秦江最初找的转包人还不是潘仁怀,而是李长江。那天晚上,李长江先交了5万元“质保金”给牟晨予,剩下的5万元准备下次再交,正要离开房间,突然,灯丝断裂,灯泡熄灭。李长江说这是不祥的预兆,于是宁愿毁约,放弃已交的5万元钱和这个马上就可以到手的“工程”,也不愿再交剩余的5万元了。后来,既然秦江给他说,牟晨予是恶意诈骗,他当然也要加入债主的行列,向牟晨予要债了。要不到债他就要拥有相应的龙骨寨的股份。
其实,到记者采访时为止,牟晨予的哥哥牟显忠才是龙骨寨的实际控制者。他称,自己才是龙骨寨惟一合法的所有者,对此任何人都不容质疑。牟显忠存政府部门工作过,有一定的政府关系,后来下海搞起了林业和农业养殖。最初,正是他以非常优惠的条件取得了石柱县六塘乡约1600卣土地的三汇林场及茶厂50年的所有权和经营权,才有了龙骨寨这回事。
然而,当初包括牟显忠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看到这些资源的巨大价值。2003年下半年,漂流在外的牟晨予、何秋红夫妇因为想找个事情做,同时帮牟晨予戒毒,才想到了存哥哥的这片林地上搞点小打小闹的旅游开发.后来牟显忠以6万元的价格将手中的这片森林及茶厂经营开发权和土地使用权转让给了弟弟。牟晨予夫妇于是在这片土地上打造他们的梦想。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块土地背后竞有如此多的资源可供开发。于是才引起了如此激烈的争夺和纠缠不休的是是非非和恩恩怨怨。
但不管对他们谁来说,其实都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来开发这个景区。记者在现场看到,由于缺少高规格的规划设计,这种对景区的粗放式开发,甚至变成了对景区自然风貌的一种破坏。显然,仅凭几个没有多少资金实力,也缺少相应的开发经验和资质水平,而且还纠纷不断的最底层的小商人,是难以承担如此巨大的景区开发的重任。
到今天,这场纠缠不休的争斗仍然没有结束。
(编辑吴奉彬)